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地寒冷。因为他们所在的城市在淮河以南,所以即使冷到零下-8C也没有暖气供应。干冷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因为地处江边水气太重,这里的冬天阴寒得很,非常难熬。
那个星期天早晨醒来就阴沉沉的。宿舍里别的女生还在熟睡,小弋一眼就看到脸盆里的水又结成了冰。她推开厚厚的棉被悄悄起身穿好衣服,准备去水房把许斌的那件毛衣洗了。自从立秋起,许斌就整天穿着那件蓝色的套头毛衣,象宝贝似的不愿换下。直到昨天才好说歹说劝他脱下来,让她洗一次。
水房里没有别人。小弋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一边洗,一边愉快地哼着最近很流行的《请跟我来》。
“哎,小弋。”辅导员徐老师一边和她打招呼,一边走进来。
她赶紧和许老师打招呼。其实徐老师很年轻,只比他们高两界,听说是为了和她的男朋友结婚,毕业时就留校当了辅导员。而她的丈夫就是系主任的一位博士生。
“洗衣服呢!这件大毛衣洗起来可费劲。这是你的吗?”
“这……”小弋不知道怎么说。辅导员应该知道她和许斌的事,可是自己应该大方承认吗?
徐老师笑笑。“怎么?是不是许斌的?”
小弋有些红着脸点点头。徐老师就接着说,“你们还这样小就弄得跟过日子似的。成天粘在一起,也不避避嫌。现在还大冬天帮他洗衣服,你不觉得这样会影响学习吗?”
小弋连忙答道:“没有没有,我们在一起总是好好看书学习的。”
徐老师叹口气。“其实系里听到好多对你们不好的议论。老实说吧,有人反映你们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很不好。”
这时候有人进来探了个头,很快又溜走了。小弋很想快点结束这次谈话,于是低低地恳求道:“徐老师,我们可以出去谈吗?”
“当然可以。你看,你还是会顾及到影响的,这样就好。”
小弋只好跟在徐老师身后低着头跟她走。原来走道里早挤满了人,都在偷听。她心里突然升上来一股怒气,决定应该当众说个清楚,捍卫自己和许斌的尊严。“徐老师,”她停下脚步,大声地说,“我想就和你在这里说。”
徐老师停下脚步,有些诧异。
“徐老师,我向你保证,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假的。我和许斌清白得很,从没发生过男女关系。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跟你去校医院作检查。”小弋字正腔圆地说着,楼道里开始议论纷纷。
看起来徐老师没有料到小弋会这样理直气壮。她笑笑,“这样就好。”她转身对所有的女生说:“学校也是为你们好,对大家谈恋爱也不是一棒子打死。只要是纯洁的谈情说爱,互相帮助促进学习和进步,我们还是不反对的。可是,”她变得很严厉,看看小弋说:“乱搞男女关系是不行的。搞出事情来双方都要被开除。”
大家更是议论纷纷。
小弋生气地说,“没有就是没有。学校也不能随便乱说,乱处分人。我说了,随时可以去检查,现在就走吗?”
徐老师真的生气了。“我都说了,学校是对事不对人。小弋同学,你要真懂爱情,就应该为许斌同学着想。大家都看到,他是棵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苗子,你们的事对他以后的前途会很有影响。”她说完气冲冲地下了楼。
小弋一下子愣住了。什么意思?难道她是个坏人吗,为什么许斌就不能和她在一起呢?她在众人的眼光下跑了出去,她要去找许斌!!
在许斌宿舍门口她被孟磊拦住了。孟磊二话不说拉着她转身就跑,好像怕她给人抓去似的。小弋知道,楼里一定有情况,说不定又有谁在等着。可是,许斌呢?她担心的只是他。她抛开孟磊的手,“孟磊,你干什么?许斌呢?”
孟磊见四周没有熟人,就急急地告诉她,许斌一大早就被系团总支书记叫走,接着男生辅导员陈老师来给所有男生打了招呼,是关于许斌和她谈恋爱的事。
“喔,知道了。”小弋淡淡地说。
见她没什么发应,孟磊反而更着急。“怎么?你已经知道了?好像他们要抓你们呢。”
小弋气愤地说,“抓什么?我们才不怕呢!”
