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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五月八日,星期三。照农历,宜祭祀开光,不宜婚嫁上梁。在郝运来眼里,这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日子,无所求,无所惧,该怎么过怎么过。
一大早,老婆赶着出门上班,忘了给他准备中饭盒。他拉开冰箱,看看能带什么当饭吃。看来看去,没发现合适的。他啪地关上冰箱门。
他所在的公司离家不远,他用不着赶时间,兴致来的话,自己能做几样充饥的饭菜,比如冲泡面、下饺子、鸡蛋虾仁炒饭。这老三样吃的次数太多,想起来要反胃。他寻思着,中午干脆下个馆子。吃大餐不奢望,吃个特价午餐,喝碗牛肉面的实力还凑合。
吃饭的大事搞定,他拎着两面破皮掉彩的黑色公文包,一身轻松地颠出门。公司不是神往之处,却是衣食父母,投奔父母,不抖擞精神还行?
忙完手头的活儿,郝运来看看手表,刚过十二点半。肚子饿得咕咕叫唤,倒不至于受不了。他想,再熬一熬吧。饥不择食,这人饿到紧要处,吃什么都香,更别说下馆子吃。
磨蹭到快一点,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公司实行打卡制。午休一个小时,什么时候用,员工灵活掌握。
出门之前,他又忍不住撩一眼公司的秘书。这个墨西哥女郎,说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还没学会遵守妇道。现在天是热一点,穿的衣服不至于那么暴露。你看她,一条裙子紧箍着,漏出半边胸脯,带照片的工作牌正好悬哪儿。她个儿不高,偏挑个矮椅子坐,每个人经过她的办公桌,脑袋随便往下一侧,她的那块地方想躲都不行。
他供职的这家IT公司,老板是早几年过来的中国留学生,统共有十几号人,除了这个秘书,清一色是华人。他纳闷过,弄一个外国秘书坐那儿,真要逼得大家说英语?不像。中文是公司的官方语言,也是社交语言,大伙儿说中文习惯了,她应该倒过来学中文才对呀。
他的耳际掠过某些风言风语,说老板弄一个漂亮老外当花瓶使。这个他不敢苟同。公司的客户都在大陆,客户见不着花瓶的花色,凭什么增加订单?莫不是把秘书当办公室里面的花瓶,让员工看着清凉,跟劳军一样,鼓舞士气?若有这般考虑,那老板的城府就厚过古长城的城墙了。
还有一种猜测:这个妖艳的女人跟老板有一腿。这个,他还是不敢苟同。老板的太太大家都见过,间或来公司考察,她的身形一出现,全公司如遭秋风横扫,一派萧瑟,个个缩头埋首,勤奋工作。她是武汉人,火爆脾气直逼老乡---网球高手李娜,想训谁训谁,真有几个被她活活骂跑。这么强势的老婆,秘书整日猫在公司,被每个人看得死死的,老板如何敢下手?
这些个风言风语,郝运来是只带耳朵听,不附和,不传播,所谓流言止于智者。有时候下班,他忍不住回味回味女秘书,还没进入深水区,他大声喝住自己:这样沉沦下去,怎么对得住结婚二十多年的老婆?再说,好兔子不吃窝边草,众目睽睽之下,这草吃得出好胃口?就算她不是老板的女人,他这个穷打工的想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真有本事到外头试试身手呀。
从办公楼出来,横穿一条大马路,对过有一座小商场,设了几家中餐馆。他稍稍比较一下,还是选中台式小吃店。这家的牛肉面做得地道,汤比面还好喝,只要来这家,他一般是连汤带面,通通给它消灭光。
一个留学生模样的男生站在柜台后头,双手正用力摇一个盛杂色饮料的塑料杯,看到他,吆喝一身“欢迎光临”,声音之尖利,可以割破玻璃。一个女孩突然从柜台后冒出来,给他带位。他一直闹不明白,一家几张桌子的小店,硬要跟大餐馆攀比,搞什么带位。他觉得,客人进来,哪里有空坐哪里,搞那么复杂干什么?指望拿小费?小吃店的几样东西,撑死能值几个钱,小费能高到哪里去?
他屁股擦椅沿坐下,摆好钥匙跟手机,立刻站起来,往小吃店的墙边走。
他眼尖,看到靠墙的桌子上摆了一堆报纸。他走过去,熟练地挑挑捡捡,满载而归。他在办公室故意磨蹭时间,就是算准了前面一定有吃客,一定有吃客带书报来读,读完就留在小吃店。他上班的城市华人不多,对免费华文书报这类的东西,跟他竞争的同胞少。换成华人聚集区,有类似需求的人海了去,足以吓退百万兵。
这个占便宜的小把戏让他羞得说不出口。他喜欢读报,喜欢关心华人世界的大事小事,可是,免费的报纸不好看,说穿了,就是广告报。内容丰富的报纸要花钱买,这份钱,他舍不得出。像今天这样,算准时间,稍微等一下,别人看过的搁哪儿,不花钱能了解天下事,何乐不为?人不是说,省下的一分钱就是挣到的一分钱,集少成多,汇成长江黄河。
他靠公民身份的哥哥申请到绿卡,来美国已经五年。在国内漫长等待的岁月里,哥哥一再交待他,趁着国内这么好赚钱,能赚就赚,能捞就捞,到美国才能享清福,要不你会后悔。他辜负了哥哥的殷切教诲,虽然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连把单位保险箱搬回家里的肮脏念头都动过。出国前,他将所有家当出清,换来的只有二十几万人民币,兑成美金,哪里够享清福?
他一向尊崇的哥哥前年去世,嫂子不久再嫁,老运不错,居然嫁到海边的一个富人区,楼下头直通水道,一艘游艇泊那儿,时刻可以扬帆出海。去年,他跟老婆去那里坐坐,匆匆吃过饭就打道回府。他见不得前嫂子的傲慢与得意。两家的来往就此停摆。
在美国漂哇荡呀,车子开二手的,房子住出租的。自己是国内重点大学物理系毕业,先下工厂,后到公司混过。来美国,他的知识严重老化,加上英文不好,马不停蹄地到处找工作,找来找去,只有同胞开的这家公司。甭讲英文照样能吃饭,工作环境当然合适,他的班上得,有如鱼得水的感觉。
不足之处,是薪水低,老板还不乐意发。平时,老板以公司为家,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常常带领大家加班,跟大家一起吃盒饭,吃比萨饼,加班工资免谈。发月薪的日子姗姗来迟,大伙儿的心情挡不住地好。可是,左等右等,老板早上就是不照面。他不来,支票签不了,大家只能干着急。老板的身影好不容易出现,先是一个人埋在办公室,半天不出来,出来了,不是捂着腮帮子,做牙痛状,就是交代大家做这做那。
赶上这种公司,这种老板,郝运来心里堵得慌,私下里试过找别的工作。简历发了一份接一份,一个回音都没有。他对自己说,算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吧。
他不是瞎希望。公司子弟里面,就他儿子最有出息。
儿子跟来美国的时候,是省重点师大附中的学生,靠分数搏进去的。来美国之后,不到半年时间完成无缝对接,成绩一直很好,报考大学收到五六所一流学校的录取通知。郝家比较来比较去,选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对儿子,他心有内疚,觉得自己没有能力,伯克利好是好,跟一流私立大学终归有差距。
来美这么些年,他只回国探亲过一次,悄悄地进村,悄悄地出村,所有同学中,他只在上海见了大学关系最好的同学三眼龙一面,结果弄得非常不愉快。他发誓,再也不跟这个同学打交道。
老婆照样从头开始,打过好几份工,最近找到公寓附近的一家牙医诊所,里里外外忙昏了头。薪水照例不高,她很满意,可以天天坐办公室,穿白大褂,到底体面,不足之处,是一些病人的牙齿糟践得吓人魂魄。她爱上班,这不,一大早她就赶着出门,好像诊所是自家开的,连老公的中饭都忘了。
他的牛肉面来了,男生经验不够,两只手端还哆嗦。他用筷子指着桌子,说,看你,不就是一碗面吗,紧张成啥样子?汤可不能洒出来,洒出来的话,我要叫你们老板出来换一碗。
汤面安全着陆,小男生像成就伟业一般,高兴得很。小男生说,我才上几天班,说不紧张是假。
郝运来差点想说,端碗面就紧张成这样,以后还想不想干大事呢?
汤面的香味直扑鼻翼。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小男生走人。
咀嚼着一块带老筋的牛肉,他突然觉得不安。他郝运来人到中年,混得很不如人意,问苍茫大地,他算个老几?轮得上他欺负一个跟儿子同龄的小男孩?自己这是怎么啦?在国内的时候,他可是被同学同事称做"老好人"哩。
他抬头看柜台,眼含歉意。小男生还在甩饮料杯,扑哧扑哧,震天价响,心里全无阴影,快乐着呢。他收起目光,安心享受眼前的汤面。
吃完,他从头到尾看一遍报,嘴巴不闲着,不断发评论。招人广告他照样不放过。对现在的工作,他真不满意,还没完全死心,觉得下面还有更好的位置等着他。可是,广告上的开放职位,登来登去,就是那么几类,跟他初来美国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合适的。
下面,他仔细看卖房的广告,好区坏区都看。房子是买不起,看看还不行吗?
来美国这么久,一直租房,堪称他一大心病。他跟老婆讨论过,这一辈子,如果能住上自己的房子,两居室三居室不限,就是死也暝目。老婆怕听“死”这个字,连忙说,没关系,人家美国人不像我们中国人,硬要买房子,一辈子租房的人多着呢。再说,我们这儿子将来准有大出息,我们攒钱留着养老,房子让儿子给买。
他无奈地看着老婆,心里委实难受。对儿子,他出不起私立大学的学费,起跑就慢别人几步;对老婆,他买不下一间屋,只能长期寄人篱下。他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窝囊?何时深山能蹦出个太阳?
本来,他移民美国的那一年,恰逢金融风暴横扫过后,什么东西都便宜,房价跌到谷底,照理说,是抄底的最佳时机。可惜呀可惜,看到深深的谷底,他楞是跳不下去,兜里没钱哪!想不到,只不过几年功夫,大陆抄房团挺进美国,惊呼房子怎么跟白菜一个价?!好家伙,局面为之大变。这边,美国经济还在喘息,那边,房价又呼呼往回窜。他继续干瞪眼,居者有其屋的梦想更加遥远。
唉,还是少读点报纸,少关心跟自己没关系的事情,这么读来读去,影响心脏。
他猛地意识到,今天是礼拜三,是加州超级彩票开奖的日子。今天又逢八号,他觉得该买一张彩票。不多,就一张。
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和老婆热衷于买彩票,对命运之门撞击不止。加州超级彩票逢星期三、六开奖,头奖是三百万,后来飙到七百万。对他们来说,管它三百万还是七百万,中了就成。开奖的日子,总是两口子憧憬未来的日子,从买房买车,到资助家人,一个一个过瘾,像当年八路军猫在地道,无惧眼前的艰苦,谋划着,鬼子打跑后,新中国将如何建设。
有一次,他反复看手头的一组号码,怎么看,怎么有超级意味,第六感觉告诉他,今天就是他的好日子,他跟老婆都得提前做个心理准备。他跟老婆坐在饭桌上,又是一番买房买车助人为乐的神游。他意犹未尽,弹出一句,我这张要是中了,一分钱不分给你。
老婆冷笑,白他一眼,说,你能往哪儿跑?搞清楚,这是加州,结婚期间积累的财产,一人一半,黄金切割。
别看老婆好像不带城府,笑脸常开的样子,大事可是牢牢把握得住。你看,这事她想过,还充分研究过。
郝运来呵呵笑,就是说,有我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
老婆说,正是。咱们现在说着玩,当笑料胡扯。真要是哪天中了,你要是来个翻墙逃跑,我跟你可就没个完。
郝运来说,哪能呢。军功章到手,你掰一半,我留一半。
跟老婆打这种口水仗,好玩。郝运来顿入云里雾里,脑热心跳,又迸出一句疯话,我要是中了,我打算人跟车都换。
老婆同意道,车,早该换了,怎么换都成。人嘛,看换哪个人?
他一脸坏笑,说,换老婆呗。一出口,他就后悔。这种事只能想,不能说,做了再说。
老婆不是省油的灯,她冷冷一笑,说,你换,我也换。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说的就是这意思。
再下来,老婆不玩彩票了,斥之为水中月,捞不着,是政府变招儿叫穷人乱花钱。她觉得,一个星期买两次,看起来就几块钱,一年下来,万代江山都能挖出个大窟窿。老百姓的日子还得过,该省的钱还得省。
他坚持了下来。他记得,哥哥反复教诫过他,在中国,能赚就赚,能捞就捞。他没有成功。转战美国,他勉励自己,这个话还是有现实意义。买彩票算一条路,路难行,不能就绕着走,还得知难而进。他知道,美国早就过了满地黄金的盛世,发财的路太少太险,他不能瞎跟着挑三挑四,眼前明明有条顺畅的路,楞装着看不见。
不过,他的策略作了微调:不是逢三逢六必买。买,要看那天是几号,不带六,不带八的,不买。不是每次买两张,没有运,多买也是白买,现在只买一张,成不成就指它了。最后,心理要跟着调整。心诚就行,坚持买,默念芝麻芝麻快开门,说不定哪天门真就訇然洞开。憧憬什么的全免。多说没有用,多说能把运气吓跑。上次说漏嘴,说什么中奖之后,要换老婆,他可是严肃地批评了自己几天。钱的影子都没有,还敢说换老婆?老婆提前跑了,他不就惨到太平洋底了?
