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讲故事 五 秀才的婚事 (一)



当下老粮升和婆媳两个使了个眼色,两人谁也没言语,于是老粮升就接着说,“那我就去风水家了啊。”说完披上棉袄踢拉上鞋走了,且不说小娟怎么扶着秀才躺下,单说老粮升,来到于风水家的时候,他老婆刚刚撤了炕桌,看来也是刚吃完饭。老粮升一说来意,于风水一拍大腿,“好!我就说侄儿是个好样的,这侄媳妇也不错,你等着。”拿了秀才和刘家小姐的生辰,这于风水就一会儿看黄历,一会儿掐指头,嘴里头嘟嘟囔囔,然后一咧嘴,笑的胡子都撅起来了,“正月十九就是好日子,没错!”“这---”老粮升犹豫了一下,“能不能往后挪挪?时间太紧,怕是不好张罗。”


“也是,我再看看。”于风水也觉得有道理。最后给了俩日子,一个是三月二十六,一个是八月初七。老粮升也没用回家商量,就定了三月二十六。回家过了年初二, 就要去刘家“送日子”。当地的风俗,“送日子”也是个大事。通常是要男方的父亲亲自去,不仅要带了写好日子的大红喜帖,表示这一天要来迎娶,还要带一套头面。现代人讲究三金,五金,是指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外加金镯子,金脚链的。谁家的闺女得的多,那爹妈也好,闺女也好,在村里都很有面子。那时候虽然不是指这些,一只簪子,一套手镯也是要有的。穷人家只能打个银簪子,送不起镯子的也不少。可是秀才家现在是连一只银簪子也拿不出来了。


几宿没睡好的老粮升也不言语,吃完了饭,和秀才说一声,住着棍子就要走,小娟一掀门帘跟了出来,“爹,就这么去送日子啊?”老粮升寻思了半响,“没事,爹有数,你放心吧。”说着就要走。伍叔后面跟了上来,“老东家,我和你一起去吧,这路可不近,要不我去叫德才爹一声?”“不用了,你和我一起去也成。”于是伍叔也穿上大棉袄,和老粮升一起出了庄子,向东而去。到底身子虚弱,走几步就要歇息,把伍叔急得恨不得背了东家走。等到了吐羊口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一路上伍叔也寻思,东家有什么好主意呢?其实老粮升心里头也是没辙了,嘴上说有数,有什么数呢?没有钱,也只能干巴巴说个日子,孙媳妇还没过门呢,夫家这就不给长脸,可惜了自己这孙媳妇。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老粮升也犹豫了,要不回家再想想?往后推推日子?


正村口犹豫呢,后边过来一个牵马的后生,一看老粮升,愣了一下,“爷,您来啦?”仔细一看,却是那天引着自己去汪镇见刘家小姐的那个小伙计。小伙计热情的往家里头让着,老粮升也没法犹豫了,去就去吧。刘家宅子不大,门楼倒修得高高的,这是祖上出过读书人的标志。小伙计先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回身就要领着老粮升和伍叔进门。老粮升反倒拦住了,“还是先进去和你家老爷说一声。”小伙计大概觉得有理,就先进去了。不一会儿,刘家小姐的哥哥就迎了出来。一边喊着失礼失礼,一边往屋里头炕上让,然后还一边解释:“家父不知道您要来,有人请吃年酒,刚走,您坐坐,我马上请去。”说着喊了人上茶,就急匆匆的走了。伍叔进不惯堂屋,也不怕天儿冷,院子里头找了个马扎坐了下来。使女端上茶进了东屋,老粮升一看,原来见过,是在汪镇上给自己递包袱的那个姑娘。后来才知道,叫银环,是自小服侍小姐的。因为年纪比小姐还大五六岁,所以小姐自小就叫做“环姐”的。


环姐放下茶盅,却没离开,低声问了一句;“老爷是来送日子的吧?”老粮升点点头,刚想解释,环姐一掀门帘,急忙进了西里间儿了。老粮升张了张嘴,看着晃动的门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还没等他端起茶杯呢,环姐又回来了,手里拿个小包袱,里头是小小的两寸宽,一尺长的一个雕花木头匣子。一边打开给老粮升看,一边说:“老爷,这是您送的祖传的乌木簪子,您可别忘了。”说完就把盒子盖上,包好,放到老粮升身边又急忙出了屋,这时,刘家哥哥已经带着刘老爷进了院门了。


