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这几年来因为书平没有房子,两人还从来没有在 B城请过人。现在有了个大房子自己又正好休假,小弋就让书平把他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请来,办一个大宴会。
书平见她这样起劲也就答应了。反正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和大家聚聚也是应该的。小弋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一整天,还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
书平见她这样起劲也就答应了。反正自己不久就要离开,和大家聚聚也是应该的。小弋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一整天,还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
晚宴开始时小弋站在门口迎接了很多学生。所有的学生都上前来和她热情地打招呼,还抢着告诉她说书平是他们最喜欢的老师。小弋听书平说过他教的课是学生评分最高的,这次亲眼见了就更增添了对他的信心。她笑着对书平耳语道:“难怪你这么有信心能得到N大 的教职,有这些学生给你撑腰,当然会有希望。”
书平的同事也来了3个,都是一个系的教授,还带着夫人。书平看到他们就亲热地迎上去,小弋也拉着他们的夫人热聊着。
接下来书平实验室里的人也来了,一共8个。小弋以前见过他们几面,就热情地招呼着。突然她看见一个女人胸前戴的首饰,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印第安人用的捉梦圈(dream catcher)。一个皮制的圆圈,中间好像是一个网,圆圈上插着几根羽毛。和十年前书平送自己的一模一样。再往上看,那个女人个子高高的身材很好,脸长得虽然一般,却梳了两条长长的大辫子,非常引人注目。小弋想起来了,那个女生叫 Wendy,是书平的博士生。
自从看到那个捉梦圈,小弋的心就扑扑跳起来。当年自己就是被这个捉梦圈感动而接受了书平,离开了许斌。那么,送给这个女生捉梦圈的会是谁呢?会是书平吗?她突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于是她稳住了自己的思绪,不动声色地笑着问:
“好漂亮的捉梦圈啊!是你母亲送给你的吗?”
Wendy见小弋两眼直直地望着那个捉梦圈,就笑着回答说:“去年一个朋友送我的,希望我早日美梦成真。”
“那你的美梦是什么呀?”小弋随口问了一下。
“亲爱的,你快点来,Susan在找你。”这时书平急急地从旁赶来,搂着小弋轻吻了她一下,把她拉到一旁的教授夫人Susan身边去。小弋在转身的时候用她的第三只眼睛看到,那个Wendy 死死地盯了她和书平一眼。
那晚小弋和书平的新家被两人布置得几乎是金壁辉煌。刚买的组合音响被放在了房子的不同角落,不停地播放着美国乡村音乐。一大群学生手里端着盘子,在厨房里穿梭似地进进出出。那两扇核桃木制的大门上刻有花卉,于是小弋就干脆在门楣上面放上了一串树枝状的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小灯盘成一大卷树枝,一朵朵光亮的鲜花,垂到人头上来。那些高个子的学生便要弯着腰进出厨房。
书平端着酒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几个教授热聊着。小弋走过几个正在吃东西的学生身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眼睛却在各处搜寻着那两条大辫子。刚才不停地应酬着几个教授夫人,陪着她们喝了几杯酒,就觉得两边太阳穴开始跳动起来,眼前飘动的全是那个捉梦圈和那两条黑亮亮的大辫子。
她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甜甜的笑,拿着酒杯在人堆里挤来挤去和人们打着招呼。当她走到那串霓虹灯下,听到里面传出一阵阵笑声。向里一望,终于看到了她的目标。她的心一下子就缩紧了。
厨房里,书平实验室的几个学生围着Wendy在交头接耳不停地讲,不停地笑。而她只是冷冷地,坐在橱柜前面的旋转椅上,一声不响,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闷酒。
小弋侧着身子从人群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问:“干嘛一个人发呆啊?”
Wendy 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笑说:“师母,您好!”
Wendy 怔怔地看了她一眼,挤出一个笑说:“师母,您好!”
小弋笑着对她说:“屋子里人太多,闷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Wendy,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Wendy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站了起来。因为她高大,娇小的小弋在她面前就像是一只小鸟挤在她怀里。“好!” Wendy说着挽起小弋的手,把她拉到正跟人聊天的书平身边笑着问:
“书平,我和师母出去走走,行不行?”说着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小弋看到她的眼里有团火焰在跳,也看到这火焰烧上了书平的脸,接着一道红晕浮现在他脸上。
书平没有回答Wendy的话,却伸手去拉住了小弋的手。他关切地说:“亲爱的,你就别出去了。你刚喝了酒,当心出去吹风着凉。”
小弋心下一沉。书平今晚一直在掩饰着什么,好像很害怕她走到Wendy的身边去。她开始觉得自己一颗心加速下落,向着那深不可测的湖底坠落。她拍了拍书平的手说:
“没关系,我只是出去吹吹风。再说,我得把梅带出去走走。它被关了两个小时,肯定被吓坏了。”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转过了身,一路从人群中挤过去,走到楼上。她把卧房门打开,梅一下子跳到她怀里。于是她走进屋把门关上,一下子靠在门上泪如泉涌。梅看到她哭就“呜——呜——”地叫起来。小弋含着泪亲亲梅,用手理着它的长毛。
当小弋抱着梅出现在楼梯口时,她一眼就瞥见了Wendy在跟书平说着话。书平脸上挤着笑对Wendy说了点什么,Wendy 昂着头挑衅地望着他,不停地摇头。然后两人扭头看到了楼梯口的小弋,就一起住了口。
小弋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走下楼,脚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根本迈不出脚步。
这时候教授夫人们正好走到楼梯口,看到她抱着梅就惊叹道:“弋,你有一只好漂亮的猫啊!”