今天是星期三,超级彩票开奖日,今天又是八号,不买不行。还是那句话,就一张。多的没有。
隔壁有一家韩国人开的杂货铺,是他近几年买彩票的定点单位。谈不上对韩国人有好感,谈不上喜欢这家店,只是,不在这儿买,去哪家买?
今天排队买彩票的队列很长,这可是杂货铺难得的荣景。前好几次开奖,一直没有人中头奖,奖金累积,已达八千五百万。这个惊人的数字,连坚信勤劳致富的精英人士都会动心,那些衷心耿耿的粉丝哪能放过?
门口都能听到店东喜庆的吆喝声。光靠卖彩票,他没多少钱好赚,除非卖了头奖,跟着拿奖金。他日思夜想的,就是此刻的人头攒动,人潮就是钱潮。大多数人,买过彩票之后,多少会顺带着买几样东西。
轮到郝运来,他照样两手空空。他目的性强,只买彩票,别的东西看都不看。
店东说,郝先生,好久不见,还是只买一张?
郝运来点点头,竖起一颗指头,说,没错,就一张。老规矩,机器选号码。
他相信机器,不相信自己。中大奖就是天命,自己把握不来。
店东将印出来的彩票递给他,略带夸张地说,相信我,就是这张中头奖。
后面排队的人听到,发出开心的笑声。大家的目标一致,一致对外,当然要互相鼓励。
郝运来没有随身带钱包的习惯,他将六组号码扫一眼,没看出异常组合。他将彩票对折一下,随便插进上衣口袋。回到家,他会再拿出来,先在反面签好名,填好地址,放在电脑桌上,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对号码。
先签名填地址的事,被老婆笑话过。老婆说,你玩了这末些年,最辉煌的成绩是多少?十一块钱是吧?你老是搞得这么庄重,至于吗?人家要中599 块以上才操心这个。
他不反驳,静静地说,看你的忘性,小时候上学,老师最喜欢教我们少先队员什么?
老婆问,教什么?
他答道,时刻准备着! 那时候,是准备干革命,现在,是准备发大财。不要当成笑话听,万一真中上大奖,谁不激动像神经病,签名能签好?地址能写对?人家彩票局可是天天干这行的,认真核对一下,发现跟平时签字不符,不承认怎么办?
出店门的时候,天还是加州的天,跟昨天前天一样;还是加州的蓝,跟昨天前天一样。没有异常天象。换在美国其它州,这么好的天气当属难得,能激起无数的美好遐想。在南加州,好天气跟空气一样理所当然,甚至让人乏味。郝运来自然心如止水,对自己的运气不抱希望。
下班回家,车还没上高速,车突突惊跳,随时要熄火的架势,他吓得够呛。不幸中的万幸,路边恰好有一家修车行。他怕大马路边的这种车行,宰人不见血,还不一定修得好。可是,他不敢往下开。
修车师傅看起来面善,躲在树下足足抽完一支烟,慢腾腾走过来干活。郝运来心想,这下自己是倒吊起来的半边猪,该割该剐由不得自己,就看这个屠户的胃口了。他真不情愿再在这辆老爷车上花钱,前后修车的花费,再买一辆都有富裕。上次修完,他发誓,这是最后一回,再出事,去他妈的,老子不要了,换一辆开。
现在出事了,还要不要?换不换呢?算计一下,手头紧哪,听听这个屠户要收多少钱再说吧。
修车师傅捣鼓几下,这里擦擦,那里擦擦,灌了几罐油,示意郝运来重新发动。郝运来的脚一踩油门,车呼呼有生气,跟新的一样。他想,车好好的,换什么换?
他跃出车,问修车师傅该付多少钱。师傅的英文跟他一样不灵光,连说带比划,解释服务内容,说出一个价钱。郝运来听了大吃一惊,这么便宜?
他连忙掏钱。师傅收了款,一边说,我看你这个车不能再修了,该换了。告诉你,你跟州政府申请报废处理,拿的钱比车的市场价高。
郝运来尴尬一笑。高过市场价还是没几个钱哪。车报废了,开什么呀?
他觉得下面要小心开车,没有上高速,一条一条街慢慢开回家。
他本来想把车传给儿子,儿子愣是不肯接手,说伯克利在旧金山,到处可以乘地铁,开车反倒不方便。听起来合理,他没有坚持。老婆悄悄说,我看,儿子是看不上你的老爷车,要是再新一点,再高档一点,你不说,他要倒过来求你哩。
快到家时,天已黑,远远望见自己租的两层公寓楼。他家在楼上,靠马路,里面灯火已亮,证明老婆先一步回家。看到灯火,他心里暖暖的,鼻子似乎还能闻到从那里飘出来的饭菜香。
不知不觉,他们在这里住了三年,房租加起来可以买好几辆上档次的二手车。可是,哎,不提它了!郝运来拍一下自己的脑袋,硬把房事的烦恼拍走。
刚才车差点熄火,要是碰上个黑心的修车行,今天就算很倒霉的一天。他碰上的,却是一个好人。师傅建议他赶紧换车也是出于好心。换不换,有没有能力换,就是自己的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他觉得自己还行。好到哪里不敢奢望,能坏到哪里呢?
举步上楼的时候,他完全忘记了,今天他买了一张彩票,正在自己的兜里卧着呢。
2
吃饭的时候,远在中国的姐姐来电话。
郝运来在家排行老幺。十几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哥哥两年前英年早逝,姐姐就是唯一的亲人。姐姐本可以走同样的路,由哥哥出面,移民到美国。哥哥的确为她一家申请过,轮到排期,姐姐临阵脱逃。她说,去美国不好生存,我这个年龄,一切从头开始,想起来心里发毛。
后来,听到郝运来在美国不太顺,姐姐的确说过,幸亏当时没有脑袋发热,真去了美国,恐怕连你还不如。
这话刺耳,郝运来倒没有往心里去。姐姐是个好姐姐,在郝家有威信,若不是嫁人不淑,人生不至于有那么多坎坷。
姐姐告诉他,她儿子小立,就是郝运来的外甥要结婚,婚期已定,正在联系办酒席的饭店。
郝运来知道外甥有个女朋友,外县人,好像家境也不好。他们两个小年轻去深圳打工,一直换工作,扎不住根。郝运来问过姐姐,照这样下去,两个年轻人什么时候可以买房子?姐姐一点不犹豫,说,那要下几辈子。你知道深圳的房子现在有多贵吗?
郝运来问,有多贵?
姐姐说,这么说吧,他们在深圳已经打工七年,攒下来的钱,只能买厕所的几块垫脚瓷砖。
当时,郝运来听得心如刀割,不为小立,为自己。小立在深圳买不起房,自己这个舅舅在美国混了几年,同样买不起房。舅甥俩殊途同归。外甥还有时间,他的时间所剩无多。
挂了姐姐的电话,郝运来跟老婆商量,怎么应付这桩喜事。要是专门回去参加婚礼,机票钱加礼金,还有探家免不了的其他应酬,花销太大。他们不如寄一张支票过去。到底填多少,他们在一千还是两千之间徘徊。
郝运来说,我是郝家唯一的舅舅,辈分最大,我看送两千。
老婆说,辈分大是大,银行得有钱跟上呵。我们就这么多钱,一下子出两千,我们可是大出血,小立还不一定特别感激。小立还年轻,将来说不定就发财了。我们没机会了,每分钱就是咱们养老的钱,你可得慎重哇。
他知道,老婆希望送一千,但是,他要是依着性子,硬是送两千过去,老婆决不会翻脸。
他心里涩涩的。
饭后,老婆在厕所洗澡,门没扣上。她一边打肥皂,一边高声问,老郝,彩票开奖的时间过了吧?对一对号码看看。
郝运来正在上网,读一个中国大V的微博,对老婆的干扰,他噢噢应付着。
老婆跟着唠叨,唉,跟我讲无论做什么事情要讲诚意。弄来弄去,每次都要我提醒对号码,不提醒,花的钱打水漂,漂走的,还有无尽的梦想。我看你这个名字白取了,就是没这个命。当年你要是告诉我,你要到美国来玩彩票,我可得提条件,中不到奖不嫁,中不到大奖不嫁。
公寓小,老婆的唠叨跟说话声一般高低,郝运来听得一清二楚。他摇头不止。
老婆工作一天累了,总得找些开心事疏解。埋汰他郝运来,算是保留节目,上演率最高。他不生气,乐倒是乐不起来。听太多次了嘛。
他重启一个视窗,进入加州彩票局的官方网站。中奖号码已经公布。他举起自己的那张,定神一看。他人僵住了!
老婆听他半天没动静,高声说,老郝,我说的话,你是在听还是没听呀?你要是出门了,提前打个招呼,别弄得我像老年痴呆,没人还傻傻地说话。
郝运来嗓门里面的水分全部抽干,脑中一团雾嶂,完全没有能力顾及其它。
老婆包着浴巾,头发湿嗒嗒的,走过来,一边说,你在这儿啊?你忙什么呢,不理我了?你还以为,你真……
郝运来转过头,他指指屏幕,点点手里的彩票,结巴着说,你看......我们......
老婆低头,仔细一对,一声,我的妈呀!浴巾应声落地。
她像汇报演出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两只手作划桨状,口里念着,我的妈呀,我的妈呀,我的那个妈妈呀。接着,她的脚像碰到烧红的烙铁,一劲蹦跳,妈呀妈呀地喊。
他自己呢,屈膝,双手冲拳三次;挺直,冲拳三次;再下蹲,连续扫堂腿,公寓的地毯给扫得之干净,仨月不必使 吸尘器。
他们处在疯狂中,还是老婆更理智些,她扣好浴巾,小声地说,我们这个岁数,眼睛带花,看错了什么办?还不快找儿子!
感激上天,他们还有在伯克利念书的儿子,是他们最感欣慰的成就。
他连说,看我,看我,连儿子都整丢了。
他抓起电话,抖抖嗦嗦地拨,拨了不下十次,终于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儿子不太耐烦,说,爸,我正准备期末考试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屏住呼吸,对儿子说,你现在打开电脑。
儿子说,干什么?我正在上头呢。
他命令道,上加州彩票局的网站。
儿子的动作飞快,不到两秒钟,他说,你要干什么?
他说,儿啊,把你看到的中奖号码报给我听,一个一个报,别念错。
儿子像机器一样报出六组号码。他是何等聪明的青年,声音跟着虚脱,像蚊子一样问,八千五百万,售出点是XYZ 杂货店,谁中了?
不待郝运来回答,电话里传过来儿子哇的一声怒吼,接下来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儿子一定是把桌上的杯子摔地上了。儿子语无伦次,F打头的字,S打头的字,就像惊涛拍岸,汹涌而至。
事后,郝运来想过,儿子从小到大,怎么看像个斯文人,这会儿,怎么跟街头小流氓差不多? 或许平时压抑太久,或许伯克利同学中聪明的太多,家庭富裕的太多,儿子受到空前压力,正需要释放一下?可以理解,多骂几句也情有可原。如果关键时刻,暴露出来的是儿子的真实本性,那就值得操心了。
夫妻俩折腾良久,感情严重透支,累瘫在床上。他们相对而望,不约而同地担心,这么大的变故,再不控制住,心脏要是起来造反,今晚竟成永诀怎么办?
他眨巴一下眼睛,无比柔情地搂住老婆,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抱过亿万富婆,抱一抱试试?
老婆恢复清醒,问,奖金才八千五百万,接下来要扣这税那税,拿回家一半就不错了,哪来的亿万?
郝运来说,谁怕他扣? 就算到手四千万,再退一步,就算到手三千万,按人民币算,不是亿万是多少?你不能发了财,忘了根啰。
老婆哈了一声,接着说,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亿万富翁,抱紧一点。
他们抱得铁紧,赛过初恋时的处女抱。
接下来,儿子一会一个电话,新想法不断。儿子说,我的期末考试还是要考完,现在不在乎拿A拿B,顺利毕业就成,将来可走的路多着呢,不必死守学术。爸爸妈妈你们放开乐呵,我抓紧时间把有关事项研究透彻,等下一一汇报。
这个儿子,郝家的龙种,就是行!这个脑袋,再加重金加身,前途不可限量!
根据儿子挖到的信息,他们一家三口达成初步协议:明天一早,爸妈两人去彩票局的一家地方办公室验明正身,交纳领奖表格;记得要求一次领现金,不要二十六年分期送款;记得要求不参加记者招待会,没必要出名,此刻千万保持低调。
儿子一再吩咐,这事,目前只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能保持多久算多久。等别人知道的时候,我们该做的安排都到位,怕什么?其它改变生活的事,等确定中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领到奖金,等脑袋重新清醒以后再说。
儿子行!儿子行哪!
夫妻俩商量,签好字的彩票该放哪儿。郝运来说,放在我枕头底下吧?
老婆不肯,说,你一睡着,手乱找,找破了怎么办?
郝运来说,那就放你枕头底下?
老婆一下泄了底气,说,我睡着了,比你还不守规矩。
两人的眼睛炯炯发光,突然相视一笑。睡什么觉哇。睡得着觉吗?