见面自然亲热寒暄不停,对秀才的官司,刘老爷也有耳闻,听说人出来了,自然表示关心。又听说是“送日子”来了,格外高兴,一叠声的叫家里人准备酒菜,要和亲家喝几盅。大过年的,酒菜都是现成的,两个人炕上盘腿坐好了,正聊着呢,饭菜就端上来了。老粮升先递上那个雕花木匣子,“这个是---”老脸一红,竟然有点说不下去,刚上菜的环姐顺势接过来,打开盒子,在刘老爷面前一晃,就说,“这乌木簪子象是有年头的古董了,小姐最喜欢这个了,我送给小姐看看。”说着看向老爷。刘老爷也不好说什么,也就顺水推舟点点头,由着环姐去了。当下又和老粮升聊起秀才修桥的事情,也没注意,那乌木的簪子和自己家珍藏的一套乌木筷子挺象的。


酒足饭饱,刘老爷打发小伙计套了马车,送亲家回去,自己有点不胜酒力,歪在炕上睡过去了。后来村里头说起刘小姐的婚事,还有人还啧啧称赞,“到底是大财主,就是招了官司也不怕,头面送金送银的有,谁见过送古董的?有钱都没地方买去。”好在这话没传到秀才耳朵里,要不然,怕是羞也羞死了。


老粮升回家当天下午,就找出个炒爆米花的机器,还是满仓年轻时候弄的,就是那种黑色的圆圆的肚子,有个手摇的把手,肚子底下一边烧了火,一边摇着把手,到一定的时候,前头用力一掰,“膨”的一声,放炮一样,就能爆出爆米花的机器。这东西压在仓库底下有年头了,还是这次卖东西才翻了出来,也没人买。于是老粮升就让小娟拆了一个夹门帘,缝了个大口袋,找棉槐条子编了个圈,缝上去。忙活到半夜,都拾掇好了,告诉老婆四妞,明天起他要出去爆爆米花,孙子婚礼日子都定了,可是家里头一文钱也没有,怎么得了。四妞还没说话,伍叔接过来话头,“老东家,你身子不好,我去吧。”“不用,走走就好了。”老粮升也不听劝,掉头自己睡觉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老粮升就起来了,找了根扁担,挑起家伙拄了棍子就要走,伍叔拉住扁担不松手,“我去吧,老东家。”看老粮升不放手,又连忙说,“先等等,我有个主意。”转身又看了看房门口的四妞,“要不我去做糖球卖吧?小东家小时候我还给他做过,镇上杂货铺我认识人,看能不能先赊点山楂,冰糖什么的---”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的伍叔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搓着手,不好意思说下去了。“我看,成,后山茅草杆子有的是,又不用花钱,我和他伍叔一起穿。”小娟后头接过了话头。老粮升挑着扁担,拄着棍子想了想,“你先去看看能不能赊账吧,要是能---”停下来寻思一会,“也好,大过年的,人们手里都有几个闲钱,试试也好。”说完挑着家伙就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记住啊,就是做好了,也别在自己庄里头卖,”小娟伍叔他们正迷惑不解呢,老粮升接着说,“不能因为宝儿修了座桥,就让庄里人时时记着自己的好处。”


于是一家人分头行动。老粮升走了以后,伍叔就去了镇上,四妞留在家里照顾还卧床的秀才,小娟带了镰刀去了后山。晌午的时候,伍叔背回来大半口袋山楂和二斤冰糖,小娟早背回来一大捆茅草,正和四妞一起在堂屋里头扒了外头裹的叶子,已经修理出一小捆草杆子了。三个人也顾不得吃饭,剪草杆子的,洗山楂的,扎稻草把子的,一直忙活到两三点,直到山楂摊到面板上头,控着水,才算拾掇出来了。这是才惊觉过了吃中午饭的点儿了。小娟止不住埋怨秀才,“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先给你热点饭也好。”“没事儿。”秀才从出来就变得越发沉静,也不多话。说话服侍秀才吃过午饭,冬天天短,也就快落黑了,四妞还说,也不知道吃的是晌饭还是晚饭呢。大家还笑一笑,家里头气氛好了很多。


可是天已经大黑了,还是不见老粮升回来,家里人都有点着急了。伍叔已经出去看了好几趟了,也没迎到。后来秀才说,“反正进庄就两条道,伍叔麻烦你往东走,过了东和桥往前再迎迎。妈你和奶奶往南走,那是管道,迎到镇上要是没有就回来。”三个人觉得有道理,就分两拨儿走了。小娟婆媳两个迎到汪镇又回家来,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伍叔才挑着扁担,搀着老粮升进的屋,进门坐到炕上还冲秀才笑笑,“我歇歇啊—”然后就倚着被子倒下去了。家里人先是吓得要命,后来看看就是累瘫了的样子,倒放心了。四妞端上饭他也没力气吃,只好让他先歇着了。小娟和四妞就着油灯拿了茅草杆子插山楂,做了三十多串。伍叔院子里头生了火,找了个小平底锅熬冰糖。还剩了三五串没滚完呢,冰糖就没了,也只好作罢。