小弋心里喊着:“千万不能倒下,千万不能倒下。”于是深深吸一口气,终于迈出脚步幽雅地走下楼去。她嘴上笑着说:“是啊,这是我的女儿呢。我正准备带它去花园走走。”
“那我们一起去吧,我们还想欣赏一下你的花园呢!”
于是大家就一起走过法式窗门进入到后花园里。喧嚣的人声终于被抛在身后,轻快的歌声立刻就传了出来,使人心情舒畅不少。梅快活地在草地上打滚,再开心地跑回小弋脚边,用鼻子磨磨她的脚,好像它知道小弋此时需要安慰。
大家都称赞小弋的花园里树木高大茂密。小弋笑着点点头:“这是老房子,树木自然会高大些。”然后她转向Wendy,不经意地问:“Wendy,你是什么时候来到美国的?”
“去年。”Wendy 答道。
“喔。”小弋淡淡地笑笑,就转过身去和众人一起说笑。
“哎,亲爱的,你们在外面玩得怎么样?”书平从屋里也踱了出来,手里端着一杯酒,关切地问小弋。
不待她回答,Wendy 突然走到她身边大声说:“师母,这个曲子不错,你应该和老师跳一个。”
“是啊,你们应该来一段 。”几个教授夫人拍着手说。
小弋心里一酸。上一次她和书平跳舞,还是十年前。而现在,他已经要移情别恋了。Wendy这样做,是示威吗?她可不能输。于是她对Wendy 笑着说:“谢谢你的提议,我还真的想跳舞了!”接着转身对旁人说:“也好,大家一起跳吧。开心开心。”
说完,她就拉着书平的手走进草坪,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跳起舞来。书平一早在花园里悬挂了许多五颜六色的荧光灯,这时和着悠扬的歌声照在两人的身上十分好看。客人们也都随性走进草坪跳了起来。
“你今晚真漂亮,亲爱的。”书平在她耳边说道。
“那两条辫子也够漂亮,亲爱的。”说着她就掉下泪来,全都流到了书平的衣服上。十年里书平从未让她伤心过。她现在才感到,十年的夫妻感情,点点滴滴,早已是溶入了她的生命。不能伤,更不能舍。
书平把她搂得更紧,“你不要瞎想,没有的事。”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小弋的心一震:难道自己弄错了?
只听书平又说道:“别弄出笑话来。Wendy有男朋友。而我,”他吻了她一下:“从来都是你的好丈夫。”小弋心里一热,把他抱得更紧。虽然她还是满腹狐疑,可心情已好了许多。
一曲跳完,书平和大家说了几句笑话又走回了房里。小弋站在小喷泉旁边逗著梅,饶有兴趣地看着学生们在草地上跳舞。这一曲是支较为激烈的类爵士风格的乡村舞曲。Wendy 被一个高大英俊的美国学生拉下了草坪。她身子一摆便合上了那激烈的拍子,让小弋不禁十分佩服。Wendy 的舞跳得十分娴熟,和那个美国学生宛如天生绝配一般。只见他们的身子忽起忽落,脚不断踢踏着草坪,步子愈踏愈快,十分忘情奔放。那两条黑亮的辫子像极了两条蛇,贴在她背上随着她的身子扭动。她身上的那个捉梦圈也一起抖动着,忽而扬起,忽而飘落,上面的羽毛横飞,像极了鸟儿的翅膀。
别的舞者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跳。一曲舞罢,小弋和众人一起喝彩起来。
她的一颗心渐渐放下了。这个Wendy 如此的热辣奔放,绝不是书平所喜欢的那类婉约纯情的小女人。早前的种种异常感觉应该都是自己的误解。说实在的,她很喜欢性情奔放的Wendy。小弋这样想着,就走到Wendy 的身边笑着说:“Wendy,你的舞跳得真好!对了,这个捉梦圈是谁送你的?”
“师母,”Wendy 喘着气说:“我还没有回答您刚才的问题。我有一个男朋友,是上海人。就在N大作博士后。这个捉梦圈就是他送给我的。”
“是吗?”小弋满心欢喜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他叫Steve,”Wendy笑着答道,“以后要是书平老师调到N大去,我就会和他团圆了。”
小弋彻底放心了。她拍着手说:“好!你下次来把他带到我家里来,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然后她抱起梅,开心地和所有人打了招呼,走进楼去。
两星期的病假修完,小弋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哼着歌坐在自己的那辆BMW跑车上,头上系了一块金色的大头巾,被风吹起半天高。那辆茶色的跑车在车流中飞速行驶。小弋高兴得大笑。她的身边,坐着同样开心不已的梅。
在中国,每天早晨七点,各式各样的轿车便塞满了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喇叭声此起彼伏,在一幢幢摩天大楼中乱串。街道两旁一排排巨大的梧桐树上都冒出了蓊蓊郁郁的绿叶。江风一吹,树顶上就激起一朵朵绿色的浪花,越远越密,海水一般地波动着。
许斌这个时候,正在自己的新房子里给儿子换尿布。他的三室一厅的房子刚刚装修好,人在屋里闻得到很重的油漆味。他父母围在床边哈哈地笑着,指挥着他怎么给儿子擦屁股,怎么放尿布,然后,怎么绑好了不掉下来。许斌眼疾手快,很快就搞好了。他对自己非常满意。
他把儿子交给父母,又到厨房去把给妻子的早饭准备好,让她一回家就吃。文群昨晚上夜班,要早上交班了才会回来。
许斌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走着,看到自己的学生,就挥挥手。众人都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偶而有一辆小轿车从他身边闪过,也不减速,他就会皱皱眉头。
早上的遗传课只来了一小半人,许斌发火道:“怎么搞的?这么重要的基础课,怎么会没有人上呢?”