他将彩票展平,放入手心,如托泰山,感觉难以承受之重,手止不住哆嗦。老婆捏起彩票,检查一遍签名和地址,说,签得这么好的名儿,不中,我可不答应!
郝运来将彩票揣进兜里,说,先在我这儿躺一会儿,过会儿,你抱过去?
老婆打他一下,说,说的啥呀?话一出口,又是妈呀妈呀地叫唤。叫唤过后,提起水罐喝水,像牛饮,立马见底。
他们陡然觉得不踏实,怕喜气外流,招来麻烦。他们反复检查门锁。郝运来跑到门外,让老婆拴紧门,他用力往里推,用肩往里顶,门真的纹丝不动。
他们一一分析前后左右的楼友,看看谁会图谋不轨,破门而入。他们一一予以排除。郝运来说,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碰到这些好邻居,关键时刻真管用。
老婆说,还是小心点好,说话别那末大声。
他们躲进被窝,说话如耳语,正要笑出声,连忙将嘴巴捂住。
夫妻俩一宿不睡,半个哈欠不打。
天刚破晓,郝运来凑到电脑前。他急不可耐,先上加州彩票局的网站,查阅有关资料。
老婆梳洗完毕,对他说,这么暗,怎么不打开灯?
郝运来立刻回答,又不是看不清楚,开灯干吗?他意识到什么,马上改口,说,唉,我这奴才命,就是改不掉。他指挥老婆说,都开,都开,开得亮堂堂的,跟威虎厅一样。现在用得着省什么水电费?
老婆醒过神,轻声说,还是不开的好。这么一大清早,弄那末亮堂干什么,怕人不注意呀?
郝运来掐掐自己的手腕,痛,是自己的肉,不是做梦。一夜之间,他岂止是鸟枪换炮,换的可是携带核弹头的洲际导弹。脱胎换骨之际,他要赶快适应新角色。
他悄悄打开门,悄悄溜下楼,围着公寓楼走了一圈。他要出来透口气,再不出来,他怕自己憋出毛病。碰巧,一个邻居拉门出来,送给他一个大哈欠和一张真诚的笑脸。
他一愣。这个邻居怎么这么早出来?听到什么动静?笑什么?会不会......?
他不敢多想,三步并作两步逃上楼,引得邻居举起双手,很不理解。
彩票局在附近设了两处分号,办理认领奖金手续,随便去哪家都可以。两处分号都设在治安不太好的城市。权衡一下,郝运来还是选离家更近一点的。夜长梦多,路长意外多,非常时期,能近就近。
去那家分号,可以上高速,也可以走马路。老婆立刻说,我们走马路,安全。
郝运来问,我开,还是你开?
老婆说,当然你开。
郝运来说,我开的话,万一出……
老婆一把捂住他的嘴,说,不许放屁。看你狗嘴里吐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老婆用力过猛,弄得郝运来的呼吸困难,他扳开她的手,说,这事儿责任太大,我看,我们走过去得了,或者,喊个出租车?
老婆不爱听,说,出租司机要是拉你去哪儿,你怎么说?你敢说去彩票局领奖?
郝运来摇摇头。
老婆笑着说,就你这个怂样,凭什么中大奖?全世界人民都不答应!好,你脚软,我来开!
车上路了,一路遭遇红灯。老婆开车如行船,车身摇晃不止。郝运来紧张地问,你倒是说说,是行还是不行哪?
老婆说,我想啊想,头晕,脚头没劲。开这么破的车,要去领千万奖金,这是真的吗?
就这样走了几个街区,郝运来要求停车。老婆问,怎么了?
他指指路边的“7-11”便利店,说,你该歇歇。我也口渴,渴得厉害。
他们结伴走进去。他看到一张悬在半空的饮料降价广告,对长着印度人模样的售货员说,来一瓶那个。
老婆拉拉他,说,还喝这种垃圾饮料?糖分高得要杀人。
他反驳道,怎么啦?我们不是一直喝这个吗?
老婆对着自己眨眼,他马上看出内容。他用掌心击自己一下,瞧我,奴才命啊!
他对着售货员说,你这儿,哪种水最贵?给我来一箱!
喝了从法国进口的矿泉水,郝运来真的抖擞了精神,恢复了正常。他接回驾驶座,让老婆负责指路。他说,这钱还没到手,咱就敢乱花,是不是有点嚣张?
老婆拍他一下,说,什么呀,中了这么大的奖,还不应该回馈社会呀?还不舍得花钱,这美国经济什么时候可以根本好转啦?
他呵呵一笑。没想到,老婆这么懂道理,眼光高,连美国都惦记着。
他不紧不慢地开着,后面堵出长长的车队。他故作惊讶,问老婆,头奖明明只有一个,怎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去彩票局?
老婆的脸笑出一朵花,说,头奖的只有一个,别的,是给咱们保驾护航的。
郝运来说,隆重隆重。客气客气。
过了下一个红绿灯,车道分出三条,后面的车一辆辆超出,鸣笛抗议的,司机伸出中指的,车擦身而过的,五花八门。
郝运来还是好心情,说,看他们一个个急得,赶什么呀?啥事比我更大?
前头的彩票局,猫在一个交叉路口,只占一层平房,毫不起眼,对郝运来两口子来说,却像延安的宝塔山一样迷人。
进了门,接待室很小,跟老婆上班的牙科诊所差不多。接待室左右分挂了一座小霓虹灯,显示三种彩票的奖金额。迎面一座柜台,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两头分悬一支话筒。玻璃后面站了一个中年白人妇女,正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们。郝运来握紧戳到嘴边的话筒,简单通报说,我中了,来领钱的。
白人妇女示意他将彩票递过去,郝运来两手交替捧着,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将彩票从玻璃下面的小槽顶过去。白人妇女将彩票插入一台小仪器,仪器啪啪地开始打印。郝运来死死盯住仪器,老婆连捅自己的腰,他回头看老婆,老婆对里面的白人妇女努努嘴。他一看,吃了一惊。那个白人妇女的胖脸涨得通红,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个人见财起坏心?
仪器打印出奖金的金额。白人妇女将打印件从玻璃下面推过来,一脸歉意地说,我刚才控制不住自己,实在抱歉。我们这里天天接待中奖的人,十五二十个不等,这么大奖的,我是头一次见到。 亲眼看到这个数额出来,好像自己中了一样,真心为你高兴!
原来是这样!更神奇的是,郝运来听得懂她讲的每一个英文字,他从来没有听懂过这么长这么艰深的英文。难道说,这个钱赚到一定程度,人的智力也跟着水涨船高?
只听当地一声响,右边的门自动敞开,白人妇女示意,里面还有请。
再进去,自是别有洞天,里面坐满了工作人员,大部分对他们亮出笑脸。
一夜暴富的冲击再度袭来,老婆身体发软,硬是被他架着进场。
在彩票局,郝运来填了一大堆表格,一般人早昏头了。他保持清醒,明证之一,他一口回绝与媒体见面。一个经理模样的人给他做工作,说这么多钱从天而降,想躲开麻烦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如果中奖的人都不亮相,老百姓有理由怀疑是不是有黑箱作业。
为加强说服力,经理领他看贴在布告栏的中奖人照片。奖金几万上百万不等,跟郝运来相比,数额差距巨大。中奖人一个个长得像干粗活的人,他郝运来的大照若是贴上去,没准儿是唯一的白领,榜样的力量更大,真的可以促进彩票局的推广工作。
经理满怀期望地看着他,郝运来指指自己,一劲摇头。经理当郝运来自惭形象欠佳,睁大眼睛,鼓励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这么帅的中奖人。
郝运来执意不肯。
回到接待室,郝运来摸出钱包,抓了一把零碎钞票,准备送给白人妇女。他觉得,她就是自己人生的一大贵人。刚才验彩票,她那末激动,像自己中了奖一样,真的很给力,让人感动。
见到钞票,白人妇女用手挡住,说,我们是政府雇员,不能接受礼物。
老婆说,看人家的公务员,这点钱都不敢要。要是赶在中国,只会嫌少。
白人妇女提醒道,你们如果需要冷静一下,我建议,你们先坐在汽车里面,不要急着开车。
他们真的在车里坐着。先是沉默,然后,郝运来高歌一曲,二曲,三曲,震得老车沙沙作响。老婆的脸憋得通红,终了,说一句,不要再唱了,再唱,我不如不中这个奖。
郝运来嘎然而止,望着老婆。老婆的脸洋溢着彻骨的满足,恍惚间,跟二十几年前初识时一般青春勃发。他用手摇开车窗,用力按汽车喇叭,按了十几下,同时学猿猴嗷嗷叫。彩票局没有人出来干涉,他们见多不怪吧。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郝运来让自己狂放的心海逐渐化作细浪。
夫妻俩接着去银行,提了五千元现金,准备这几天花掉。他们的全部存款加起来不足两万,现在想花钱,步子可以迈大一些。数完钞票,郝运来又涌出一个冲动,很想对银行柜台说,你抽几张吧,拿去花。他不敢。银行到处是监视镜头,在银行上班的人警惕性超高,他的一番好意如果被误读,不知会惹出什么不愉快。
上了车,两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天不上班,就待家里,想歇多久歇多久。
两人到了公寓,你看我,我看你,郝运来说,看我的。
他将钱拿出,一千一叠做五叠码在床上,对老婆说,同志们,让我们瞻仰三分钟。
他俩痴痴地看着五叠钱,心里何止是翻江倒海!
老婆说,就这几个钱,不够劲。等全部的钱都到位,咱们还是这么来一下?
郝运来说,那得把屋顶拆了。
老婆问,拆什么屋顶?
郝运来说,这几千万一张张码起来,我看比上海的东方明珠塔还要高,这末矮的屋顶哪里挡得住?
闹过过后,两人觉得特别疲倦。老婆首先挺不住,说,我看,我还是先上班得了。人一直傻坐这儿,胡说一气,说不定会出事。等到奖金的支票到位,我们再商量要不要接着上班。再说吧。
老婆也不商量,从床上抓了一把钱,塞进手提包,说走就走,连他的交待都没听见。他交待说,上班归上班,你可千万不要跟人提中奖的事!
郝运来蹲厕所耗掉半天时间,打开电脑,看什么都集中不了精神。他体会到老婆的心情,不能这么百无聊赖地坐下去,一头扎进钱眼,始终处在亢奋状态,过头了就废了。
跟老婆一样,习惯成自然。这时候,他最想寻找温馨的港湾,还真是公司。
3
进他的小天地,一定得经过老板的办公室。老板的办公室装了透明玻璃,里外相互看得见。老板抬头,一脸愠怒。换在平日,迟到这么长时间,他一定会低首垂眉,恨不得蹲着经过窗口,心里“sorry”不止。今天,他开心兴地朝老板挥一挥手。
这个老板当得不容易,全天候奉陪员工,实在要出门,老板娘会换过来,照样全陪。
再见那个秘书,他的目光变得比昨天大胆得多,像要穿孔打洞一般。秘书没料到他陡地这么咄咄逼人,竟淑女般低下头,戴了三颗戒指的手甩弄一支铅笔。他用英语连打几次招呼,秘书缓过劲,冲他笑笑,话跟着多起来。他听不太懂,只好说,等回儿见,等回儿见。
他将手提包搁到案头,忘记打开上班用的电脑。他脸上挂着莫名的微笑,驱动臀下的转椅,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转得头发昏,这才意识到,他原来在班上,拿人钱想自己的心思。
看着遍体伤痕的手提包,他噗哧一笑,心想,一切该换了,让你打头阵。
办公室很安静,同事们安心工作也好,乱想心思也好,反正都有正事,唯独他似在江心划独木舟,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他实在坐不住,主动敲开老板的门,说想聊会儿天。老板一脸狐疑,不说话,冷看他要玩什么把戏?
他猛不丁地问,公司生意最近还好吧?
生意好坏,这可是军机大事,只有老板,最多加个老板娘才知道的事情,怎么轮得上他过问?
老板压住熊熊燃烧的火气,手点着案头的几分文件,面色难看,语气温和地说,老郝,我手头正忙着,真的没有时间。你要是没别的事,咱们下次再聊?
郝运来接过话,说,好好,下次,就这么说定了。
老板就是老板,涵养就是好。对着郝运来的怪异举动,他没有骂人,没说他上班怎么可以跟老板胡闹? 这种大家风范,他郝运来没有。只有靠以后慢慢培养。
他瘫在座椅上,哪里有心思干什么工作?
他想起来,从彩票局拿了几份中奖人手册。工作人员介绍说,除了英文的,还有中文的,西班牙文的,韩文的,和越南文的。他跟老婆对视了一下,心想,就是说这些语言的是咱的战友。
他说,中文,英文,各来一份。中文的留给自己和老婆慢慢看,英文的让儿子看,看看中间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摊开中文手册。彩票局恭喜一番之后,用很长篇幅献计献策,中奖人要及时请律师,请会计师,请理财师。言下之意,精英团队到齐了,这笔横财才守得住。
他蓬地捶一下桌子,心想,什么混帐话?我郝运来自己就是新中国一手培育出来的精英,别的不好说,还不知道怎么理财?谁说要跟这些不搭界的人分钱?他们平时赚得够多的了。不理他们!
