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中篇小说之54)
卷四:家园(续)
从此屏山一带零零落落分布在深山坳里的小村子成了新的藏身处。那里人口稀少,空气清新,加上那些村民自身和环境的卫生状况也不够好,不至于那么敏感和挑剔,还容得下我的体味。无论如何,得珍惜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大部分的真人身,否则就无法如愿回到人世间,让大家承认我是正常人。所以一段时间里,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只顾在山林里流窜。哪怕冒着风险,也不曾离开得太远,就绕着屏山镇在周遭转过来转过去。只要没大妨碍,就会走进村庄,和男女老少打交道,一边揽活,一边打探消息。
秋去冬来,打过各种短工,最常承揽的活是起猪厩、清牛栏。猪糞、牛溺的腥臊味可以盖掉我身上的体味,然后就能够堂而皇之要个肥皂头,彻彻底底洗个澡。不清楚这样做是否有效,其实自己觉察不了自己的体味,但至少心理上是个安慰。
然而,一天天的无结果的延宕,毕竟难捱。绝望情绪在暗暗滋生,如石缝里野草偷偷钻出,其间还蠕动着怨怼与憎恨的毒虫。自己的人格也似乎在趋向分裂:一个,急切地想回复以前的人生,去和亲人们相拥,爱,甚至宽恕一切;另一个,像一头伪装的狼,恨不得张开血盆大口将阻挠我愿望的所有东西都撕咬粉碎,包括那些因特殊体味把我视为异类的人,也包括把我和乡亲们隔离开来的仿古建筑。
有时候,攀上屏山顶上的高处,俯瞰碧水湾畔的故乡——不,应该说那已是个异乡——想象一场大变革在脚下,悄无声息地抹掉了四百多年的历史,感受相当复杂和紊乱。看那些仿古式的明代建筑,外表模样还貌似,但精魂和情性显然已不在。推本溯源的话,这变革半个世纪前就发端了,决荡泛滥直至今天。它向许多人允诺下美好的前景,随手就摧枯拉朽般毁掉已有的一切。尽管借此替自己戴上了最富炫彩的假面具,但那些允诺根本没有兑现过,情况反而更糟,只见在冠冕堂皇的幌子下,偷偷推销的尽是些陈腐的私货。
那是有意为之的骗局吗?还是事情本身发生的变化?确实,好多东西,开头看上去都不错,慢慢就变质了,没有什么能抵挡住事物本身几乎观察不到的败坏。一串晨露点缀的娇嫩的蔷薇,一个红艳光亮的苹果,放在那里,没人动它们,过不了几天,就凋谢的凋谢,溃烂的溃烂。难道事实不正这样吗? 所谓的变革是否也同样,从胎生腹中的时刻起,就隐藏着它注定要走向反面的因子?如果是,那又是些什么?……
很自然地联想到,老宅也罢,新楼也罢,所有的建筑物,本身最终不也难逃坍塌的下场吗?四百年,年代悠久,那又怎么样?四千年后,即使不拆迁,屏山镇明清之际的老宅还会在吗?想想那些从地底下挖掘出来重见天日的数千年前的著名废墟吧:三星堆遗址、江陵楚郢都、庞贝古城巷、潘伽蒙神殿 ……多么宏伟的建筑!跟它们比,我家明末的旧宅院,虽被旅游简介的小册子吹嘘为“东方巴罗克”,并被成批量复制,其实哪里值得一提?
这个背负着古旧历史的卑微小镇,都有点叫人反感了。难道不正是它拖累了全镇住户,尤其我父亲吗?如果它只是个普通乡镇,就不会有我后来一连串的离奇故事,而且到眼下还在继续。想起考古学家田野挖掘的辛劳,禁不住要嗤笑那是徒劳——那些断垣残壁烂砖破瓦能证明什么?人类的伟大,还是人类的渺小?不错,人兴建与创造了它们,但大部分不正是人自己将它们摧毁的吗?他们发动战争,或制造别的灾难。人啊人,始终就像个长不大的顽童,一手堆起沙堡,另一手又将它推倒。既然这样,当沙堡即将倾覆的一刹那,费心费力地想去维护其原貌,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刹那,父亲玉石俱焚的高大形象顿时在心中动摇。那是崇高,还是愚昧?要是没有陈旧的遗产,没有所谓的传统,岂不能够毫无负累地去开创全新的生活,可以全然不顾老祖宗留下来的陈规旧矩,自由自在地放开手脚大干一番?难道带着镣铐的舞蹈会比肢体解放的自由挥洒更加随心所欲?
可是,我们果真能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单靠赤手空拳,打拚出一片生存天地来吗?人,生来那样微弱,那样惰性,光想依赖别人的力量,沿用别人的成规。有现成的路走时,即使方向不对头,也会不加思索地踏上去。人可以在歧路口痛哭,因为找不到该走的路,却从没想到自己另外开辟一条新途径。反过来,人们借用母系社会的图腾,替自己无力状态下的依赖心态辩护,把传统之类说成是生养我们的母亲,须臾也不可背离,一如伦理上的孝道,否则就是不可饶恕的忤逆……
寻找妻女和周至豪的脚步,就这样,在乱七八糟思绪的夹杂下,渐渐丧失了原先赋予的意义,什么家庭团聚啦、寻求正义啦……统统烟消云散。我几乎变得像个机器人,每天都有这么一档例行公事,逢人有机会就打听,没任何消息也泰然处之,不再觉得失望与沮丧。但至少,这使我不至于沦落为行尸走肉——换句话说,似人非人地苟活着,还算有个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