一个学生道:“许老师,刚从英国回来的蒋老师正在生科?楼给大家讲克隆羊多莉(DOLLY),所以很多人都过去听了。”
许斌“喔”了一下就算了。这堂课他讲得很不专心,学生听得也是马马虎虎。
下课后走在校园,他碰到了刚从英国回来的蒋老师,就打了个招呼。“哎,老蒋,下课了?”
蒋老师见是他,忙笑着说:“老许啊!是啊,下课了。我的课来的人好多!黑压压的一片,坐都坐不下。下一次我可真得换到大礼堂去上课了。”
许斌知他是来向自己示威,就大度地笑了笑。说起来蒋老师和他还是校友,动物专业88级的毕业生,算是他的师弟。虽然蒋在英国拿了个博士学位,可是因为他的那个实验室并不怎么样,发表的文章就少得可怜,排在第一作者的更是只有一篇。说实话,当初看到蒋的简历许斌很吃惊,还暗暗打听过蒋是不是真的拿到过博士学位。后来才知道原来英国的博士学位并没有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要求严格,所以他也只是笑话蒋的运气真好,并没有把他放在竞争者的位子上。
在毕业后的第五年,许斌结了婚也考上了母校的在职研究生,算是走上了正轨。研究生毕业后又回到了他父亲的大学任教,而这时他母亲正好退休。去年,他父亲也退休离开了系主任的位子。
这几年里,他作为交流学者在日本的医学科学院里工作过两年,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过不少高水平的论文。所以他一直是系里科研的台柱子,讲的课也非常受学生的欢迎。去年评定职称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异议就被提上副教授的讲师。接着,就分到了梦寐以求的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许斌对自己的现状是满意的。事业正在上升,势头很劲,家有贤妻,父母健康,今年又喜得贵子,自己当年的追求都实现了。看来他当年坚持留在国内发展是对的。听韩忠讲,美国的同学好多都还在奋斗呢!除了小弋,大多数还在苦读博士博士后。
想到小弋,许斌的心小小地动了一下,闪过那个大冬天把手泡在冰水里为他洗衣服的倩影。是啊!像她这么能吃苦的女生,在美国闯下一片天地也是应该的。只是听说她还没有孩子,她已经结婚快十年了吧!为什么还没有孩子呢?
许斌心里还在想着这些事,一抬头看见系主任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就忙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系主任就对他说,有要事和他商量。
许斌招呼主任进屋,从热水瓶倒了热水给两个人都跑了茶,见主任去把门关上,就问:“主任,看来您是无事不登我这三宝殿啊!”
主任笑着慢慢坐下,问他:“你那个863工程的总结报告,进展如何啊?”
“进展很顺利,大概两周内就会完成。主要还是想尽量把我校其他系的成果也加进来,这样会提升整体的层次。”
“你先放一放,把手里的材料交给蒋副教授,然后协助他一起完成后续工作。”
许斌迟疑了一下,说:“老蒋刚回国,对国内的机制并不熟悉。再说,他的实验室还没完全建立,现在也没有任何的成果可以加入,对我们的总结没有帮助。”
系主任说:“蒋副教授是英国的博士,他能毅然归国接受本校聘请是本校的荣幸。这也是学校的决定,由蒋副教授牵头来写这个报告。”
许斌很失望,也有点来了气,这不是摘桃子吗?可是他并不是个计较的人。学校既然做了决定,自己服从就是。
主任又说:“听说,许主任现在都搬到和你们一起住了?”
“是啊,他和我母亲都宝贵孙子,一天不见都不行。”许斌笑着说:“我儿子又太吵,成天哭,没有我父母帮忙还真搞不定。”
“既是这样,你们家就占着两套大房子,一套还没人住,影响很不好啊!”
许斌有些吃惊。父亲去年才离职,今年这帮人就要翻脸了吗?想到父亲几十年来对学校的贡献,他就生气地说:“怎么着,主任?您这是要赶尽杀绝吗?我爸可是当了十几年的系主任啊!难道连领套房子的资格都没有吗?”
“哪里敢,哪里敢!”系主任笑着说:“许主任劳苦功高,大家都心服口服。可是,他市中心有一套大房子,你在新区又分了套大房子,大家就不怎么服气了。”
许斌被烫到了。“这么说是我不够格?”
“那当然不是。去年,你也是凭副教授职称分的新房。可是今年学校实行了新的评分规定,同样的条件下博士学位和国外学位获得者的分数会更高。所以,”他诚恳地说:“蒋副教授的分数要远远高于你。而他现在全家5口,老人小孩一起挤在一套两居室里,这和学校对归国高级人才的优待政策完全不符合啊!所以,”他拍拍许斌的肩:“系里希望你高风亮节把房子让出来。或者留新房让许主任把旧房换成一套两居室的,或者你把新房让出来。你回家去和徐主任商量一下,做个决定。”
许斌怒道:“过河拆桥,这就是你们的做法吗?”他拍拍胸口说,“我许斌对学校的贡献,他姓蒋的怎么能比?”
“我知道,我知道。系里一直很看重你的。这不是过河拆桥,只是执行规定,我们也是无奈啊。”
晚上,许斌父亲骂了一整夜。许斌母亲也在一旁掉泪。睡觉的时候文群悄声问道:“怎么办?我们要留哪套房?”