午休的时候,他躲到楼外头跟老婆交流,老婆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她说,今天拿病人档案,回回拿错,有几次,档案捏在手里,就是不给牙医老板,弄得老板不得不抢过去。最夸张的,本来要去档案间拿保险公司的单子,脚不听话,愣是进了厕所,蹲半天,才想起保险单的事儿。
她说,老郝,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共产党员的料,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我说,要么现在就把工辞了,要么全招了,让大伙儿分享分享。你说,我选哪一种?我现在全听你的。
他想说,我们想的一模一样,我们夫妻二十多年,想法接近双胞胎了。他隐忍着,只是说,别急,千万别急,再考虑几天。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你现在是有身份的人,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呐。你可得注意爱护自己,千万不要乱阵脚,你老板要是不自重,我要对他不客气。
老婆问,什么萧瑟秋风,有话好好说,别让我听不明白。
老婆忘了,郝运来引用的是毛泽东的诗词。他学的是物理,对唐诗宋词入迷,对毛泽东的诗词入迷,老人家的几十首作品,他能倒背如流,日常生活中,他是信手拈来,好用得很。
交待过老婆,他自己急得坐不住,学老婆,一连上了几次卫生间。办公室就那么大的空间,十几号人马,人起人落,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逃不过每个人的法眼。
最后一次从卫生间出来,一个小年轻斗胆问,老郝,又考察了一次?
他不搭腔。心里说,还是年轻哪,嫩,不够稳重。大家都知道的事,就你能,就你偏要点破?以后自己开公司,这种人绝不能用。
中饭还是在台湾小吃店吃。走进去,还是那声“欢迎光临”的高声吆喝,还是小男孩那震天价响的摇杯,还是那个女孩的带位,这一切,郝运来觉得不真实,同时倍感亲切,就像出嫁的闺女回娘家。可不,就是坐在这间简陋的小吃店,读完报纸,他想起买彩票,做出买它一张的战略决定。
昨天今日,满打满算,二十四小时。想想毛主席,故地重游井冈山,气魄就是大,三十八年过去,在他老人家眼里,不过弹指一挥间。对郝运来这个新科富翁,这二十四个小时,分分秒秒都过得慢呐,掐大腿也快不了。
真是人是心非。
他面带笑容,招呼那个小男孩。小男孩摇着杯,尖声问, 还是牛肉面吗?
他重重地点点头,突发奇想,说, 进去跟老板说,我只要牛肉,不要面,想算几盘算几盘。
小男孩摇杯的手僵住,脑袋转不弯来。旁边的女孩开导说,客人想光吃牛肉,不吃面,该收几碗的钱,让老板自己算。
小男孩还是不解,说,哪有这样吃饭的?
郝运来自己先觉得没意思,骂自己是农民,太小家子气。发了横财,不知道怎么花,只能在吃多吃少上面动歪心思,折腾人家小朋友。难怪彩票局强烈建议中奖人要组一个专家团队,包装打点,看来有些道理。自己真得好好计划计划。
他说,算啦,就一碗面,该怎么做怎么做。
等着上牛肉面的时候,他瞥了一眼靠墙的桌子,看到上面又放了一堆报纸。他纹丝不动,心想,还看这些东西干什么,老调重弹,没意思。
他倒是前后左右巡视小吃店。钱到手了,干脆把这家店买下来?投资嘛,最多十万,二十万又怎样?不行,都到这个身价,开个小店算啥意思,太小儿科。而且,店盘下来,谁经营?自己跟老婆?我到里面捞面,老婆到前台扑哧扑哧摇波霸奶茶?开什么国际玩笑!
做个股东吧? 还是烦人,留谁不留谁,利润怎么分, 算计半天,能落下多少银子?一年十万?二十万又如何?
他对自己很满意。想不到,自己很有点经商的头脑。从前,他以为,真正能赚钱的人不是来自广东,就是来自江浙,他这个中原腹地的人想都不敢想。看来,自己看轻了自己,自己犹如沉睡的儒商,一旦醒来,没有什么赚钱的事情办不成!
他吃完面,在桌上压了一百元小费。这几个小朋友不是恩人,但是,打工辛苦,不容易,以后自己买车买房怎么办?他担心他们忘记收拾,小费被人拿走。他示意小男孩过来,说,这是给你们的。小男孩一看是一百元钞,再看一看郝运来吃得精光的面碗,脑子又转不过来。
让他们高兴高兴,以后当故事讲吧。这里不能再来了。这一百块小费吊高了胃口,下次来,小费得超过这个数,否则,他的美丽传奇说断就断。
经过隔壁的杂货店,他不由自主,一脚踏进去。店里格外冷清,店东的眼睛追随着他,似笑非笑。难道店东不知道自己的店昨天卖出头奖的彩票?难道他不知道,他的店要跟着发财,至少能领个十万,甚至二十万的奖金?如果知道的话,而且知道中奖人就在眼前,他们就算胜利会师了。
郝运来不想暴露自己,绝不能暴露。那他到这家店来干什么?跟回小吃店一样,回一趟娘家?感谢抚育之恩?不行,店里跟着受益,谁感谢谁呀?
再买彩票?
他有些犹豫,身子挨尽柜台,手已经伸进装钱的口袋。
店主期盼地看着他。看来,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店售出大奖。经常来这里买彩票的人还没有醒转过来,这家店原来属风水宝地,超级有气场。
他的手缩回来,一分钱没掏出。自己的运气已经算百年不遇,哪能连中两元?就算有,机会让给别人吧,自己不能再玩了。
他的手指指透明柜台下的牛肉干,店东大喜,这可是郝运来头回买彩票以外的东西。
郝运来乘势看一圈店,面积不大,五脏俱全,心想,盘下这家店如何?
店东将牛肉干递给他。店东极小的眼睛在笑,眼睛完全淹没在眉峰底下。他的脸红堂堂的,疙瘩肉纵横交错,一看就是苦出身。
郝运来想,这满脸的沧桑怎么来的,开杂货店的辛苦换来的,比台湾小吃店还劳心。而且,那些个劫匪特别爱抢杂货店,自己都这身价了,最后让劫匪惦记,没准儿老命陪上,不买,不买!
店里没几个人,分散在杂货店的几个角落,个个看起来像良民。他思忖一下,在柜台押三张百元钞票,含糊地说,这是牛肉干的钱,不用找。
他转头点着那几个顾客,对店东说,你跟他们说,他们买的东西,我垫付了。
店东一脸惊讶,对他来说,这是郝运来今天的第二个不寻常之举。店东问,有什么喜事?莫非……?
郝运来挤挤眼睛,语焉不详地说,是的,是的。你也一样。
站在店门外,他心里默念,以后不要再来了。咱现在这个身份,老在杂货店晃荡,不合适。
就这样,人往上行,一扇扇新的门纷纷打开,一扇扇旧的门渐次关闭。他只能呆在属于自己的天地。
人说,中大奖之后,最先倒霉的就是中奖人的老板。这话不假,郝运来已经决定,他要炒老板的鱿鱼。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再也没有心情给老板卖命。
吃饭前,他还嘱咐老婆,要她顶住,不要急着辞工。话是对老婆讲的,他自己先顶不住了。他有很多想法,很想一一落实,处在这种状态之中,他怎么能给别人打工?想起老板和老板娘对手下员工的种种,他更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换他做老板也不成。
往办公室走的时候,他心里在挣扎,是和平退出,还是玩一玩老板,让他知道翻身的农民是不好惹的?等坐到老板跟前,他心先软了。
老板中午倒在沙发椅上小睡了会儿,忘记整理自己,几缕头发从后脑勺桀然而立,一脸倦容,眼睛微带血丝。
想想,老板也不容易。何必给他添堵呢?留学生来美国,吃过多少苦,能像他这样最后成器当老板的,大小不管它,毕竟是少数,是精英中的精英。换了自己做老板,说不定对员工更剥削,更抠门。
他说,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了。
老板还没有进入状态,漫不经心地问,那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我的意思是,我辞职不干了,以后不回公司了。
老板这才重视起来,一把抓起手边的青花瓷茶杯,咕咚喝一口,问,为什么?不是一直干得好好的,说不干就不干了?我一直对你很重视呀。
老板的眼中透出伤害。他当老板这么些年,从来都是炒别人,还没遭遇过被炒。在他眼里,郝运来应该是最稳妥的手下,凭他的年龄和专业能力,给他一个饭碗算是做善事。
老板端详一番郝运来的脸,看出郝运来的决心。他说,好吧。顺便问一句,不在我这儿干,你要去哪里发展?
郝运来老实地说,还没想好。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嘴角却荡漾出笑意。他想,给谁干?给自己干!给自己好好干!
老板一看这笑意,心里更受伤,嘴里还是说,这样的话,还是骑马找马好。言下之意,他还是想挽留。
郝运来说,不了。我想彻底休息一下,工作以后再说。
老板见木已成舟,顺驴子下坡,爽快地说,那你去跟财务结个帐,工资该领多少领多少,年终奖可以提前发给你。
这可是非常慷慨的举动,跟发薪水时老爱捂着腮帮子的老板判若两人。是老板突然变善了,还是他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
他心里暖暖的,顺势说,不了,留给大伙儿做福利吧。
老板的脸写满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站起身,对老板说,那,我就走了。祝公司一帆风顺,祝老板多多发财。
不用回头,他可以感受老板复杂的目光。老板一定在猜,他郝运来要么发了横财,要么神经哪里出了大毛病。他中奖的事,大家迟早会知道。他的月工资就两三千块钱,左扣右扣,剩不了多少。他想,临行前给大家留点东西,算是积点善德,做点好事,留点口碑,不要让自己成为遭人恨的富人,成为仇富人的一个新靶心。
他现在的人生境界上了N级台阶,一举闯入富人俱乐部。自己成为一分子,方知道里面还是好人多,要注意树立集体荣誉感。
他默默地收拾东西,默默地离开公司,没有跟大家一一告别。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自在,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为什么。他怕自己一下失控,将中奖的事抖出来,一旦抖出来,这颗原子弹要轰得公司顷刻瓦解,人心整个乱套。所以,他连那个迷人的小秘书也无暇多看几眼。
他又闪过:要不要把公司买下来,自己做做老板? 他摇摇头,还是不要吧。自己跟这些员工朝夕相处了几年,谁不清楚谁的老底?就这十几号人,个个能折腾,个个怀才不遇,当他们的老板,还不如去动物园管狮子去,危险有,但不用费脑筋。
出了公司的后门,加州的阳光照耀着他,温柔多情。停车场上,老板的“美洲豹”车闪闪发亮,灼人眼睛。放在前几天,这辆车他是不愿多看的,跟自己没关系呀。老板开好车,员工开歹车,天经地义,不服不行。他压根没有试着想过,王公贵族,宁有种乎?好车歹车,换车开开?
他走到“美洲豹”前,弓下腰,手指用力弹一弹腾飞的标识,豹子一动不动,仿佛在发出不平的怨声。他呵呵一笑。这种车不过如此。
他挺直身子。他对自己的未来很有信心。能花一块钱赚几千万美金的人,不是超人,胜似超人。只当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儿子周末搭飞机从旧金山赶回来,一出机场,三人抱成一团,儿子的脸涨得通红,一付火山要爆发的样子。儿子说,我们叫个房车,风光风光。郝运来说,可是可以,那我开来的车怎么办?儿子说,就搁机场,谁要谁开走。我们换新的。老婆赞成,附和道,我们换新的,一人来一辆。
郝运来笑得,像五月盛开的丁香,说,没问题!一人来一辆,牌子随便挑。不过,我这辆老车要是就这么搁机场,一天两天行,时间一长,机场没准儿怀疑里面放炸药,我们要当恐怖分子抓。
母子一听,同时闭嘴。
三人没法,还是开着郝运来的旧车打道回府,喜色不减。
想到做到,他们立马去附近的汽车一条街,连看了几家豪华车店。郝运来和老婆将中意的车记在心里。现在他们还住公寓,只能在户外停车,要是将豪华新车一辆接一辆开回去,邻居吓出心脏病是小事,万一宵小们关注,那就是大事了。儿子呢,看中一辆红色跑车,很想马上提货,明天直接开回北加州。郝运来面露难色。要买,当然一次搞定。问题是,彩票的钱还要等,手头现金不足,信用卡额度不够。他把情况解释一番,儿子只能望车兴叹。
回到家,儿子拿出厚厚一叠打印出来的文件,说这些是从网上收集到的彩票中奖人故事。儿子说,给你们预警一下,这些故事的结局都不太好。
听儿子讲,中奖人绝大多数是劳动人民,发横财后,相当数量的人肆意挥霍,或者染上黄赌毒的恶习,在不长的几年中,花掉了所有奖金,重新回到原点,破产的,沦落街头的都有。
两口子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老婆敢说话,她责怪儿子,真不懂事,现在讲这些干什么。我们怎么会变成那样?
儿子说,我不是要打击你们的心情,知道得早,可以预防。
郝运来发话,这么讲差不多。我们没那么傻。再说,这些故事讲讲也好,没中奖的人心理多少得到平衡。老百姓最恨的是不劳而获,中彩票算最过分的不劳而获。比如说我吧,从小对社会对国家没做过啥贡献,对教堂对落难的人没捐过一分钱,对工作对老板能应付就应付,你们说,我算个啥?