直到第二天早上老粮升才缓过来,吃了点东西,然后很开心的从口袋里倒出十几文钱,让小娟收着,挑起扁担又要走。家里人实在拦不住,也只好放手。临走老粮升还嘱咐:“山楂可要捡干净了,有的里面有小虫子。”“还用你嘱咐啊,昨天晚上插签子的时候就都捡过了。”四妞又是不舍得,又是难过。后面伍叔也扛了插好糖葫芦的稻草把子要出门。“别急他叔,吃了早饭再走。”四妞急着拦住他。伍叔急了,“不成,趁天黑先出了庄子才好。”于是小娟包了块杂面馒头递给了伍叔,看着他扛着糖球,头也不回走了。


当天傍晚,还是伍叔先回的家,又带回来大半口袋山楂和一些冰糖。原来他卖完了糖球就直接去了杂货铺,还了昨天的赊账,算算还赚了十几个大子儿,就又买了这些东西,还欠了杂货铺老板三十多文呢。后来老粮升也回来了,也赚了十几个大子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凑一起吃了顿晚饭,然后老粮升和伍叔去歇息,这婆媳两个洗,捡,串,晾,又忙活了半宿。一家人就这么开始忙活起来。秀才早就猜到家里头是怎么个状况了,能起身的时候,也挣扎着要帮忙,婆媳两个一起拦着,也插不上手,只好作罢。


出了正月,孩子们去学堂了,庄里人要整地了,各村闲人少了,老粮升和伍叔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只好停了下来。小娟早就数的一清二楚,除去下雪天不能出门,一个正月,老粮升和伍叔赚了快两百个大子儿。听起来不少了,可是要娶媳妇,连个零头都不够呢。何况,秀才的新房子就只是起了个空壳子,门窗也没装,石头砖头都露着呢。要结婚住人,还要“扎抹”一番。幸亏这白灰是早买好的,可是这工钱么----小娟算了又算,应该是够了。泥瓦匠们有手艺,工钱就高,一人一天要十文,小工就好说,三五文一天都行。就是这门窗钱,怕是不够。虽然木匠早就捎话来说是做出来了,可是总也没办法去拉回来。


眼看二月都过了一半了,有一天,正当小娟和老粮升避开秀才,坐在堂屋里头一遍又一遍合计怎么办的时候,双庆拎着个卷尺进了院门。进门也没废话,“听说秀才要娶亲了,新房子也要早动手“扎抹”了,等过了这几天,我们还有几个房子要接手,怕是没空,明天应该是晴天,我就叫大家伙儿过来了。”老粮升愣了片刻马上说,“好啊,正要去找您呢。这不正合计---”双庆瞄一眼两人面前的一堆铜子儿,装作没注意的样子,“大家伙都说了,修桥的时候,秀才给的不少了,何况,那桥我们也走不是?这工钱收得不地道。而且我们现在手头也没活,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松松筋骨,秀才这房子,工钱您就不用准备了,还是先把门窗拉回来就好。我还得去挨个儿说一声,您先准备着吧。”说完也不等回话,转身就走了。家里头老粮升一看,就和伍叔一起,借了手推车,去了木匠家,于木匠怎么也不肯收工钱,好说歹说,只收了一半。老粮升揣了剩下的十几个大子儿,和伍叔一起把门窗推了回来。晚上就和老婆商量了半宿,这明天“扎抹”房子怎么办呢?


第二天一大早,老粮升就打发伍叔去了小院湖,看能不能钓到鱼。虽说出了正月,也还是冷,一边嘱咐着伍叔多穿衣服,一边自己揣着那十几个铜子儿去了镇上,等拎着一只鸡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双庆已经带人到了秀才新房那里了。老粮升急忙把鸡留给小娟收拾,自己拎了铁锨要来帮忙。到了新房一看,傻眼了,庄里头的汉子们都到齐了,筛沙的,提水的,和白灰的,扎架子的,已经忙的热火朝天,哪里还有自己插手的地方?那天姥爷也让父母打发过来,能帮忙递块砖头也好。可是新房前头挤满了身强力壮的汉子们,根本轮不到姥爷这样的半桩子。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去年修桥的时候,还剩了石头在东河沿上呢,拉过来,给秀才套个院墙也好。”于是呼啦散了好几个,回家推小车的,套驴车的,挑扁担的也有,几个来回,石头就搬了过来。双庆一看,又重新分派人手,有人继续抹墙,有人就过来,拉了细细的白线绳,定了院墙的基础,就又有人铁锨,镐头乱抡起来,吃中午饭的时候,地基已经挖好了。