许斌叹口气,说:“我爸妈的房子只有3年新,基本上算新房了,又在市中心。还是把这套退了吧!退了换到离爸妈近一点的地方,也好。”
文群眼望四周的新装修,不甘心地说:“我们花了5万块装修,所有存款都用光了。现在要搬走,花出去的钱怎么办?搬进旧房子不需要装修吗?这也太欺负人了!”
许斌恨恨地说:“以前一直为学校卖命,现在才知道不值得。只有那些瞎了眼的领导才会为一个假洋博士提鞋。被个假洋鬼子挤走,真是不甘心。”
文群道:“哎,你当初要是留在日本把博士读完就好了。”
许斌心里很难受。他从没把博士和留洋放在心里,去日本也是正好有一个机会而已。在国外时他天天念着父母和老婆,哪里愿意多待下去?
搬家之前,许斌决定去找老蒋,让他付给自己一些钱,作为装修的补偿。
于是他和文群一起去了蒋的家,也是他们今后的家。蒋的房子大小还可以,可是已经十年了,又没装修过,显得很旧。文群一进门就瞟见一块烂了的墙角,水泥都已经剥离了,里面还长着黑黑的霉菌。她悄悄拉扯许斌的手,指给他看。老蒋父母把孙女儿抱进卧室。许斌他们就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接过蒋妻递过来的茶。
许斌开门见山地说:“老蒋,我们这次来是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装修补偿的事。”老蒋夫妇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许斌就笑着说:“我们可是花了五万块钱装修的,你们不会就想白拿吧。”
“哪里,哪里,”蒋忙笑着表白,“我们是心下惶恐啊。可是学校执意要为我们换房,我们也只好遵命。这事好像和我们完全无关啊!你应该找学校去。”
许斌忍住气说:“你不要这样。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应该知书达礼。房子我们已经答应换了,已经退了一丈,现在是你退一步的时候了。”
“恕难从命啊!你看,学校是按照对归国高级人才的优待政策来安置我。装修房是必须的,也只是一般的条件,又不是五星酒店。你要不装修,学校也要装修。我看,这钱你应该跟系里要。”
蒋妻笑着说:“是啊,国内的条件比我们在英国的时候差远了。我们在国外住的都是两城楼的别墅。老蒋他爱国要回来,我拦也拦不住。好在国家有政策,我们去哪里都会受优待,也不在乎你这三房一厅。”
许斌挖苦道:“老蒋,你应该看过我的简历吧?大大小小文章不下二十篇,国外发表的就有8篇,大多是第一作者。和你的比起来,你觉得谁更有资格住三室一厅的房子?”
老蒋又羞又气,差点把茶杯给扔了。他嚷道,“你不服去找系里,找学校!不要在这里暗箭伤人!”
文群一直闷坐着不语。这时,她突然站起身子,把许斌也拉起来说:“我们回家,这就去找两把斧子榔头来,把家里的木地板全砸了,墙纸也扒开。”
老蒋夫妇一下傻眼了。蒋妻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没有权利!损坏学校的房子是犯法的!“
“谁损坏学校房子?”文群笑着说,“我们只是把自己的东西搬走。搬不走的就砸了,学校的东西一点不会碰。当初住进来的时候什么样就什么样。”
老蒋夫妇对看一眼。然后老蒋求道:“别砸,砸了多可惜!我们出2万,可以吗?“
“3万。”文群还是笑嘻嘻地说,“要不就把地砸了。”
许斌和文群离开老蒋家走到街上,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这个城市已经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大厦,万家灯火,点点璀璨。迎面吹来一阵江风,让两人都打了个冷战。许斌爱抚地帮文群把外衣领子翻起。文群看看他,温柔地笑了。
许斌搂着她,突然语气坚定地说:“我决定了,要出去读个博士。明天就给我叔叔发个伊妹儿(EMAIL)。”
(7)
第二年的八月,小弋弟弟终于到了美国。他在小弋这里先停一天,然后飞到密西根,在一个州立大学攻读计算机工程博士学位。
在机场里见到弟弟的那一刻,小弋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十年不见,弟弟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看着居然比小弋还要大几岁。姐弟俩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弟弟又笑着从头到脚把小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不象。一点都不像怀孕的样子。”
小弋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装,腹部微微隆起。因为个子娇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孕妇。她紧紧地挽着弟弟的手臂,不停地踮着脚用手整理着弟弟的衣服,兴奋得就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吗?已经六个月了。等妈来的时候怕是真的要大得走不动路了。”
弟弟笑着问:“姐夫呢?他怎么让你一个人来?”
“他现在忙得很。下个星期就要搬家了。学校的事一大堆,根本走不开。”
机场里的人很多,弟弟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生怕她被撞到。他感慨地对小弋说:“姐,你和姐夫终于搬到一起了。你不知道这十年来爸妈有多担心呢。”
小弋开心地说:“担心什么?你姐夫可是个好人。不过,真的是苦尽甘来。现在我们夫妻团聚,你也来了。等宝宝生的时候妈也会来,除了爸,我们一家就真的团圆了。”
弟弟点点头,“是啊!都十年了。可惜爸心脏不好,来不了这里。你和姐夫还是回去看看爸爸吧!”
小弋想起父母,不由心里发酸,连眼眶也红了。她说:“会的。等女儿生下来,再大一点就会回去。”
晚上,姐弟俩在客厅里又聊了一夜。既聊家里的情况,也聊中国的现况。
小弋坐在她那张摇椅上,怀中抱着梅。她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梅耸了一耸它的长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她抬头温情地向弟弟凝视了一会儿,突然笑着问弟弟:“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一直不结婚呢?”