母子看着他,看他发宏论。
他说,我出一块钱,就一块钱啰,在柜台前站一分钟,就一分钟啰,咔嚓,一步到位,实在是……
他又叹气,又摇头,像是对自己不满。儿子看不透老爹的城府,拉开架势,准备开导开导。
老婆按住儿子,示意他说,别傻,你爸聪明着呢。
一家乐融融。
大家就奖金到位后,该怎么处理,该怎么分配,达成了一致意见。让郝运来心里乐开了花的是,儿子主动表示,这些钱是爸爸赚来的,我没有过高要求,给我留个一百万就成。我要过更好的日子,靠自己努力。
老婆马上表态,说,儿呀,你这么懂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一百万太少,我不能让我的孙子孙女以后过苦日子。这样吧,我给你爹拿个主意,钱到位了,你先拿个一百万,当生活费用。将来的孙子孙女呢,我们讲好,你要是生一个,我们给一百万,生两个,再给一百万。
儿子兴奋起来,开始撸衣袖,说,好,就这么定。我以后给你们找个媳妇,不让她上班,就呆在家生孩子。
老婆开始往后缩,说,可倒是可以,不过,这个媳妇可不能瞎找,我们要看得上才行。
郝运来一直不插话,让母子神游。这个时候不让人过足瘾,更待何时?
他爱自己的老婆,爱自己的儿子,这些钱,他们想怎么折腾都行。有一点,他暗自叹服老婆的精明,媳妇还不见影子,已经占居主动。这般手腕,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原来怎么看不出来。
儿子高高兴兴返校。
晚上,老婆问起,儿子说的黄赌毒,还有我们天天听的谁谁谁泡二妞养三奶,你会不会跟着学?
郝运来说,你以为这些毛病只有男人会犯?你也要当心。我们互相督促吧。
他们相视数刻,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令人放心的真诚。起码此时此刻,他们对金钱没有恐惧。
4
老婆接着辞职,理由也是需要休息一下。牙医老板人不错,特意为老婆办了个派对,地点是本地一个大旅店的雅座。吃到快结束的时候,郝运来悄悄跑到前台,悄悄地把账结了,另外再加叫高档葡萄酒,到场的人手一份。大家自然高高兴兴,只有老板拧眉沉思。
儿子回伯克利没几天,喜讯传来,处上了一个女朋友,法国女郎,家里在地中海附近有葡萄园。原来,他们觉得儿子书生气过浓,对小女孩没有吸引力,担心他交不到女朋友。跟别人谈论小孩,郝运来最烦听谁的儿子桃花盛开,女朋友如何如何多。
这下,儿子的桃花说发芽就发芽,他们甚感欣慰。法国女郎,家境不错,跟自己的家配得上。他发愁的是,自己的英文还没有过关,以后是不是还要操练法语?老婆说,想太多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处个女朋友,可不像我们那会儿,见一面就定终身。咱们先别操心,让儿子多跟女孩子接触,老婆嘛,要慢慢挑。
两夫妻还住公寓,彩票局的支票没到位,他们只得将就着,给房东照付月租,跟邻居照样来往。最大的变化,是老婆不再做饭,邻居们再也闻不到郝家飘出的菜香。两口子基本都在外头吃,附近的馆子吃个遍,再逐渐外扩,扩到60号高速公路以东,57号公路以西。照郝运来的话说,振兴加州经济,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要敢于花钱。
过着如此逍遥的日子,他们一家嘴巴紧闭,坚守着发了大财的秘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不寻常的人物,把中奖视作天降大任于己的先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会儿,不知风飘何处,要郝运来花钱的机会一桩接一桩。
那天,郝运来跟老婆在外头吃“小肥羊”火锅,大汗淋漓间,接到姐姐的电话。他拉着老婆出后门,在露天处找个座位,正好透透气。
姐姐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外甥小立两口已决定,结婚以后留老家,不回深圳了。
郝运来为姐姐高兴,又问,那他们呆在老家干什么?
姐姐说,先做个小生意。老家认识的人多,帮忙捧场的人还是找得到。
郝运来突发猴性,问姐姐,小立要结婚了,要做小生意了,他最想得到什么东西?
姐姐听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嗯嗯嗯的,最后说,同样是独生子,他算懂事的,从不轻易向别人伸手。他知道我的能力,跟我从来不提买车买房的事,提了也是白提,我就是倾家荡产,帮不上什么忙。
姐姐不堪生活重负,哪里会想到弟弟现在是怎样的风光?!
郝运来说,这样吧,我这个舅舅出出力,你听听怎么样?
老婆听着,一劲儿点头,就差喊“加油,加油!”
姐姐不接话。
郝运来说,小立办酒席的钱我包下,办事的酒店挑最高档的,收到的红包你都留着。两个年轻人度蜜月的钱我包下,只要签证不成问题,全世界任选,地点由他们定。还有……
姐姐那边的呼吸在加重,她的嗓子暗哑,低声说,弟弟,我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
郝运来说,还有,我外甥做生意,我要鼓励,要不,要我这个舅舅干什么?只要他肯干,跟我这个舅舅大概说说他的想法,我觉得有那么一回事,前期投资算在我头上。
姐姐半信半疑,说,好吧,我把你的意思告诉小立。不过,你可是长辈,是舅,说话不带乱的,要是开玩笑,你趁早讲清楚,不要糊弄人家年轻人。
郝运来说,姐,除了爸爸妈妈,你对我最了解吧?我这个弟弟,自小就是党的好儿女吧?我什么时候糊弄过谁?真要糊弄,咱糊弄别人,对亲外甥哪里下得了手?
姐姐说,好吧,你是我弟,不信你信谁?不过,你不是就那份工资,不算高,你们两口子加起来就那么多。到处听人说,在美国赚钱比中国难,难很多,为了几个小钱翻脸不认人的到处都有。还有……
郝运来很想说出真相,“我中了大彩票”就在喉管处跃跃欲出,到底没有说,他怕一说出来,大家的胃口会蹭地跟着跳上天。他说,姐,我们公司最近拿了个大单子,我是功臣之一,分到不少,给小立分一点没关系。
姐姐还想问,想想,说,算了,不多问了。跟你说个事,我们楼上的邻居,你见过的那位,前几年去美国,发了,一连买了好多栋房子,我们问,你在美国干什么呀?这么有实力? 你猜他说什么?说是在美国炸油条,一星期就炸四天,卖得特别好。你信不信?
郝运来心想,莫非这仁兄也是中奖人?他支支吾吾,不想跟着猜。
姐姐说,我们背后议论,说他在美国卖什么油条,许是卖白粉。蒙谁呀,我弟就在美国,炸油条可以发大财,你早就发了,是不?
郝运来同意说是。
姐姐说,反正小立办婚事还有两个月,你们再认真商量一下,不要硬花钱,我们知道你们的难处。一定要给,只要你的钱来得正,我们不会不敢花。
郝运来说,姐,我说到做到,你尽管安排。
老婆在一旁皱眉头。他知道她心里嘀咕什么,外甥说的是做小生意,听你这么许诺,他要是要买长城的砖头怎么办?那一块砖至少值一亿哟。
他扣了手机,主动对老婆说,我再怎么许愿,打死,他们不敢往大里想,他们对我没信心。你信不信,我刚才提的三件事,我姐压根儿不会对我外甥讲。就算我说中了大奖,她还是不信。只有一条条兑现,她才信。
老婆说,前边两项我同意,我担心的是赞助你外甥做生意,他要是狮子大开口,我们不又得回到解放前吗?
郝运来说,别担心。我跟他交流过。我敢保证,外甥想的,不外乎山寨礼品店,山寨手机店,大不了,上淘宝网,卖山寨名牌包。他在深圳呆久了,想的就这些。
老婆一脸惊羡,说,你对国内行情这么熟?这么有经商头脑哇?
他一脸得色,说,这不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嘛。我一直熟,一直有经商头脑,以前不轻易露,怕你说闲话嘛。
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热,电话铃响。两口子对望一眼,莫非又跟花钱有关?
来电话的是郝运来的大学同学,曾经的团支部书记,以后一直被称作老支书。她要谈的是同学聚会的事。
郝运来一掐指头,心想,上次不是聚过了吗,又要搞?
老支书猜到了他的心思,主动说,三年前我们聚过了,你会说,怎么又来一次?真要三年一小搞,五年一大搞?就是这个意思。我们是一年老一岁,走得动,愿意走动,就这几年,再不多聚聚,以后没机会。
郝运来想着该说些什么,沉默了几秒钟,老支书可能觉得他又不想去,口气变得公事公办,好像要挂电话,郝运来连忙说,这次活动都有些什么节目啊?
老支书开始起劲地讲述,郝运来嗯嗯哈哈的听着。
三年前,就是这个老支书,劲头比这次大,几次三番请他参加同学聚会,像做传销,听口气,不答应就不放人。郝运来刚刚从国内悄悄地回来,为自己的落魄羞愧不已,哪有心思跟同学欢聚一堂?老支书听出郝运来的为难,安慰他说,现在社会上一切朝钱看,我们不能同流合污,我们心中得有杆秤,不看这个。我们重的是情谊,大学四年结下的友谊,是无价之宝,拿什么换也换不来。郝运来还是推辞,老支书说,这是大家的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实在不行,人来就是胜利。郝运来到底没去。
老支书说,上次你没来,多少同学说,老好人不来,多可惜呀。
郝运来爽快地说,好,这次一定补上。
老支书生怕他变卦似的,赶紧说,还是那句老话,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方便的话, 不要不好意思,能来就是胜利。
郝运来说,这回,我要又出钱,又出力,告我一声,该怎么做?
这些年,中国的暴发户嚣张,连不是暴发户的也跟着张牙舞爪,谁都不甩。碰到我们这些在国外生活的人,什么难听的话都讲得出口,好像连黑非洲都不如。我今天倒要看看,谁甩谁。咱们玩玩!
郝运来问,聚会有开销,怎么算?
老支书说,每个人交基本费,算下来,食宿估计可以扯平。其他活动,比如上国际大厦舞厅啦,去江南小镇踏青啦,开支就要靠有实力的同学赞助。
郝运来问,目前一共收到多少赞助?
老支书报了一个数,特别提到,外号叫三眼龙的同学赞助最多,估计他这一份就可以办个成功的聚会。她马上解释,老好人,我只是如实通报。我们知道你在美国的情况,不要有压力,不要勉强自己,人能来就好。
郝运来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我打算一对一配捐,就是你收到多少捐款,我另外再给多少,不封顶。
伶牙俐齿的老支书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天,她才说,老好人,不亏在美国混,说话喜欢幽默一下。只要你愿意出钱,一块钱是钱,一万块也是钱,我们举双手欢迎。
郝运来说,我们讲好了,就这么定。
老支书嗅出什么来,诚恳地说,老好人,说话可要算数,兑现不了,我下不了台,放出的话收不回来是小事,做的安排要推倒重来。
郝运来说,放心。那,我得到什么?
老支书马上说,我可以负责安排。你作为学生代表可以上主席台,发言排在校长书记后面。这个安排,你觉得怎么样?
听老支书的意思,这可是莫大的荣誉。咳,从大学当支书,政治进血液里了,见到领导腿就哆嗦。校长书记来,除了说套话,还能说什么?请他们干什么?
他摆个架子,说,这样的话,我得考虑考虑。
老支书急了,说,那你快给我个准信。你的赞助到位,我们可以安排的活动要多宽松可以多宽松,同学们会激动得受不了的。
她顿了一下,小声地问,老好人,不是说美国不好发展,你怎么…..?嘿嘿。
郝运来一本正经地说,为同学会出力,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两人哈哈大笑。支书说,就是嘛,都说资本主义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秒秒好起来,差点给忽悠到。你说,你们那边那么差,怎么有钱有权人的小孩都往那边跑?
老婆没有责怪郝运来,自己被弄得蠢蠢欲动,说,我也要想个什么点子,做做好事。
郝运来说,我们是有几千万,可不是无穷尽的宝藏,适当挖挖可以,二十四小时不断地挖可不行。
见老婆面露不悦,郝运来说,我的意思是,该花的花,看情况,看有没有意义。
老婆说,你给同学会花钱,这算哪门子意义?
郝运来说,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老婆说,你又来这个。听不懂。
他说,我来美国,留在国内的同学,一直把我当成大村庄里的小农户,很不以为然,当我混得要卖妻卖儿。我这个农民兄弟翻身了,得让他们知道。你说我傻,我就傻,这个气得出出,谁要是想跟我较劲,我奉陪,大不了,同学会开到钓鱼台国宾馆,我照样不怕。
这次,他特想跟三眼龙练练,看谁笑到最后。他这个洋买办,打死一年赚个几十万美金,如今想跟他郝运来练,实力浅着呢。
三眼龙的绰号,得自他戴的眼睛度数太深,一支眼藏在镜框后面几乎找不着。三眼龙留学德国,属于世界上最早做镭射矫正手术的,成功地告别了眼镜,外号还跟着。他混到一家德企驻中国的首席科学家,办公楼矗立于黄埔江边,站在他的办公室,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翻涌的黄埔江水。
郝运来跟他在大学是最好的哥们。上次回国,他只约过三眼龙。推开三眼龙办公室的门进去,三眼龙明明看到他,愣是端坐不动,等郝运来快走到跟前,他才微微欠身,一边问,来上海,找我有事吗?郝运来听到,如遭雷轰顶,半天说不出话来。当时,他想当即甩手走人,去他妈的!他没走,坐着喝完公司秘书端来的茶,跟三眼龙不咸不淡地扯几句,事后忘记到底扯了什么,记得的,是自己的脸色难看,很难看。
他想过,三眼龙为什么如此不近人情? 他追忆过,从进写字楼,到乘电梯,见过的几个员工,三眼龙的穿衣打扮,总体印象,是误入一个上流人的空间。他自己脚穿一双没有系牢的运动鞋,鞋子沾足了泥土,夹克衫敞开,送出去的是满身汗气。这个形象,怎么看不像成功人士,怎么看像极了需要投奔,需要别人帮忙的麻烦。三眼龙告别了眼镜,看人一针见血,什么老同学的情谊只能倒入黄埔江了。
郝运来多少可以理解,让他原谅?没门儿!