老粮升这里还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办,汉子们已经撂下工具,打声招呼就回家吃饭了。急得老粮升一直挽留,“干了一上午了,家里头吃饭吧。”大伙儿笑笑,摆着手,散了。不一会儿,就有吃完饭先回来的,继续做起来,傍晚的时候,房子门窗按好了,房子外头,里头都挂了一遍白灰了。院墙也起的差不多了,就剩门楼子还没盖。这时候,老粮升就拦在门口,一定要让众人去家里头吃口饭。双庆吆喝大伙儿收拾好家伙,点了点头,“好,几位大师傅也累了,就去秀才家吃一顿。”老粮升引着众人进了屋,一回身发现来的就只有几位泥瓦匠,庄里头来帮忙的汉子们都没来。于是就嘱咐秀才好生招待着,自己挨家挨户去请,能不能请人回来吃顿饭。结果,多数人家都已经端起饭碗了,还一直留老粮升吃呢。这又变成一家一家去道谢。


再说秀才,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当晚半个身子坐在炕沿儿上陪客。四妞儿把老粮升买的那只鸡炖了,直接端了上来,桌子上头也没有了压桌碟儿。几个大工师傅喝着高粱酒,还挺高兴。一会儿,小娟又端上来红烧鲤鱼,摆好了鱼头鱼尾的朝向,就下去了。秀才挨个倒酒,还一边说,“这是伍叔今天刚钓的,新鲜着呢,大家尝尝。只是现在不比往年了,去年盖房子的时候,我还怕各位师傅忙了一天,别让鱼刺卡着,专门让小丫头们择干净鱼刺才上桌,现下不行了,各位大师傅吃的时候慢点---”双庆举起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扫了一眼桌上的师傅们,又把筷子放下了。其余的几位也放下了筷子,面面相觑。秀才不知怎么回事,刚要问,双庆开了口,“刚想起来工地上还有点尾巴没收干净,我们先拾掇一下再回来吃饭。”秀才连忙也穿了鞋子要和众人一起走,双庆使了个眼色,就拉着秀才又坐下了,“你别急,你去了也帮不上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呢。”这边几位师傅,和灶上忙活的婆媳两个打个招呼,嘴上说着立马就回来,就已经拎着家伙出了门。


姥爷一上午也没帮上忙,中午回家爹妈训了一顿,“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事情做?这么大个人了。。。”于是下午姥爷就在工地上帮忙,也没帮多少忙,倒是听见一个匠人说,“这墙根底下掉下去的白灰啊,也别丢了,捡起来铺在门口,下雨天就不用担心泥浆了。”可是靠墙扎好的木头架子,上头一直都有人,谁能爬到木头架子底下捡呢。等傍晚人都散了,姥爷拿了铁锨,一点一点,围着房子收拾好掉下来的白灰,铺在门口,正要回家,正遇上出来看看怎么老粮升还不回家的四妞儿。四妞儿一看姥爷还在忙活,急忙拉了往家里头走,“你是庄子东头德礼家的吧?”姥爷扭扭捏捏要回家,四妞拉进家门就要姥爷吃点东西。姥爷一直摇头,要回家。于是四妞拿过一个小麦和苞米两和面的馒头,中间切了一刀,又转身铲了一铲子白菜炒腊肉,夹在中间,做了个肉夹馍似的馒头夹白菜,随手拿过两片苞谷叶子裹了递给姥爷。姥爷说什么也不要,无奈四妞就不松手,只好接了,道了谢,一只胳膊夹着铁锨,两只手捧着肉夹馍往回走。


刚走过了秀才的新房,手里头淌出汤汤水水,姥爷就凑过去嘬两口汁水,然后掀开苞谷叶看看,不小心好像掉了一块腊肉。旁边刚好是谁家的麦秸垛,于是腾出一只手,把铁锨靠在草垛上,蹲在地上仔细的找,偏偏草垛挡住了月亮光,黑乎乎一片也看不清。这时候听见后面有几个人走过来,也没在意,还是找腊肉比较重要。直到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才抬起头,看见秀才新房的东南和东北角,各有一个泥瓦匠,正凿开地基角上的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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