狼人(中篇小说连载之52)
卷四:家园(续)
一觉醒来,突然发现,故乡大地就在我脚下了。
仿佛有什么缩地的魔术,前一天还在疲于奔命,为路途遥遥无期而焦灼,清晨阳光透过树丛和草窠刺痛我眼睛的时分,却朦朦胧胧感觉自身躺在熟稔的外婆家后院混杂着晒干野草的麦秸堆里,甚至透过草叶味闻到了飘来的煮茨粑香。最初以为在梦里,抖落了身上的落叶和草杆后,立即发现是现实。一点不错,星移斗转,餐风宿露,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土地!
奇异,简直不可思议——我都没把握,自己拖着瘸腿奔走的道路到底对不对头,只是凭本能在日夜兼程,靠一股说不清的动力在驱驰,竟然就达到了目的地!
热泪瞬间充盈了眼眶。一股冲动,促使我想去亲吻脚下的泥土。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往事不堪回首,所幸不尽的向往与思念,历经种种艰难而仍像火种在闪烁,眼看即将有机会从想象变成真实……我也感恩冥冥中保佑我的神灵——但转念又忿忿不平。如果真有神灵的话,分明是在折磨我、奚落我、戏弄我。到底为什么,叫我变得非人非兽,非狼非犬?……
但当我从潜伏过夜的草窠里钻出来时,强烈的震撼再度像电流通遍全身,莫名的感恩之情如岩浆迸涌将不平的戾气吞没,因为刹那间——我直立起来了!
真真切切,两脚着地,腰杆挺起,脖颈竖直。尽管跛着左腿,我向前跨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完全和人正常情况下一样,虽说有点跌跌撞撞,不够平衡。
是漫长的时间让我彻底恢复了吗?还是家乡的大地在黑夜时分传递了神秘不可言说的力量?……不明白,也不想去搞清。自身的变形已引不起多少惊诧,只惊诧来得如此突然,或更应该说如此及时。这对我同小慧女儿与妻子的重逢大有好处,继续狗形狼身,肯定不方便同她们相认。顿时,我重新沉没在无边的虔诚中,双手合十,默默祷告上苍,希望能继续给予垂青。
深秋清冽的晨风吹过,全身打了个激凛。渐渐平静下来,反顾自身,才意识到问题依旧严重。浑身上下还长满着黄黑相杂的粗硬毛发,这首先会招来诸多不便。尽管能够直立行走了,说话交流也没障碍,但看到我的人仍会吓坏的:野人吗?怪物吗?立即会引起围观,甚至招来抓捕,所以当下仍得隐蔽,并尽快设法让全身的兽毛退去……
兴奋的心情很快变成沮丧,一步一拐,老大不愿意地继续穿行在山林间。远远地,一片片树林子下面,蜿蜒着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通向群山环抱中的谷地的公路,老家屏山镇就座落在谷地深处。公路似乎变窄了,但又在拓宽中,路边堆满了黄沙、石块,隔段距离还停靠着歇火的推土机与压路机。公路下方,山谷中间的小河滩,裸露出大片的卵石与荒草,记忆里清澈的水流几近干涸,卵石看上去也像沾上了黄黄黑黑的色斑。
赶了好一段路程。空气里不时飘来一股股酸溜溜的气息,朝阳也很快就被沉沉的云霾遮挡住,由苍白而转为模糊,直至完全消失。远远眺望,公路上推土机与压路机都开动起来,还有些人群在忙碌。开始上工修路了吧,我猜想。转过头,前方树木掩荫下,有个不算旧的空敞敞的瓜棚,周边一小片土地应是瓜田,目前过了季节,只剩枯萎的瓜藤与荒草。何不暂时歇个脚?这地方,爬上高坡就能看清山下公路的情况,公路上的人却不易发现我。瓜棚里,出人意料,虽简陋紊乱,但锅碗瓢盆等用具还留在那里。瓜熟季节早过,瓜农一般不会再来瓜棚守护。看来,可以在这里暂住一段时间,那正好根据女娲掌的经验,设法通过吃带盐的熟食,来使兽毛蜕尽,恢复我的真人身。
就这样,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却重新滞留在山林。家,离我那么近,可仍那么远。但我不再纠结和痛苦,只是把瓜棚当成自己的炼狱,期待着在这里荡涤尽兽类的标志,迎来个人的新生。