郝运来家乔迁,新居位于南橙县的一个新开发社区,房价五百万,2010年盖的新房。
手头有钱,选择余地大,郝家为搬去哪里充分讨论过。老婆说,要搬就搬到中国人多的地方,生活方便,找人聊个天方便。儿子的意见无所谓,反正将来他要自己单住。
老婆的想法不能不重视。郝运来陪她先到华人集中的几个富人区看房。比较来比较去,觉得东区的一个地点不错,老婆现场就要拍板 。郝运来拉住她,问带他们看房的经纪,周围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
经纪事先做好充分准备,一一道来。左边两家,一户是上海人,一户是大连人,右边两家,一户是温州人,一户是南京人。
郝运来心想,美国不是笑迎天下客 ,怎么全是中国人哪?城中心的华人区叫唐人街,这儿该叫个什么?中国之角?华夏路?
郝运来考虑再三,对老婆说,咱们还是不去跟同胞扎堆,是非多。怕老婆多说,他加了一句,我们不是要保守秘密吗?跟中国人扎堆,能保得住啥秘密?
他们告诉公寓楼的邻居,他们买了房子,家具不方便带,各位看着合适,想拿什么拿什么。邻居们兴高采烈,破门而入,挑来挑去,没搬走几样东西。邻居们挺失望,失望挂在脸上。郝运来有些不好意思。他家的东西几乎都是二手货,新买的几件挑最便宜的,长相欠佳。
一个邻居抱着电视,膝盖抵住门,喘着气说,那,我就搬走了?将来你们不看电视吗?
老婆说,当然要看,我们要换新的。
郝运来承诺,等新居收拾妥当,再请大家来坐坐。他不敢肯定,到时会不会这么做。
老婆倒是起个念头,悄声说,我们新房子里面,每个房间装一台电视,同时播不同的频道,《非诚勿扰》,《中国好声音》,《康熙来了》全给它打开,我想看哪个台进哪个房间。
郝运来说,你这就不是住豪宅,你这是开汽车旅馆。
新订的家具陆续到达,老婆网购的大包小包算起来有几十个,来不及拆开,堆放在一起,诺大的房子显得空荡荡的。郝运来原来还打算,每个房间睡一晚,实打实地将五百万享受回来。老婆跟着发疯,睡了两个不同的房间,第三夜,她不干了,说房子太大,十二间房间,随便开个口,到处传回音,怪骇人的。
郝运来说,怕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不是一般的高尚社区,里里外外都有警卫,天天惦记的就是我们的安全。
老婆说,那倒是。不怕你笑话,我怪怀念公寓楼的生活。那儿,楼上楼下都是人,心里闷的话,找人说话方便,有个什么事,大家互相会帮衬。
郝运来打老婆一下,说,还说我,你才是奴才命。我敢打赌,这儿住过几天,真叫你回公寓住,你会觉得小得连脚都没法搁。老婆,这么说吧,咱们的生活就像坐电梯爬泰山,唰唰几下,转眼就到峰顶,周围怎么回事都来不及看清楚。太快,高处不胜寒,头会晕。怎么办呢,咬牙顶住,慢慢会习惯。你要是发神经,说受不了,要换公寓楼住,我们这儿立马会涌进来几百万人,吵着要跟我们换。
老婆说,看你,一说公寓,你跟我扯泰山。逗你的,还当真哪?
郝运来说,知道你逗我,我顺着往下说说呗。
安慰过老婆,郝运来自己睡不着。这儿实在是太安静了! 别说邻居说话声,汽车来往的摩擦声,连风声都听不到。打开楼上的窗户,极目远望,看到的只有一片漆黑,闻到的是新鲜泥土的芬芳。离家最近的一个邻居,开车也得走三四分钟。出去买罐牛奶,左拐弯,右拐弯,来回将近半个小时,很不方便。
这末缺人气,跟坐牢有啥区别?
他掐了自己一下,怪自己瞎想。这等豪宅,这等环境,这等安静,是多少人的梦啊! 有才情的人触发灵感,能写出多少雄文?!公寓的邻居们知道了,一定吓得不敢来。知足吧,你!多少人睡到这儿,梦中露出的只有甜美的微笑,你还在这儿唧唧歪歪,欠抽!
想不到,才惦记过三四分钟车程以外的邻居,邻居自己找上门来了。
邻居生得粗壮,皮肤黝黑,手臂上的毛发像秋后倒伏的庄稼,真浓。邻居太太长得小巧玲珑,手里搂了一头叫不出品种的小狗。小狗好像对郝运来的第一印象不佳,皱着眉,一点笑意都没有。
邻居一是来认识新邻居,二是邀请郝家这个星期六晚上去他们家随便坐坐,吃吃点心。几个音乐家届时会来助兴。
星期六儿子会回来,他们也没有特别的安排,一口答应下来。
邻居不肯走,想多聊聊,问郝运来是做什么谋生的?
郝运来说,没做什么,在家歇着。
邻居两口子交换了一下目光。
邻居说,他自己是一个医生,诊所开在新港海滩。老婆在家里带孩子,包括她怀里搂着的那个。
邻居太太对小狗又抓又摸,嘴里咪咪个不停,小狗还是不见笑容。看来,此犬的天性如此。
郝运来问邻居,你是哪方面的医生?
邻居说了一个词,郝运来听不懂。邻居在脸上搔搔,胸前拍拍。郝运来猜,他是做整形的医生。
邻居太太开心地笑着。郝运来这才注意到,她的面皮平滑得像新下树的苹果。不知道是天然,还是靠她老公动了手脚。
实在没有多少话好扯,邻居两口子悻悻然离去。郝运来想,这家邻居处不来,没法交流哇。
星期六到了,郝家三口人如约到了邻居家。他们家房子的结构跟郝家相似,估计价位相当,里面的布置讲究得多,墙上挂满了精致的装饰品。
客人不少,几排椅子坐满了人,最后一排留了几个空座位,正好够郝家三口。 老婆一坐下,就低声对坐在两口子中间的儿子说,你爸说我乱买东西。妈买的东西不够,还得买,你看看人家家里,你看看哪。
请来的音乐家有老有少,一位小男孩只有十来岁,个头小小的,面颊嘟嘟的,一付黑皮带紧勒着他那已膨胀的小肚皮,不像很机灵的样子。小男孩坐上琴椅,小屁股挪来挪去,坐踏实了,一双小手就在钢琴上来回穿梭,跟玩儿似的。紧隔壁的一个中年男观众禁不住连声赞道,上帝呀,上帝呀。
郝运来明白,这个小男孩不是等闲之辈,否则,进不了这家的门。
郝运来看一眼儿子,只见儿子紧闭双眼,脑袋微垂,似在无尽地享受中。儿子小时候,他也想过让儿子学学钢琴或者小提琴,最次学个二胡或者笛子什么的。到处有人说,现在的人才需要多方面才能,具备全方位素质,否则,嘿嘿。这种话听多了,做父母的不紧张才怪。最后,儿子什么也没学,真实原因,是他付不起学费。儿子来美国上伯克利,靠的不是吹拉弹唱,不是满世界跑当什么义工,靠的是全A的平均成绩,满分的SAT。
唉,过去的事,不提也好。一个孩子,除了会念书,能捣鼓一下高雅的钢琴,让别人听得一口一个“上帝呀”,其实挺好的。现在什么都有了,什么钢琴老师请不起?不知道儿子还要不要学?听人说,学琴要从娃娃抓起,儿子学,会不会太晚了?
钢琴突然停了,郝运来打住遐思,带头鼓掌,噼里啪啦,脆脆的,真心叹服的那种。儿子的眼睛睁开,轻声说,爸,现在不能鼓掌,等会儿。
郝运来收了手,儿子的话得听,他见的世面比自己多。
小男孩接着弹,叮咚叮咚,挺忙。那就等会儿吧,郝运来忍不住又浮想联翩。
老婆问过儿子,这次回来,干脆把女朋友一块儿带来,先认个门儿吧? 儿子说,我问她试试看。试过之后,女朋友不愿意来,还送了一句挺伤人的话。她说,你家住南橙县,那不是加州最保守的地盘吗?那儿的人成天想的就是赚钱,不管世界人民的死活,没劲。老婆听罢,勃然大怒,对儿子说,哪个王八蛋还说法国人文化素质最高呢。这么不懂事的女孩子,你跟她断了,我们家不要。郝运来明些事理,没有跟着跳起来。他对老婆说,你不了解这个伯克利分校,就跟我们国内的北大当年一样,是学生闹革命的发源地,操心国家比操心自己更上心。儿子说,哪有这回事?你翻的是老皇历,几百年前的事。我们现在天天想的跟地球人一样,买房买车发大财。
郝运来趁机劝诫儿子,说,我看,你转学得了,转到私立学校,挑个好的,我们不怕学费高。
儿子说,转学没那么简单,而且,有点晚了。我两门课的成绩最近下滑得厉害,保及格吧。
郝运来心头一沉。看来,儿子的上进心开始丧失,向富二代看齐了。
钢琴声又停了,郝运来缓过神,情不自禁又带头鼓掌,儿子眼睛瞪圆,像要吃人,说,还没完,鼓什么掌?
还没完?这要弹到什么时候?这小男孩也真是,体力这么好。
终于完了,儿子鼓掌,大家鼓掌,郝运来彻底放开,鼓得更响。
儿子悄悄交待说,古典音乐分好几段,中间的小暂停是不能鼓掌的。
郝运来说,鼓了呢?
儿子一时语塞,憋了几秒钟说,那就是没修养。
儿子这貌似精英的口气,跟他新交的女朋友有得一比。老婆探过来,悄声对儿子说,看那边,墙上的挂毯,好不好看?等下你帮我问问他们是哪里买的。儿子拨开母亲的手,不耐烦地说,听,听,听音乐。
轮到其他几个音乐家上场,不到最后关头,郝运来绝不轻易鼓掌。他心里嘀咕,以后自家办派对,请音乐家捧场可以,得事先规定时间,三五分钟一支,意思到了就行,不要拖拖拉拉的。
好容易结束,主人招呼大家到后院用餐。女主人这时候变得非常活跃,走到哪里,欢笑带到哪里。郝运来两口子谁都不认识,手里托着食盘,坐立不安。男主人想跟他们聊聊,简单几句寒暄,后面进行不下去。几个客人主动过来,也是聊不下去。郝运来有个机会,跟那个小钢琴家面对面,他情不自禁,弯腰想拍一下小男孩凸起的肚皮,小男孩灵巧地闪开,面有愠色。
老婆干脆守在请来烧烤的师傅边上,装着看人家耍手艺。
儿子倒是神态自若,正跟一个金发小姑娘聊得入港。冲着落日,郝运来惊讶地发现,儿子长得像极了年轻的自己,只不过,儿子更有神采,更有自信。他想,贵族要三代培养,咱就算个暴发户,这一代就当董存瑞炸碉堡,杀出一条血路,让儿子提前一代实现。
客人三三俩俩地扎堆聊天,郝运来基本不参与,听到的话题,好像跟政治有关,跟州长有关,好像还谈到NBA的湖人队。在他眼里,这些客人自信自大,有天下啥我其谁的笃定。就算他的英文没问题,他不乐意讨论美国政治,关自己什么事?对湖人队,他同样没兴趣,要是有人乐意跟他一起骂中国足球队,他倒是可以跟着骂一个通宵。
他想起原来住公寓楼,大家最喜欢聊的,是哪里的东西在降价,哪个人的老板最抠门,哪个名人的生活怎么嚣张。这本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感觉却有光年的距离。
派对结束,郝家三口步行回家。儿子问,爸,妈,你们怎么不跟大家交融?
老婆说,想是想,听不懂,说什么呀?
儿子说,见人不开口,老是拿不会英语当借口。那我们搬到这里干什么?
儿子闷着走,步伐加快,将他俩甩开一截。老婆说,儿子嫌我们呢。
郝运来想一口喝住儿子,要他好好把话讲清楚。他扬起手,又落下。儿子长大了,儿子的话是对的。他不能以父亲的权威压迫他,就是坐拥几千万也不行。
他有一种失落感,这是中奖以来第一次。
回到家,夫妻躺在床上,半天不说话。儿子不知道藏在哪个房间,正蓬蓬拨拉新邮购的吉他。不比不知道,刚听过小男孩弹钢琴,现在听儿子乱弹一气制造噪音,这差距怎一个“巨大”了得。
老婆叹息一声,说,我忍不住,还得说。
郝运来知道她要说什么,懒得催。
老婆说,我看,我们搬这儿搬坏了。朋友不敢来,周围的邻居,我觉得浑身不得劲,没法处。我们仨住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觉得跟蹲监狱似的。
郝运来说,我不是说过嘛,我们是坐电梯登泰山,呼呼上去,我们不习惯,人家先到的也不乐意,他们可是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呀。我同意,我们没准儿搭错火车,人家住软卧,靠待遇,我们靠钱。这儿不该来。
他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郝运来问,那你想怎样?搬出去?