弟弟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红酒,抿了一口,说:“不知道。大概我还没有准备好吧。”
“你要抓紧啊。现在国也出了,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好老婆了。”
弟弟笑着说:“姐,其实我出不出国都没关系,在国内我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只是在中国干事情天天都要应酬,几年下来身体都坏掉了。所以,”他停了一下,放下酒杯拿了一块点心。“就想换个环境,顺便把博士给读了。毕竟,这是我十年前的梦想。”
“还是在美国生活好一些吧?再说,你还能陪陪我。”
弟弟对她笑着摇摇头。“姐!你不知道,中国这十年发展得好快,你要回去的话,会连路都不认识了。”
小弋向弟弟招招手,他忙赶过去,将她从摇椅上扶起来。小弋笑着说:“真的?我还是不敢相信啊。我走的时候,中国还什么都没有,大家都拼了命地出来。这才十年,连你都不想出国了。哎,也许我真的该回去看看了。” 说着就走到沙发桌上取了一杯牛奶。
弟弟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姐,你还记得你的老同学孟磊吗?”
“孟磊!”小弋一下子激动起来,“你认识他?怎么认识的?”
“在深圳认识的。他开了家计算机公司,是我们公司的合作伙伴。每次见面都会跟我打听你的情况。”他笑着向她眨眨眼,“好像对你很关心啊!他准备再开一家生物技术公司,马上就会到美国考察一阵子,大概到时候一定会来找你。”说完就和小弋道了晚安,走去客房睡觉。
小弋的脸上闪过一道红晕。她想起当年毕业时孟磊对她说的话,心里很温暖。才十年,孟磊就实现了他的愿望。国内的发展真快啊!对比他,江强就太可惜了!想到江强,小弋就看看梅,把脸依偎着梅的头。她接着又想起了许斌。她想,许斌在国内一定也发展得很好吧!
“一定的。”她笑着肯定地对自己说。
一大早小弋就送弟弟去机场,然后再一路开回来。当她到达公司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她走近大门,看到两个保安站在门口,非常奇怪。来到公司五年了还从未看到过这种情况,她有些迟疑。
“你的名字。”一个保安面无表情地说。
小弋递上了自己的职工卡,保安仔细核对了她的照片,然后低头在一张纸上面查找她的名字。小弋瞥了一眼,原来是公司的人员名单。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到了江强的事,心里就一紧。她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吗?”
保安终于找到了她的名字,在旁边划了个钩,然后换了一张笑脸把职工卡还给她,和蔼地对她说:“你马上到二楼会议室,待在那里不要出来。现在公司正在裁人。恭喜你,你没有被裁掉。”
小弋心一抖,一进门就跑起来。她挺着大肚子,扶着楼梯飞快往上跑。终于跑到了会议室。她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见屋里塞满了人,大家或坐或站,面容严峻。大多数人都低着头,谁都不说话。
小弋心里忐忑不安,眼睛到处搜寻自己的手下。见到一个就松一口气,终于找到了自己组里所有的人,才放下心来,远远地用眼睛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她想:“这就对了。从未有人找我聊过解雇人的事,肯定是因为自己这一组都留下了。”
她放宽了心环顾四周,发现有两个部门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不禁吃了一惊。难道公司这样大手笔,把整整两个部门全部裁掉?想着同事五年现在却要劳燕分飞,心里有点难过。
这时,一群人从会议室门前走过。会议室里的人们全都抬起头,透过那两扇落地玻璃门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每个被解雇的同事都低着头抱着一个大纸箱,被身边的保安押着,默默地走向楼梯口。屋内屋外,都是鸦雀无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悲伤。
突然,小弋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被震惊得倒退两步,一下子踩到后面的人脚上,却没有人在意。因为所有的人都和她一样被震惊得失去了知觉,只是呆呆地张着嘴,看着外面。
Andy 被两个保安押着,手里抱着一个空箱子,两眼发呆地从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走过,走向他那间位于楼道尽头的办公室。刚进公司的第一天Andy对小弋说,他一定要那间正对会议室的大办公室,因为他喜欢一眼望去就知道大家在干什么。而现在,他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保安押着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要一路走完所有的路,直到楼道的尽头。
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小弋感到自己的心和Andy的心一样,被屈辱和悲愤浸透了。她这才注意到,原来Andy已经有了这么多白头发。在原来的大学里Andy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经常跟学生们一起运动。到公司才五年,就白了头发。五年里,小弋经常见到他没日没夜地加班,满世界打飞的去出差。Andy的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对她抱怨过,说自己和孩子们见到Andy的时间还没有小弋见他的时间多。
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小弋感到自己的心和Andy的心一样,被屈辱和悲愤浸透了。她这才注意到,原来Andy已经有了这么多白头发。在原来的大学里Andy是系里最年轻的教授,经常跟学生们一起运动。到公司才五年,就白了头发。五年里,小弋经常见到他没日没夜地加班,满世界打飞的去出差。Andy的太太曾不止一次地对她抱怨过,说自己和孩子们见到Andy的时间还没有小弋见他的时间多。
五年之中Andy鞠躬尽瘁,白了头发。现在却被公司狠狠地踢掉。想到 这些年来Andy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和在书平申请N大教职上的大力相助,小弋感到失去了一位亲人,心像刀割一般的痛。
Andy走进自己办公室,把手上的箱子放在桌上,缓缓地坐下。他的手伸向计算机,对保安讲他想把自己的私人资料转到一张光盘上,却被保安严辞拒绝了。保安对他严厉地说,他不能碰这间屋子里任何带文字的东西。接着,他从书柜上找出自己写的著作交给保安,也被保安全部没收了。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充满感情地看了看这间自己工作了五年的办公室。然后,他把桌上自己家人的照片和墙上孩子们的画取下来,递给保安。保安仔细检查,确定里面没有别的纸片,才放进了桌上的大箱子里。最后,Andy拿起了自己的外套,拍了拍那张自己坐了多年的椅子,抱起大箱子。保安们陪着他走出来。他远远看到会议室里的众人,对大家挥了挥手。
“Andy!” 小弋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大叫了一声,打开门向他跑去。会议室里的人们吃了一惊。人事部的经理Marry立刻跟在她后边跑出来。
小弋尽管大着肚子,却跑得飞快。Marry 根本追不上。
Andy 看见她这样不顾一切地奔来,也吃了一惊。他对保安说要等小弋过来和她告个别,却被保安们拒绝了。他们把他推着往楼下走,不让他停留。小弋一路追到楼下,却只见Andy 被两个保安押着,走出了大门。
“Andy!”小弋急着要冲出门去,却被Marry 拉住了。“弋,你不能出去。所有留下的人都必须等在会议室开会,马上Greg和Jerry都要跟大家讲话。”
“Marry, Andy 犯了什么错?他是我的导师啊,”小弋哭着问,“难道他连跟朋友和手下告别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Marry 难过地说:“这是公司的规定。你现在不能出去跟他告别,必须回会议室。当然,下了班你怎么做公司是管不了的。来吧,”她说着扶起小弋的胳膊,关切地说:“你已经临近产期了,这样一路快跑对孩子多不好啊!”