孟磊望着她着急道,“听陈老师的口气,好像只要你们那个了就会被处分。你还是想想对策吧!说不定找他们痛哭一场,再认个错会逃掉这一劫。”
“哪一劫?我看你真是金庸小说读多了。我和许斌根本没做什么,他们凭什么处分我们?刚才我就在女生宿舍对辅导员徐老师说清楚了。”
孟磊的脸上闪过一丝惊喜。小弋有些感动了。许斌真有个好哥们啊。可随即孟磊又疑惑地摇摇头想问她什么,但刚要开口就看见远处许斌在向他们招手。
小弋飞快地跑向他,却又在他身边停住,不敢象平常一样去抱他。
“怎么了?”许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他这个人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让她安定下来。
孟磊见状打个招呼就走了。
他拉着她的手,“走吧,我们去食堂吃饭。”
两人于是手拉手地向食堂走去。路上遇到不少熟人,许斌都和他们大声打招呼,小弋有些害羞地跟着。大家先是惊奇,接着就开玩笑祝贺他们。
吃饭时见四周无人,她急急地问他孙书记都跟他说些什么。他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鼓励他更加严格要求自己,积极争取成为学生党员。接着他反问她,是不是被徐老师约谈了。
于是小弋就把一切原原本本都说了。当她说到她怎么在楼道里呛徐老师时有些得意,他也笑了。
“我就知道我的小弋不是笨蛋。做得很好,让哥哥奖励一下。”他笑着刮刮她的鼻子。“我也向孙书记保证我们绝不会乱来。系里一定知道我们是清白的,否则你不会主动要求去作检查。这事就算过去了。”停了下他又说,“不过我也有贡献。趁着这次谈话我向孙书记要求,毕业时希望系里能把我们两个分到一起。”
“那还有两年哎,他们说不定会忘的。”
“只要我们坚持在一起,他们是不会硬把我们拆开的。再说,就算把你分到天涯海角,我不会追去吗?”
“那你父母怎么办?”
“哎,我当然会先娶到你,然后把他们接到一起住。有意见吗?”
“嘻嘻……没有。”
好不容易冬天过去,春天却好像只有几天。一周之内温度就升到30C几度,酷热难当。
小弋换上了那条白色的连衣裙,到许斌宿舍去帮他把夏天的衣服找出来。这一年她好像发育了很多,过去嫌大的连衣裙被身体撑了起来,胸口有些鼓鼓的。那些男生们突然神情都有些怪怪的,不敢正眼看她,却又都在暗地里瞟她一眼,再把她整个的人都扫进眼里。
“哎呀,怎么搞的,全都发霉了。”小弋跺着脚惋惜地说。
许斌也很懊恼。“今年的冬天太潮湿夏天又来得太快。我没早做准备。晒晒可以吗?”
于是两人就抱了衣服到南园草坪去晒。他们把衣服都摊开来晒在草坪上,然后躲在一旁的亭子里说话。阳光很强,衣服干得非常快。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了。两人十分高兴,边收衣服边商量着晚上要出去庆祝一下。
这时候,小弋看到一个打扮得很妖艳的中国女人被一个黑人搂着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进来。她死劲拽了下许斌的手,努努嘴示意他看。
那个黑人梳着长发,衣服上布满金属钉。这身装扮在86年是非常骇人的。被黑人搂着的中国女人看起来不象学生,倒像是社会上的一些女人。许斌悄声说:“以前我们也见过不少黑人留学生,可他们大多彬彬有礼很有教养。这个好像不一样。”
他们目送着黑人和女人朝着留学生楼走去,在门口被值班的老大爷拦住,然后那两人就开始大喊大叫地和老大爷吵起来。
“出了什么情况?要不要去看看?”小弋问道。
“算了,那黑人是留学生。留学生平时都有特权不会随便被拦着。今天可能是那个女人有问题。”
那边吵得越来越大声。小弋听到“fxxx”,“shxx”, 等等英语脏字飘过来。中间还夹杂着那个女人用正宗当地土话谩骂。
“真丢脸!”小弋生气道:“那个女人真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
突然就看到那个黑人挥拳,一下就把老大爷打倒在地。他们抬脚要进楼,老大爷却紧紧抱住了那女人的腿。许斌跳起身,“坏了,怕要出事!”他拉着小弋飞跑过去。
当时,有大约30几个人注意到发生的事件,一群人都飞速地向留学生楼跑去。可众人还是晚了一步。那个黑人飞起一脚踢向老大爷,血从大爷脸上流了下来,手还是紧紧拉住那女人不放。那女人失去了重心,摔倒在地上。
许斌和几位男士抓住了黑人,喝道:“你凭什么打人?”
黑人明显喝了酒,他张嘴的时候人人都闻到一股酒气。面对愤怒的人群他有些被惊吓了,开始冒汗。“这个人拉住我的女朋友不放。不让我们回我房间。”
“他胡说!”大爷已经被大家扶了起来,他喘着气说道:“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这个人老带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乱搞,已经不只一次了!今天我和他理论,他就打人!!”
