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四)



丛老爷并没有声张,只是赶紧让人撤了柳营街两头的衙役,然后请了师爷到后衙,麻烦他打听一下于忠义其人,家是哪里,家中如何等等。衙门里有于家庄的人,自然有认识于忠义的,于是不到晌午,师爷就给老爷回了话:“是这北边于家庄人,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前两年嫁人了。家中就这么一个独子,有两亩地。 日子不怎么好,也还过得去。”丛老爷听了,当着师爷的面也没说什么。


回到后衙,就让夫人请了官媒去于忠义家提亲。丛老爷的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立业了,眼前只有最小的也最偏爱的女儿,年底就要及笄了。夫人一听是个庄户人家,端着茶杯愣住了。后来据说是老爷当时告诉了原委,夫人才同意去请的官媒丛媒婆。


丛媒婆虽然五十多岁了,可是在庄户人家眼里,保养的很好。搽得白白的脸蛋儿,庄稼地里的婆子们压根儿没法比。身上一套蓝绿色的绸大褂儿,前襟儿,袖口和裤脚都绣着一扎宽的缠枝莲,淡绿色的枝蔓,细细的看去,银红色的莲花皆是并蒂的。两边两道嫩黄和天蓝的锁子扣儿压着边,俏丽好看。脑后头挽着一个大簪,倒是没有和戏台上的媒婆一样的插满花。可是能明显看出,头油滴下来,后脖领子明显有一块油渍。丛媒婆进村的时候,本来应该引起极大的轰动,可是那一年雨水极少,东河快断流了,仅有的几处深水处,就有人垒了坝,积了水,然后用扁担挑着浇地。所以凡是能担水的,都在田里头呢。于是,只有几个小毛头蹦蹦跳跳的跟在丛媒婆后面,看着她摇摇扭扭地进了于贵子家。


自从老风水过世, 没了老爹的管束,于贵子的日子越发走了下坡路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庄稼活不想做,做生意又没本钱。幸亏老风水留下两亩地,冯寡妇忙里忙外的收拾着,加上两个姐姐帮衬着,日子过得才不至于太难看。


那天冯寡妇早起就和贵子商量,担水浇浇南坡的一亩玉米。于贵子哼哼唧唧说腰疼,赖在炕上不挪窝儿。冯寡妇没法子,正自己在院子里头整理扁担和水桶,丛媒婆进院子的时候,冯寡妇正低头准备往肩膀上提扁担。“我可是来给你道喜来了。”丛媒婆自来熟,笑得满面春风地开了口。冯寡妇一头雾水,还没忘记先往屋里让,“屋里坐,屋里坐。”说着进了门。


于贵子正寻思着一件大事,前几天儿子和他说起镇上的怪事,官差拦了路,一次只让走一个。他过衙门口的时候,听见鼓响,也没见有人敲。于贵子心里不停的嘀咕:“是哪面鼓响呢?要是左面的响,根据爹的说法,是有冤情了。要是右边的鼓响。。。难道是应在自己儿子身上?难道是当年老爹奇怪的举动有了反应了?”正琢磨着呢,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就下了炕,踢拉着鞋,正掀起门帘要往外看,丛媒婆已经进来了,反倒唬了一跳。


冯寡妇急忙拿起旁边的笤帚疙瘩,扫了两下席子,才往炕上让座。丛媒婆也不客气,因为明摆着的,县太爷的女儿,看上你家的穷小子,也算你家祖庙烧了高香了。等把来意这么一说,于贵子心里就明白了,看来是右面的鼓响了,县衙里也有高人啊。依着老爹的说法,这可至少要三品的官员啊,说不定一品大员也有可能。那时候,就是皇帝的女儿,也有可能娶回来啊。到时候自己就是皇帝的亲家,小妾也能买两个回来啦。。。冯寡妇听了喜不自胜,一看于贵子梦游一样没反应,就借着递茶水的功夫,捅了一下贵子。于贵子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不成,绝对不成。”冯寡妇急了,一边偷偷又捅一下贵子,一边打圆场,“不知小姐多大了?”
于贵子当时就火了,“你捅我干什么,我说了不成就是不成!我的儿子,是有大前程的。儿子的婚事,自然我说了算!”说完也不顾客人还在家,一撩门帘,走了。后人每每说起这一段,都说要是这于贵子世故点儿,找个借口,哪怕说岁数不合适,毕竟丛小姐比福子大四岁,说属相不和,或者说不敢高攀,怕委屈了小姐,后来的事情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是现实中哪有那么多也许, 后来于贵子因为这番话,后悔得顿足捶胸,可是用于家庄人的话说“摔石头打天,也够不着了。”


丛媒婆乘兴而来,满以为一个大大的红包手到擒来。即使这庄稼汉子没什么谢仪,办成了事情,县大老爷哪里也少不了银子。可是没想到,这于贵子不但没个好声气儿,还把她晾那儿了。回去的路上就憋着一肚子火。见了丛老爷,添油加醋,直把这于贵子一家说的狂到了天上。丛老爷面子也有点挂不住了,可是当堂也没发火。客客气气的送了媒人,却自己在书房踱了一夜步。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师爷叫了进去。也没人知道两个人怎么商量的,只是师爷第二天也一身庄户人家的打扮去了于家庄。