小弋看着大门外Andy走向自己的车,眼泪不停地流。
当她被Marry 扶着慢慢走进会议室的时候,会议早已开始了。所有的人都一脸肃穆地听着。CEO Greg 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朗声说道:
“今天,我们为了使公司更好地发展不得不解雇20%的人。难过吗?是的。因为这些过去的同事和朋友曾经是我们亲密的伙伴。可是,公司的生存是放在第一位的,对股东们负责也是我们的最高原则。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这样做。现在,公司的发展方向要做一个巨大的调整,以后新药的研发主要会转向化学药物。”
小弋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整整两个部门全被砍掉,看来很快公司就要进不少新人,搞化学的居多。象自己这样搞基因遗传的马上就会靠边,可能下一次就会被炒掉。自己还能在这里干多久呢?她看着CSO Jerry 又狐疑起来。Jerry 是他们最大的后台,他还在,会对她有帮助吗?但一想到Andy 忠心耿耿地跟了Jerry 二十多年还换得这样的下场,她就心里发冷,知道自己绝无侥幸能在这里生存。
人事部的经理Marry接着对大家宣布了公司的规定。“被解雇人员的所有物品,包括计算机和其他一些可疑的私人用品,任何人都不能碰,必须经过人事部严格的检查之后才会归类,然后少量的物件可以退还本人。希望我们所有留下的人洁身自好。我们强烈建议大家不要和被解雇的职员联系,特别是不能谈论任何与公司有关的事情。”
这天小弋提前下了班。她直接把车开到了Andy 家门口,去看望他。
Andy 的太太在门口迎接了她,一见她就着急地抓住了她的手说:“弋,真谢谢你来看我们。Andy 一回家就到后院的小屋去了,让我们谁都不要打扰他。整整一天,他在里面不吃不喝地待了一整天。我真担心死了。你快去劝劝他吧!”
小弋走到后面的花园,打开了那间花房的小门,看见Andy在里面,靠在一张藤椅上睡着了。花房的四周都是大树,里面的光线黯淡,只漏过几线黄昏的阳光。Andy仰着面,头完全歪跌到左肩上,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上布满一道深深的伤痕,十分疲惫地悬着。他的头发已经有一半花白,乱乱地从头上耷下来。
小弋鼻子一酸就要哭出来。她知道,Andy 手上的伤疤是他当年在当学生的时候在一次实验事故中留下的。看着这样一位终生为科学鞠躬尽瘁,受人尊敬的科学家现在落得这个下场,她心里全是悲凉。
Andy被惊醒了,他倏地坐起,掠着头发对小弋笑道:“弋,你来了?”
“你睡着了,Andy。”小弋说。
“是啊,开始时就想到这儿看看花,谁知却睡了过去。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求你。”
小弋心里又是一酸。“Andy,你是我永远的导师。我愿意为你工作。”
Andy笑笑。“那好,有两件事你要帮我。第一,我所有的文章,简历,科研报告和设想都存在几张光盘里,放在了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我的计算机里也有不少的资料,不过算了,公司会把计算机上的资料全部处理掉。”他望着小弋急切地问,“你愿意冒着危险帮我把那几张光盘拿出来吗?我保证,光盘上面根本没有公司的秘密,只是我自己二十多年的所有成果和心血。我必须拿到他们,否则没法重新工作。”
小弋想到人事部经理的话,犹豫了一下,接着就坚定地说:“我能。今晚就去你的办公室里拿。”
Andy 点点头,摊开手无奈地说:“谢谢你。我现在真的要靠你找工作了。我会把你作为我的推荐人,让新雇主找你联系,可以吗?”