老婆说,这可是你说的。我想,我回国一趟得了,好好放松一下。
郝运来问,怎么个放松法?
老婆来了情绪,唰地一下坐起来,说,我想邀几个铁姐妹玩遍祖国的好山河。
他说,我们一起去吧?
她说,不要,几个女人凑一起,你一大老爷们儿夹中间,碍手碍脚的。
郝运来问,那你准备回去多久?
老婆想了想,说,几个礼拜,一个月? 到时再说。等你外甥的喜事要办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回去参加,下面再玩一趟日本,韩国,台湾,有兴致,再玩东南亚,澳洲,逛它一半地球。要不,这么多钱,一辈子花不完。
郝运来急了,跟着坐起来,说,去趟中国这么久?你不是还要买东西,还要布置屋子吗?走这么久,把我撂这块儿?我一个人怎么办?
老婆说,东西不买了,烦。你呆这儿,不是还要把理财的事情处理好吗?不能再拖,该落实了。这事你自己决定就行,反正我在这儿,帮不上忙。
郝运来勉强答应。
他们商定:老婆这次就当一当散钱仙子,当一当圣诞老人,彻底潇洒走一回。
郝运来早上出去跑步,下一个小山包时,遇到一个溜狗的白种女人。她一身雪白,狗是金毛,乐颠颠地一路小跑,构成一个温馨美好的画面。他不由自主,停下来,给他们让道。
接着跑时,他想,他们属于窄路相逢,为什么她不可以给自己让路?我比她差在哪里?
他摇摇头,问自己,为什么要计较这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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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临走前,安排了一个零时工,到家里给郝运来做两顿饭,兼着打扫房间。零时工是一个中国来的退休老师,儿子为她办了绿卡,闲在家里,会开车,巴不得出来有事做。老婆让她试做了几个菜,做得真好,老婆自惭不如,说以后要长期请。
老婆走了,郝运来衣食不愁,日子倒过得滋润。他尝试过钓鱼,一应器具买齐,一大早赶到附近海滩的钓鱼区,一坐十几个小时,隔壁钓友的录音机调到高分贝,耳朵给震得嗡嗡做响,海里的鱼好像听得见,就是不过来咬钩。
中午的时候,众钓友拿出带来的各色食物,像囚犯一样吃得非常的畅快,只有他一个人去旁边韩国人开的餐馆吃生猛海鲜,吃不完的喂给守在窗户外的一只白色海鸥。海鸥真通人性,第二天,在餐馆的同一个窗外,等着他喂食的海鸥排成长队。他郝运来的好名声算是传到人外的世界。
他躲开那个放录音机的钓友,运气明显好转,真让他钓到过几条,拿回家让临时工煮。她手艺好,鱼还是不好吃,底子摆哪儿。钓了十来天,他去小便,前后离开的时间不过十几分钟,他的钓具被人一锅端走。他想,钓鱼真无聊,算了。
他寻访过几个理财顾问,当然是讲中文的,结果,他一个没看上。为什么呢?他们的数字概念一看就不行,简单的还得依靠计算器,还在敲键呢,郝运来早在脑子里算出结果。靠他们理财,他感觉不到安全。
他自己花时间,跟儿子商量商量,几笔大钱一一放妥,下半辈子搞定。有人要看他挥霍一空的笑话,算是看错了人。
他对儿子说,你上次给我们看的资料,说什么中奖人多不得善终,你爸怎么样,不会吧?
儿子说,绝对不会!我还不了解自己的老爸?我建议,你还是让自己浮出水面,现身说法,让全世界听听,中奖的人里面不都是庸人,有运气有脑的有的是。
郝运来还是不同意。他说,要低调,再低调,不当出头鸟。别人知道归别人,我们不能自己去宣传。
儿子问,你一直这么低调,人生不是没有改变多少吗?
这点,儿子算看走了眼。虽说亲莫如父子,为父的还是有不能跟任何人分享的心事。
他是个男人,是个普通男人,一旦手头有钱,时间充裕,想来想去,读者朋友,猜猜看,他会想到什么?
想女人。古人云,饱暖思淫,现在,郝运来从根本上解决了饱暖,说他肚子撑得要翻白眼,手心脚心暖得汗水横流都不过分。
不是说,他郝运来要走到街上,随便拉住一个看得顺眼的女人,问一句,我们那个吧?这不可能,太危险,说不定等着他的是监狱。
买的呢?这爱一下,滋地一下中标,他没有这个胆,且不屑一做。
有本事就弄个正正规规的情人,安安全全地玩个心跳。问题是,这第一步该如何迈呢?
来美国这么久,从来没有认真接触过金发女郎,要不要找一个过来浪漫一下?要浪漫,交流最重要,英文不过关,光四目灼灼交汇,两人默默无语怎么行?要不要跟原来公司的女秘书联络联络?这个墨西哥女郎,身材热辣辣,想起来就想脱衣服,热呵。不行,找她,公司的人会怎么看?老板会怎么看?突然辞职伤了老板的心,又杀一个回马枪,再抢走他的人,这么做人不地道嘛。天下之大,一半是女的,机会多着呢。还是先从同胞入手,顺利的话,打好基础,再冲出国门。
种种念头在脑海翻腾,翻一回,他默默向老婆抱歉一回。
他跟老婆认识,是经人介绍,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顿饭,一直到结婚,他没有写过一封情书,送过一朵花。老婆后来抱怨过,说她命贱,享受不到浪漫。郝运来辩称,我就是这么一个实在人,叫我嘴上抹蜜,不现实,硬逼得说了,你会晕倒,恶心呗。我们结婚图个啥?过个安稳日子,比什么都强。
其实,他心里嘀咕,就知道怪我不浪漫,你自己的浪漫呢?我看你是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不会玩浪漫,不表示不向往浪漫。郝运来想,咱重新恋它一场如何?咱现在硬件还凑合,软件超强,玩一次,看自己能走多远,等老婆回来,重新做人还来得及。
心动不如行动,他想起久未再读的中文报纸,买了一份回家,找到几家婚介中心。
他先打电话给一家叫“人生处处有春天”的婚介所,对方问他目前的婚姻状况,是未婚,还是离婚?
他随口说,正在办离婚。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算是给老婆道个歉。
对方说,那可以,重新出发,早作准备嘛。接着,她问了一下郝运来的基本情况,知道他有身份有工作,脱口而出,嗯,算正常人。
郝运来问,那没身份没工作的人算啥?
她啧了一声,说,我们不要,找我们没用。话是说得难听,是为大家好,哪个女人会找这种男人?
他们约好了郝运来去婚介所的时间,他应带的东西,直接找南希。
“人生处处有春天”婚介所位于大马路边,正门口正好空出一个停车位。郝运来想把自己的新奔驰跑车停那儿,想想,不至于这么嚣张。他绕到后面的停车场,车在最顶层停妥当,不坐电梯,不紧不慢地走下楼。他觉得,自己最近吃得太好,睡得太多,严重缺乏锻炼,现在能走几步算几步。
走进婚介所,一眼看到两个中年妇女,一个在听电话,一个在整理桌子。郝运来立在中央,不知道哪位是南希。听电话的女人抬起头,示意他坐她跟前。
郝运来坐下来,看到她的名片,知道她就是南希。南希空出的手拉开抽屉,抖出一份会员申请表,递给郝运来一支笔。郝运来端起表格,密密麻麻的,跟查三代差不多。
郝运来想,既然来了,怕什么?他填了几个紧要的地方,收入工作等处空着,不着急填。
南希基本上是在听电话,最多嗯嗯,啊啊几下,对方是个男的,嗓门大,一直哇哇叫。郝运来心想,这个仁兄是找伴侣的,还是吵架的?够激动的。
南希放下电话,刀刻一般齐整的眉毛向上奋力一挑,自我介绍说,南希。她的手伸过来,郝运来一握,像捞着一支减过肥的鸭爪。
她补了一句,让你久等。打电话的这人是我们的客户,都五十多了,还当自己是妈妈的宝贝儿子,横竖长不大。我们尽心尽力,介绍给他的女会员数快到极限了,他还是不满意,每次约完会,他挑出的毛病一大堆。哦,不好意思,我们谈你的情况吧。
南希随意翻看郝运来填好的几项内容,口里连着说,大帅哥,大帅哥,没问题,没问题。
郝运来自己清楚,说自己啥都行,大帅哥的绝对不是。这个南希也真是,夸夸人可以,不能吹得无边无际的,人给吹跑了回不来呀。
南希开始介绍婚介所的服务内容,说郝运来真会挑时间,正巧她们这个月给40-50岁单身男年费打折扣,只需三百元。
郝运来感觉新鲜,问,只给男的打折?
南希说,没想到吧?我们这里会员的男女比是1比四,一个男的对四个女的,给女人打折的话,我们要喝西北风了。女多男少嘛,男的就吃香,条件再好一点的,更不得了。刚才那位你也听到了,脾气好大,觉得全世界的女人排队等他呢。唉,男会员都这样的话,我可要提前收摊,不干了。哦,不好意思,讲远了,还是谈你吧。我看你是个实在人,不会逼得我吃头痛药,你不像。
郝运来其实喜欢南希的坦诚,心里有啥说啥,干这行的,蒙人不合适。他问,那我的事?
南希回过神,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负责到底,非要吃到喜糖不可。我们提供女会员的资料给你看。看完资料,选几个看得上眼的,我帮你定下来,谈好第一个见面时间,你再交会员费。
郝运来问,只交300块,可以办这么多事?
南希说,这你不懂。会费不过是个意思,讨生活我们靠的是红包,会员合同里写的清清楚楚。我们花钱请专业律师写的,开不得玩笑。等你们结婚了,最少给我们800块,多的,两千三千,来者不拒。你想想,从我们这里找到第二春,第三春,不表示表示,说得过去吗?
郝运来点头称是。
南希看过他的申请表,仔细端详起人来,目光炯炯,如鉴定珍稀宝物。她说,我现在就给你提一个建议,提得不对的话,可以不听。我这个人见得多,觉得说话还是直说好。
郝运来做出洗耳恭听状。
她说,我们这里的会员,20到60几岁的都有。根据你的情况,30对你太年轻,60又老了点,35到45岁最合适。这个年龄段的女人,开出来的条件看起来五花八门,说到底,只有三个。
她亮出三个指头。
她说,哪三个条件呢?头一个,要真诚,就是说,这些女人真的想成家,不是跟男人东扯西扯,浪费时间的。我们这儿的最快纪录,是见过两次面,第三次就谈去哪儿度蜜月;下来,经济要稳定,就是说,要有正式工作,跟人能过日子,出钱出力,不能给女人养着。最后一点,外貌要般配。两个人一起出门,要见得了人,别弄得两人天天躲家里看电视。
郝运来说,这三项条件,头两个,问题不大。这最后一项,我不敢保证。
南希扑哧一笑,说,看你,憨厚老实的样子,说话还挺幽默的,这个女人喜欢,可以加好几分。我看你长相没那么差,不要太没自信。我跟你说呵,你可千万不能跟人约会,没底气,眼睛光盯着地板看。再说,男人长得帅怎么啦?不能当饭吃。
郝运来小心地问,那,这个年龄段的会员都是些什么人?
南希定定地看着他,说,绝大多数有过婚史,经过离异,很多被丈夫抛弃,算是饱经风霜的人。说完,她含有深意地瞅一眼隔壁的同事,同事附和着点头。
看来,这个年龄段的人故事最多。
郝运来说,这倒没什么。我也一样嘛。说得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腿肚子不由自主地抽搐。Sorry, sorry,老婆。
他说,我确定一下,你的意思,我只能在这个年龄段选?
南希回归严肃,说,那倒不是,哪个年龄段都行。不过,我觉得应该提醒你,你也是过来人,应该懂得做人要讲现实。再年轻漂亮的,我们这里有没有?当然有,你可不可以看?当然可以看。你要是千万富翁,伟人名人,她们还会不心动?
郝运来自己先心动,自己不正好是其中一个吗?
南希举起一个手指头,说,你等一下。她看一眼郝运来填的地址,噼哩啪啦敲进手提电脑,她将电脑反转,郝运来看到自己新房子的卫星照片。她问,这座房子,是你买的还是租的?
郝运来眉毛一挑,说,买的呀。怎么啦,哪儿不对?
她又噼里啪啦敲了一巡,禁不住哇了一声。隔壁同事听到,实在忍不住,跑过来看热闹,跟着哇一声,再看郝运来的眼光的确大不同。
南希说,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
郝运来眨眨眼,咂咂嘴,说,那我该上哪儿?
同事说,你要是摆出去,女会员能把你生吃了。
南希拍一下她的胳膊,说,呃,别乱说,我们的会员都是素质很高的,哪会只看钱的?郝先生,你这么成功,长相又……又很有个性,没什么可挑剔的。你自己先说说,你有什么条件?