师爷也姓丛,也是汪镇上的老住户了。换了衣裳,就和村里的庄户人家没什么两样。进了村,看着有人坐着抽烟的地方就凑过去。几句话就套出来,原来这于忠义是老风水的孙子。怪不得,于贵子能那么跩, 看来是老风水给自己留了好地方儿了。于是就拐歪抹角的问起来。这一问,村里人才反应过来,合着谁也不清楚老风水啥时候没的。也不知道葬在哪里了。就只知道他老婆领婆子的坟头。可是看看他儿子家的日子,看来这风水也不怎么样。丛师爷挨个递上烟荷包:“来,尝尝我的,说是关东来的呢。”众人抽着,聊着,师爷又把话头饶了回来:“同一个村的,怎么就不知道老风水啥时候没的?”里头有个老风水没出五服的堂侄也说:“就是,我们也奇怪,就是我老姑过世以后,就没见过他了。”


“那时可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师爷还是不灰心。


“那倒没有。”


“怎么没有? 那年领婆子死后不久,大冬天的打雷,下暴雨,难道不奇怪?”旁边有人就接过话头儿。


“就是,泽西村东头,一夜之间出了个大湖算不算?”


丛师爷听了,系烟荷包的手不易察觉的顿了一下。他也对那场雨记忆犹新,一路若有所思地回到县衙。至于他怎么和县太爷说的,后人不得而知。只是第二天,县里出了告示,说天气大旱,县太爷体恤民情,招募民工开水渠,为百姓引水灌溉。每天五文大钱。这是为老百姓做好事儿啊,何况还有钱赚,于是去报名的人和赶集一样。接着就有衙役把招募好的民工引到小院湖边,指挥众人在湖和东河之间挑了一道水渠。河里正要断流呢,清清的湖水流过来,两岸的庄稼有救了。于是众人敲锣打鼓给县太爷送去了万民匾。这匾后来在丛家祠堂挂了好多年,文革的时候才被红小兵砍了烧了。


湖水流了几天,师爷和衙役们就围着湖转了几天,直到七八天之后,湖水快见底儿的时候,有人看见湖心的地方,湖水开了锅一样翻滚起来。好像有大鱼在水底游。于是加紧了放水,不几个时辰后,就看见湖心聚起了水汽,一条乌黑的龙腾空而起,可是两三长高后又一头栽进湖里。当时就有人跪在泥水里,磕头不止。师爷吆喝着大家继续放水,就见那黑龙两只前爪聚起乌云,身体一次又一次腾空而起,可是后腿和尾巴明显利落,只能一次又一次坠落下来。丛师爷这才指挥胆儿大的衙役们围了上去,趟着没过膝盖的泥浆,乱棍打死了黑龙。后来据衙役们说,那黑龙全身茶杯口大的黑鳞,唯独两条后腿之间,躯干的后半部,有一段没鳞,相反,那颜色倒像人的皮肤。后人说那是因为穿了裤衩的老风水,裤衩挡住的部分化不成龙了。


从那以后,衙门堂前的鼓再也没响过。老风水的孙子于忠义,一场风寒下来,机灵劲儿大不如从前,后来也和他爹一样,几次应试,连个秀才都没中。无可奈何的回了于家庄进了庄稼地。后来也接了老风水的班看风水,却是靠着几点小把戏,这是后话了。


我当年一直追问外公,真的是龙吗?外公说他其实也没见过,那是他出生以前的事情了。不过他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是经常讲的。有一年夏天,晚上,外公的爷爷照例卸了扇门板,躺在门口槐树下乘凉,奶奶就着月光择芸豆。爷爷不胜唏嘘:“两三丈长,小水缸粗的龙啊,可惜了。。。”奶奶听了不屑的撇撇嘴,“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娘家就是泽西村的,当时我可是去看了,清清楚楚呢,还小水缸粗呢,统共也就碗口那么粗。还两三丈长,连头带尾,最多也就,” 说着抬头寻摸一下,“也就你这门扇那么长,”话还没说完,爷爷就像马蜂蜇了屁股一样跳起来,“才门扇这么长?你量过啊?那龙你捋直了量过啊?!”说着径直拎着门板走了。


我听了外公这么说,很是害怕。那时农家的茅房都在院子里,晚上我就不敢自己出去。外公又一直开解我,“别害怕,哪有什么龙呢,想是水里长的大的四脚蛇,传的厉害了,就变成龙了。”


“那为什么后腿之间会有人的一截身体呢?”我还是后怕。


“想是因为和什么东西打架,被咬掉了鳞,哪里能是人的身体呢。”外公粗燥的大手摸着我的头发,安慰我。


后来结婚以后偶尔想起这故事,我就会想,如果真的是因为穿了裤衩的部分没有化成龙,不知道这人的躯干前面有没有小鸡鸡呢。:)恐怕即使外公还活着,也不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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