小弋心下惶恐,忙说,“当然。我一定会对他们说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导师和科学家。”
Andy 满意地笑了。他说:“弋,十年前我把你招到我的实验室,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两件事之一。”他调皮地眨眨眼说:“另外一件就是向我老婆求婚。”
小弋也含着泪笑着说:“那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好了,我现在就回公司。我会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完,然后就去你的办公室把你的光盘取出来。你就在家里安心地等吧。”
离开了Andy 的家,小弋先回家草草地吃了点饭,就迫不及待地给书平拨了个电话。经过了一天的惊涛骇浪,她急切地需要丈夫的温暖,想靠在丈夫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书平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很久,也没有人接。她又打了他的手机,书平马上就接了:
“喂,亲爱的,你今天感觉好些吗?女儿有没有踢得很厉害?”书平不待她说话就抛出了一连串的问候。小弋听见里面传出人群的嬉笑声和焦躁的萨克斯音乐。显然,书平正在外面饭馆里吃晚饭。
“我……”小弋原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书平,特别是她今晚将要开始的冒险。可是听到这样喧闹的背景,她怎么说呢?“书平,你在哪儿?”
“和John在一个饭馆里吃饭讨论房子的事。他建议我们先不要卖,把房子租给学生会更赚钱。你看呢?” John是书平找的房地产经纪,想委托他把B城的房子卖了。
小弋可没有讨论房子的心情。“随便吧。”
“亲爱的,你吃晚饭了吗?”
“吃了。”小弋鼻子一酸,“书平,我想你。”
“我也想你。好了,马上就搬过去了,啊!”
小弋真想大哭。可是书平现在外面,可不能让他在John面前和自己讨论公司的事。今晚的事还是自己扛着吧。于是她说:“亲爱的,我今晚要加班。待会儿就不跟你打电话了。”
“好吧!你要当心,不要熬夜啊。”书平对着手机大声吼道。
小弋曾经做过几次蛋白药物的时间曲线测试,在实验室里面待了48个小时不睡觉,最后回家倒头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好的,我不会熬夜。”小弋心里一热,又叮嘱道:“你也是,今晚早点睡。”
“好的。替我对女儿多说点好话。”书平的声音艰难地压过爵士鼓点传过来。“就这样吧。我爱你!”
“我也是。”小弋几乎是含泪说道。她恨不能马上飞去B城依偎在丈夫怀里。可是,电话那边书平已经挂了。
放下电话,她想着今晚的冒险,还是有点害怕,就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给自己壮胆。她脑中又浮现出Andy那斑白的头发和一脸的期许,心里一下子涌上来一股侠气。她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肚子对女儿说:“女儿你别怕,妈能做到的,妈妈一定能做到的。”
女儿神奇地在肚子里踢了她两下。匍匐在她脚下的梅也“喵”了一声,算是对她的期许。小弋笑了。她走到车库,上了驾驶座。将自己的跑车从书平搬来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子中间开了出去。
在公司门口她遇到几个正好出门回家的同事,就相互打了招呼。进门,扶着楼梯慢慢上了楼,拐了个弯,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一整晚,她都躲在那里写实验报告和看书。
在高科技生物公司里,科学实验经常是二十四小时地运行,所以常常会看见科学家们熬夜加班。可是这晚,大概是被早上解雇人的风波吓得惊魂未定,人们都早早回家压惊去了。
小弋每过一个小时就出来转一圈,看看还有多少人在。终于到了九点,二楼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 除了小弋,没有人留下来加班。
小弋站起身,把每个办公室再走一遍,确信没有一个人,又走到中心实验室。当她走到自己实验台的时候,看见早上在门口见到的那个保安走了进来。她就随手拿了一个实验仪器,在无菌通风橱前坐下。
“晚安。你今天可真是刻苦啊!”保安走过来跟她打招呼。“所有人都走了,你一个孕妇,别太用功了。”
“不行啊,何塞!”小弋看看他胸前的名牌,知道这是个墨西哥人。她接着对他抱怨道,“你也看到了,干得不好就要被开除。我现在怀孕了,就更担心。”
何塞语重心长对她说:“你不要担心。美国有工会,会保护我们职工的权益。你一个孕妇,是没人敢开除的。”
小弋止不住笑了:“谢谢你的提醒。我把这个小东西做好就回去。”
“好吧!”何塞说着走过去把大部分的灯都关了,又回来问:“你还要待多长时间?”
“二十分钟吧。”
“好,我先到别的楼转一下,一个小时候后再回来锁门。”
“好的!祝你晚安。”小弋对他说。她很高兴保安把大部分的灯都关了。
保安走后,小弋又到楼道转了一圈,确信没人后她就走到开关处,把楼道的灯关了,只剩下自己实验室的一盏灯还亮着。然后她缓缓走过黑暗的楼道,四处观望,心里紧张得扑扑直跳。一直走到Andy门口,才停下脚步。
她深深吸一口气,走进了Andy的办公室,打开Andy告诉他的抽屉,取出了那些光盘。“铃……铃……”突然一阵铃声响起,吓得她一下子把光盘扔在地上。肚子里一阵疼痛传来,她赶紧扶住自己的肚子。
“铃……铃……”铃声还是不依不饶地响着,在这个静悄悄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刺耳。
小弋这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的手机不合时机地响起。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见上面显示是书平的来电,就暗暗地骂声“不巧!”没办法,她只好把手机的电源关掉了。
惊魂未定的她再一次看看四周。确信没有动静,就艰难地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些光盘,放进自己怀里,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大肚子。
然后她用手扶着肚子,转身在黑暗之中走了出去,却不料一下子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她“呀————”地叫了一声,怀里的光盘差点掉出来。
那个人把楼道的开关打开,一下子灯火通明。小弋看清了他的脸:CSO (科技总裁)Jerry,Andy 二十多年的老板。小弋脑中嗡嗡直响,她喘着气,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肚子。
Jerry 望着她狐疑地问:“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弋一颗心跳了出来。她想,事已至此,只有拼一下了。于是镇定地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Andy,不禁走过来看看。”
Jerry 叹了口气,转身走进Andy 的办公室。他用手抚摸着Andy的座椅说:“是啊,我也来看看他。”
小弋不敢说话,只是紧紧地按着自己肚子上的光盘。
Jerry 把眼光望向窗外蒙蒙的黑夜,像是对她又是对自己说:“其实,如果能够只做一个纯粹的科学家,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
小弋想起了自己在Andy 实验室里攻读博士的那几年,艰苦之中无尽的快乐,就由衷地说:“是的,是很快乐。特别是当你得到实验结果的时候。”
Jerry 环视办公室的一切,低着头不说话,小弋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几乎已经掉光了,只剩下稀疏的几绺灰发被拉到前额,仔细地遮住了他的秃顶。小弋心下感动,看到他脸上的难过和无奈,忍不住问道:“Jerry,你有什么话对Andy 说吗?我可以带到。”
Jerry 看看她,迟疑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小弋不甘心。她还想说点什么,却看见那个保安从门外伸进头来,着急地问:“Jerry,出了什么事吗?”