接下来的日子,奇幻的感觉始终若隐若现地缠绕着,总在担心,会否哪天再一觉醒来,又变回到狼模狗样的那副德性。实际行动上,却毫不犹豫,稳扎稳打地实施着拟定好的计划。不过足够讽刺的是,为让自身的状况得到改善,尽快恢复人的本来面貌,我反而摇身一变为嗜血的魔兽,近乎疯狂地大开杀戒,称得上兽性大发。周边山林里的小动物:野兔、獐子、松鸡、地鼠……全遭到无情残杀,有时还拚力搏杀一头小野猪。然后,加上点瓜棚里残存的岩盐,就煮上一满锅,囫囵地连汤水带肉块都吞下。得承认,新鲜的热血和柔软的生肉那种气息和味道更能激起我食欲,不过首先要让肌体蜕变得像个人,不得不强迫自己嚼咽那些硬硬的肉块(没有时间和心情燉熟煮烂),慢慢地也就习惯了肉食煮熟的那种膻味。
作息时间基本上昼夜颠倒,因担心被人发现,经常天傍黑才外出活动。再晚一点,黑夜沉沉,往往捕猎效率更高,因为那时候大小野兽出来活动更频繁。白天主要躲藏在瓜棚里休息和睡觉,那种时刻,脑海里又一遍遍浮现出并不清晰尚的复仇计划,相关的细节模糊得很,每次勾勒都不尽一样,但主题明确: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回想起自焚而死的老父亲,心头就隐隐作痛,牙齿也格格作响,仿佛仇敌已落入掌心,可听凭摆布。
我还相当轻易地得到了另一资源,那对我也至关重要。住进瓜棚的第二天就发现,另一方向的山坳里筑路者有个临时工棚。每到周末打工的人就离开工地,兴许进城或回家去,只剩下个老头看守。老头好喝两口,经常醉薰薰的,有时干脆趴在工棚一角打起了呼噜。这样的时机正好方便潜入工棚,顺手牵羊拿来剪子、剃刀、镜子、火柴等一应用品,还能捡拾几件晾晒在外的衣物回来,统统为我所用。本来如何将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是件伤脑筋的事,但如此一来,意外提供了种种方便。
然而,不错的景况仅仅持续了一个多月。搞不清是工棚东西失窃,还是土灶的炊烟暴露了痕迹,有一帮人爬上山头来搜查了。起初没想到针对的是我,还以为护林防火之类的例行公事,直到有天傍晚,出去溜套回来,远远看到瓜棚附近有人出没,领头的还是个警察,方才惊醒到形势不妙。找了个僻远的树丛藏身,等到约摸半夜时分,确定四周无人埋伏,才回到棚里,只见东西被翻了个遍。第二天大清早,收拾收拾就匆匆离开。
用不着再担心被人当成怪物了。周身狼狗一般的粗毛已经剪短的剪短,退去的退去,即使光着身子,也无非是个体毛浓重的家伙,何况还有偷来的衣服遮体。唯一的问题是腿脚行走不便。不过这也好,正可以掩饰本身原来的身份。至于面容,从镜子里打量过自己,又黑又瘦,加上眼神里隐隐的兽性凶光,连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一般人很难识破,应该没什么问题。当然,我还会提醒自己谨慎小心的。
告别了,废弃的瓜棚,我的炼狱!基本上算脱胎换骨了。砍了根树干当拐棍,穿过树林子爬上前头的山岗,好避开翻修或扩建的所在地段,然后翻越下来,上了前面的公路。背后的朝阳把我摇摇晃晃的身影投射在平坦的路面上,脚跛得不算厉害,反觉拐棍影响赶路,随手扔进路边沟里。不过奇怪的是,从翻过山岗的那时刻起,就觉得背后仿佛有双眼睛盯上了我。回头仔细搜寻,却又什么也发现不了。是野兽还是人,在背后跟踪?……即使走在公路上,这隐藏的眼光似乎也没离开过,不免心头一阵阵发毛。幸亏,有辆到县城去的手扶拖拉机(家乡话简称“手拖”)顺路经过,付给司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票(不好意思,我也在工棚里偷了钱),爬上拖斗,才摆脱了芒刺在背却又无从措手的难受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