“道歉,赔偿!”人们愤怒地吼道。
黑人大声吼,“我要找校长,我是贵族,我有外交豁免权。”
“让开,让开!!”这时几个保安拥着一位领导走近。周围有人认出那是学校专管外事的张副校长。黑人一下扑过去抱住张校长,“张先生,您一定要保护我。快把我送到北京去,那里有我爸爸的许多朋友。”
“不许走!”不知谁先喊了一句。所有人都跟着喊,“不许走!不许走!”
校长命令保安们赶紧把大爷抬去校医院医治。于是保卫们扶起了大爷。人们闪开让出一条道,并一起鼓掌向大爷致敬。大爷笑笑,象英雄一般地走了。一位戴眼镜的老先生对大爷喊道,“老哥,要养好身子啊!”
待大爷走远,张校长恳求大家说,“现在学校接手这件事,就一定会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然后依法处理。大家要相信组织。就散了吧!”
“请问校长,这个留学生违反本校的校规在先,恶意动手打人伤人在后,已经触犯了中国的法律。现在受伤的大爷已送去了医院,得申请个刑事验伤报告。学校应该马上报案,把案子交给公安机关处理,不能敷衍了事。”一位中年女士说。
“对啊,对啊!”大家一起附和。
校长有些紧张,“同志们,同学们,谢谢大家的热心。我还是那句话,这件事学校已经接手,会严肃处理。”
“大爷怎么办?要是他伤得很重上不了班怎么办?”有人问。
“放心,大爷是在工作时间里受的伤。学校一定会按工伤处理。”
“那赔偿呢?”大家开始骂那个黑人,“你打伤人就一定要赔偿老大爷!”
“我赔,我赔很多。”那个黑人急切地说。“我错了,您们要我赔多少都可以。我家里很有钱。”
“有钱就能打人犯法吗?你光赔钱不行,还得坐牢!”
黑人急了想争辩,却被张校长拉住。“大家说得都对!但还是那句话,一切都交给学校处理。大家辛苦了,还是都散去吧。”校长急切地说。
这时许斌把嘴靠在小弋耳边悄悄说,“看来学校想把这个黑人放跑。你在这里盯着,我得回宿舍搬救兵。可不能让他跑掉了。”
小弋点点头。许斌一下子就跑开了。
校长不断恳求大家让开,让他和保安们把黑人带到外事处。可是无论他怎样说干了嘴,人群就是不散。黑人坐在地上被保安围着,哭了起来。接下来差不多二十分钟校长都在哭着求大家放人。看到凶手服软小弋觉得很解气。
她开始可怜这个校长。她相信,张校长一定也恨那个黑人(谁不恨呢?),可是,身为校长的他也一定希望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就在她胡想联翩之际,突然有大批保安来到,把人群团团围住。紧接着,警笛长鸣,两辆警车开到。两排配着枪的警察突然跑下来。人们顿时鸦雀无声。他们自动闪开,开始向后退。
小弋被后退的人们推得几乎站立不住,还好她被一双大手从后面及时抱住了。她转身看见了许斌,还有孟磊,江强以及其他十几个同学,有的手上还拿着棍子。可是和她一样,咋一看见配着枪的警察,众人立刻噤了声,杵在那里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警察们上前和张校长寒暄几句,立刻就把那个黑人围起来。两个警察一人一边拉着黑人的胳膊快速走向了警车。其他警察不由分说,押着那个妖艳的女人也一起走了。警车顶上亮起了警灯却没响警铃。只一眨眼的功夫,两辆警车就开走了。
于是人们渐渐回过神来往回走,边走边议论纷纷。很多人都骂了娘。
韩忠恨恨地往地上吐口唾沫,说:“他奶奶的!一个老黑都这么牛!咱中国也太熊了!”韩忠是他们班最小的男生,只比小弋大一岁。
孟磊咬牙道,“还说呢!看看那个女人,我刚才真想踢她几脚!都是这种人弄的,让老外看不起中国人。”
江强说,“其实呢,也就是让你们看到了真相。咱们的国家就是这么不堪。自己都没法看得起自己。”
小弋闷闷不乐地问许斌:“你说,那个黑人会被控罪,还是会被安全地送走?”
“谁知道?” 许斌垂头丧气地说:“也许他真的有外交豁免权,警察也没办法。”小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对事情失去主张,有些失望。
孟磊骂道,“我们学校也太蠢,让那个老黑就这样走了。应该先放我们哥几个上去,狠狠揍他一顿再说。”众人都称是。突然小弋想起草地上的衣服,“坏了,你的衣服!”她拉着许斌往回跑。
草地上的衣服被人践踏得不成样,好几件都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