Jerry 笑着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对弋说她应该回家了。”然后他转身走出门去,在楼道上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
他对保安和小弋分别说:“谢谢你,何塞。弋,你应该休息几天。最近的事让人压力太大了。我明天会给你的新老板发个email,说我准了你的假。”
“谢谢。”小弋答道,手还是死死地按在怀里的光盘上,惊疑不定地想:“他什么时候到的?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拿光盘的事?”
Jerry 向他们道了晚安,就走了。
何塞关切地看着小弋问道:“你被吓到了吗?刚才我在2号楼看到这边楼道的灯突然全熄了,担心你的安全,就赶紧跑回来。”
小弋心下感激,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何塞。我明天就给人事部发个伊妹儿(email),向他们推荐你的表现。”
小弋把车开到Andy 家的时候,Andy 正在焦急地等着她。一拿到光盘,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小弋犹豫着要不要把碰见Jerry 的事告诉他,却听见Andy 高兴地对她说:
“弋,你知道吗?今晚我到Bill 那里走了一趟。他告诉我说他可以在他的实验室里给我一张桌子。”
小弋在Andy 家里的晚会上见过N大校长Bill,那个著名的工程学专家。她狐疑地问:“可是他是搞工程的啊,你在他的实验室能干什么?”
“能的,能的。” Andy兴奋地握住她的肩膀。“Bill一直想搞一台世界上最高速的核酸自动测序仪,我去正好。”
小弋不敢相信,这太让人开心了!“祝贺你,Andy,又当上教授了。”
小弋不敢相信,这太让人开心了!“祝贺你,Andy,又当上教授了。”
Andy搓着手说:“现在还没有位子。我只是作为Bill 的助手,算他实验室的编制。不过我不在乎,”他说着望望天上,“感谢上帝!我终于又可以坐回自己的实验台了!”小弋看到他眼里跳动着欢快的精光,就象当年在实验室里他看到大家的实验结果一样。
小弋的心一下子很沉重。Andy 到这个年龄还要一切重新开始,难道他不难过吗?
Andy 见到她的脸色,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相信我,有了你拿回来的光盘,我马上就会把过去的一切都追回来。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再一次当上教授的。说不定,”他笑着对她眨眨眼,“有一天又会有另一个弋拿着我最新发表的文章来找我。”
小弋红了眼眶,可她还是心里难受。过去的五年就这样一下子抹去了吗?一个科学家能有多少个五年?
告辞的时候Andy 又对她开玩笑说:“去公司也不是全没好处。至少我的房贷是早付清了。以后就能一心扑在实验上,多好啊!”
从Andy 家出来,小弋身心俱疲。这一天,就好像过了几年。失落和困惑不停地折磨着她,一把车开出Andy 家的路口,她就痛哭起来。
她把车停在路边,给书平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铃一直响着,却没有人来接。她想,书平一定是太累,睡着了。平时两人不喜欢在亲热的时候被打扰,总是把家里的电话音量调到最低,所以人一睡着就听不见电话铃声。她哭着又拨了书平的手机,响了半天,还是没有人接。
“书平,你接电话啊,你接电话啊!”她哭着喊。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去面对一切,此刻的她需要丈夫的拥抱,需要丈夫的抚慰。她看看手机,那个九点的电话的确是书平打来的,还有一个留言。她就按了留言键,只听书平说:
“亲爱的,你把电话挂断了,肯定又是在做实验了吧?乖,听话,不要太玩命,我们的女儿需要休息。你快点回家睡觉吧!我也要休息了。今天太累了,可能待会儿一觉就会睡到天亮。明天一早再给你打电话。吻你!晚安,宝贝。”
小弋听着书平的留言,感动得泪流满面。自己有个多么贴心的丈夫啊!她真恨不能马上飞到书平的床上去,爬进被子,抱着他让他安慰自己。心念一动,就想:“我为什么不现在就开车去找他?反正Jerry 放了我的假。现在就开车去,到那里也才不到4点。”想着两人被子里的温暖和书平宽阔的肩膀,她不禁笑了。
于是她急急地把车开回家,给自己加了一件大衣保暖,把门窗都关好,抱上梅,又到厨房里拿了一瓶牛奶,就回到车上。她启动了车,两道强烈的灯光一下子划破了夜里的点点寒气。一颗颗悬浮的雾气从她的车头上散开,转了个圈,又随着她的车尾在路上一路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