郝运来事先没有准备好,即兴诌了几句。
南希哈哈乐起来,说,听起来,你在寻找一个完美的女人。
郝运来说,随便说说,看到真人,只要对得上眼,条件该怎么改怎么改。
南希说,没机会,这种女人根本不存在!哦哦,我说太快了,有,不在我这儿,你直接去电影院,找老电影,黑白的。
他们相视一笑,空气顿时变得轻松自在。同事放下手头的活儿,干脆搬个椅子加入过来。
南希搓着手说,这样吧,我们手头的600位女会员全部对你开放,不管是20岁的小妹妹,还是60岁的熟女,你只要有兴趣,我们保证隆重推荐,全力促成。你的会员费可以免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把你作为精英人物,挂到我们网站的首页。
同事接话,那我们的网站马上要挤爆。
郝运来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这人就喜欢低一点儿调儿。
他从钱包里摸出三百现钞,说,不要免会费,你们做生意,不容易,该收的钱免什么?事成之后,我知道该怎么做。
南希的脸微微泛红,吩咐同事,你赶快准备二十人的资料,条件要最好的。
同事到里间去做准备。南希压低声音,说,郝先生,我们这里是做正当生意的,我们对会员是要负责的。
郝运来等她说下去。
她说,直说了吧,你是不是那方面不够?
郝运来不解,问,哪方面?
南希眼睛向上一扬,说,当我没说。要是那方面够的话,你也不会来这里,对吧?我们负责牵线搭桥,你跟女会员之间发生的事,跟我们无关。你们是成年人,知道有关的法律,我用不着多嘴。
郝运来认真地说,我是真心真意来找对象的,你要相信我。
南希点点头,说,我当然相信。怎么看,你不像乱来的人。再说,你家大业大,乱来有什么好处?真要乱来,上网找去。
她想了想,说,还是不要上网找。你没听过,有人在网上谈得热火朝天,结果对方是男人装的,根本不是女人。要找,还是我这种传统的红娘,我们可以帮你们把好第一关。
等二十位女会员的资料放在跟前,郝运来相中了三个,所谓事不过三,多了,会挑花眼。三人正好都处在35-45岁的黄金年龄段。他不想跟小姑娘们纠缠,自己没经验,有些怕怕的。
南希当场打电话,约到第一个,叫陆露,财会专业人员,明天晚上在一家港式咖啡屋见。她建议,你们见几次面,如果不行,再联络下一个。
他跟南希讲好,对这些女会员只说他有车有房有身份,详情由他自己来讲。
南希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靠什么成功的?
郝运来摸摸自己的下巴,眼睛低垂,缓缓地说,一言难尽。一句话,我走到今天,其实很不容易。
南希理解地跟着点头,说,就是,就是,每个成功人的背后都有精彩的故事。
6
郝运来穿戴整齐,镜子里反复检视自己,即使目光带着挑剔,客观地说,自己长得真的很有个性,迷不倒全世界,迷倒一两个女人问题不大。他好奇的是,究竟会是哪个女人先应声倒地。
他对着镜子做一个扣动手枪扳机的动作,算是给自己壮行。
他早早上路,比约定时间提早半个小时到达咖啡屋。跑堂的问有几位,他比出两颗指头,微微晃一晃。
他被安排坐在靠窗的位子,屁股像被火烤着,坐得不舒坦。这下可不是开个玩笑,做个白日梦,这可是真要跟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约会。自己赤膊上阵,弄不好,有心人将自己的老底翻个底朝天,后果很严重。他觉得,现在比二十几年前跟老婆头次见面还紧张,紧张中掺杂着犯罪感。男人有钱就变坏,很有钱的男人变很坏,自己正式踏上坏途啦?
要不要撤?想想,不撤。见好就收,见坏就躲,大不了道德败坏,怕啥?
窗外,天还亮着,满街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人们为各自忙碌着。他突然想到,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必为生计奔忙,这不,外头是何等忙碌,自己却悠哉地守着咖啡屋,等着一个美人,说不定后面更加精彩。这等人生,竟然属于他郝运来!正是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陆露在约定的时间出现。郝运来预先看过照片,知道她长得不错,见到真人,还是为之震慑,心跳加快,体温上升。他慌忙站起来,撞到桌沿,摆好的茶具被摇得叮当作响。
郝运来跟她寒暄一阵,跑堂的过来,陆露扫了一眼递过来的菜单,说,给我一杯冰茶就好。
跑堂记菜名的笔悬着,追问,不点吃的?
陆露摇摇头。
郝运来很想问,在减肥吧?想想不妥。这个“肥”字对女人比杀人还狠,不可轻易出口。
郝运来点了一大堆,点得跑堂的眉开眼笑。郝运来想,先点下来,陆露想吃的话,随时有东西吃。
等候的时候,他们随意聊。郝运来发现她是个干练的女人,话不多不少,句句到位,比自己的老婆强很多。南希真的很用心,真的把手头的精品会员介绍给自己。
郝运来借机仔细端详。她快四十岁,身材修长,长发披肩,瓜子脸,鼻子笔挺。要不是暴富壮胆,郝运来可没有勇气跟这号女人谈情说爱。
郝运来奔这里有自己的特殊目的,心想,看她的长相气质,怎么需要婚介所帮忙?莫非她跟我一样,也是来体验人生的?看来,不只是男人想歪点子,女人亦然,都是人嘛。他的紧张和不安跟着急速消退。
天色渐成黛色,茶正好端上来,陆露说,那我先喝了?
郝运来打一个手势,说,请请。
陆露滋了一口,眼睛闪到窗外,像是对着窗子说,这种约会,我经历过几次,不知道为什么,都是无花之果。我想算了,不浪费时间了。南希做我的工作,说我的条件这么好,几次不成没关系,是没有碰到合适的男人,等那个男人真的出场,我一定会动心。
郝运来没有搭腔,想等她转过头来,让她说说,自己有没有打动她的心。
她没有转头,一心望窗外,似是等待什么奇迹出现。
郝运来心想,她这是怎么啦?我这是怎么啦?这叫哪门子约会?还是,她看我一眼没看上,毫不动心,故意冷落咱?
她又滋了一口茶,捋一捋稍显凌乱的秀发,接着说,我先给你讲讲我的事,听完了,你要是觉得想交往,我再给你讲,可以吗?
郝运来不确定,她是指可以再听下去,还是可以交往下去?他不便追究,心想,先听听吧,反正自己空得很,不急。她要是不肯交往,没关系,后面不是还有人吗?
她回过头,极快地看他一眼,感觉她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坐在原处。然后,她冒出一句,我们先讲好,这顿饭,我们AA制吧。
郝运来有些为难,她就喝口茶,AA什么?别说现在,换作以前,这杯茶钱他出得起。
他说,就一杯茶,要算得那么清楚干什么?
她说,要的。这是我做人的原则。还有,说不定我下面想吃点别的,我消费的,就不止一杯茶。
郝运来劝她说,出来吃一顿饭,就算你照菜单从头点到尾,男的心痛是一回事,钱还得出,天经地义呀,谁叫我们生而为男呢。你,别跟我客气了。
他的豪气上升。别说这个桌子,就是把咖啡屋包下来,大家吃流水席,都算在他身上,算个什么?
她死劲摇头,说,我们分开付,要是交往不成,谁也不欠谁的。我不喜欢被人当成混吃的。
话说到这份上,郝运来只好答应,心头对她生出几分敬意。这种小便宜不沾,起码是大气的女人,好打交道。
陆露双眼聚焦,盯着郝运来问,我要问你,你们男人,到底需要什么?
郝运来一愣,还有这样约会的?不谈感情谈哲学。 这是问我,还是自问?我们男人到底需要什么?他的眼睛咕噜咕噜转,脑子活动开了。男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她想知道哪方面的?
她的确是自问。她说,你们男人是这山望得那山高,吃了酸的想辣的。
郝运来想,可不是嘛。据说拥有世界小姐的男人,一年以后也会起腻。
陆露铺垫好,开始联系自己,讲她的故事。她的原配,依靠她的鼎力协助,承包了一个中型厂,一直做到公司上市,白花花的钞票等着向他们报到。从这个时候开始,或者更早时候开始,她的丈夫身陷桃花阵,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她吵,她闹,她告,丈夫我行我素,全当耳边风。
这种故事老套得不能再老套,毫无悬念,结局当然是离婚。陆露讲来却像播放电影,生动立体。她记忆力惊人,提供了特别多的细节,比如,她在几时几分,在楼上的洗手间搜查丈夫的西装裤,从哪个口袋入手,发现什么,闻到什么,她跟丈夫对质,她先说什么,丈夫后说什么,接着还讲些什么。
面对面听一个满吸引人的女人讲自己的隐秘,讲述本身带香的含辣的,郝运来听来觉得过瘾,每每忘记吃饭,几乎忘记坐在这里的初衷。一句话,他被情节深深打动。
陆露讲到激动处,眼眶噙满眼泪,说,你不要打断我,让我讲完,讲完了,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郝运来怎么会打断她?像跟一台肥皂剧,每一集都精彩,谁不巴望下集?而且,肥皂剧怎么能比?全是瞎编乱说的,陆露讲述的可是真实的往事。他给她的茶杯续水,眼里分明在说,接着讲,慢慢讲,不要停。
她又说,你不要安慰我,安慰的话我听太多了,没有用。
郝运来感到无助。我一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呢。他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女人深受刺激,需要倾吐,需要不停地倾吐。她只关心自己,把郝运来当一个好听众而已。
她说,最可气的,我们还是法定夫妻,还没有正式办离婚,他报名参加一个富豪招亲团,租豪华酒店,请一大票所谓专家筛选,请媒体报道,上电视报纸,让全世界的人看热闹。你知道媒体怎么叫这个招亲团吗?
郝运来试着说,黄金王老五团队闪亮登场?
她的嘴抿成一条直线,狠狠地说,不是黄金王老五,不是白金王老五,不是钻石王老五,叫熊猫王老五。
郝运来听不懂,问,熊猫王老五?
她说,黄金白金钻石,买得起的人有的是,多少的区别。熊猫不一样。世界级国宝!有钱买得到吗?
郝运来只能摇头。乖乖,国内的富豪这么会玩?这么会来事?我在这儿算折腾个啥?财产好不容易跟他们接上轨,要找个女人,只能跑婚介所,冒着风险,打离婚女人的主意,档次太低了吧?
陆露追问,你说,他可以这样做吗?这不是太欺负人吗?这可以容忍吗?
陆露连发三问,气势可卷飞沙,问得郝运来心弦狂颤。他觉得陆露是在含沙射影,一竿子将自己也打入网中。她前夫这样,他郝运来不也是这样嘛?他动机单纯,生活无聊,找个乐子,不想张扬,可是,一旦老婆知道,受不了刺激,以后不得跟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变成一个现代版的祥林嫂?想到此,他不寒而栗,不想再听什么生动的男女故事,只想撒丫走人。
郝运来嗫嚅着说,这种男人,真过分!你不要理他!
她说,我恨他,恨得牙齿嘎嘣响,狠不能……
郝运来等着诸如“杀”,“剁”,“宰”之类的豪言,没想到,她说,到死我都认为,我是他最合适的女人。他跟哪个女人也得不到幸福,后悔终生的是他,不是我!
郝运来哑然。
夜色降临。过往的车灯制造出光晕,折射到陆露的面孔,幻出跳跃的斑块。她的外貌的确不错,但是,他有些吃不准陆露,准确一点儿说,他对她有些怕,不想跟她玩下去。他想,我在这儿傻坐着,叫什么事啊?!我参加婚介所的动机不纯,陆露照样没有诚意,也许,她是太孤独了?
郝运来等呀等呀,等着一个机会多说两句,陆露没有给他机会,还在滔滔不绝。等她喝过第三杯茶,第四杯轮空的时段,郝运来开口说,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不要相信任何一个男的,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陆露没料到他居然这么说,可能,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讲过类似的话。她嘎然而止。
郝运来没有讨好她的必要,就算是她答应上床,絮絮道来的只会是同样的故事,他怕自己受不了。
到头来,陆露只喝了茶,没有吃任何东西,照样脸蛋透红,毫无饥色。她自己可能忘了,付账的时候,她没有要求按AA制,两人分担餐费,微笑地看着郝运来掏钱。
他告诉南希,他跟陆露合不来,可不可以换下一个?
南希说,可以呀。陆露漂亮是漂亮,跟人交流的确有问题。安排你们两个见面,是你的条件这么好,她多少会改变一些。
要不要真的见第二个,郝运来有些犹豫。凭这一次短兵相接,他想,婚介所这种地方,精英男不会去,精英女更不会,半道儿早给人截了。下面要见的会员,十有八九差不多,不是这里残了,就是那里缺了。见过一次陆露,知道婚介所是怎么一回事,好奇心满足了,亲身经历一次足够。
南希比他上心,鼓励道,你们这个年龄谈对象,就跟买房子一样,不看个七幢八幢,买了会觉得吃亏。你交了会费,时间充裕,再看看嘛。
郝运来勉强答应,暗下决心,就这一次,再不行,咱不玩了。还要想艳遇的话,另外找门子,还怕没机会?
7
跟邱莱丽见面,约在一家泰餐馆。
这次是邱莱丽先到。郝运来踏入餐馆,举目四望的时候,他看到一张笑脸。就是她!
邱莱丽本人比照片显得活泼,一对酒窝,位置不对称,笑起来,透出真诚。据南希介绍,她填的行业是"服务业",具体哪个服务业不清楚。郝运来不解地望着南希,南希读懂了个中疑问,十分肯定地说,是上得了台面的行业,你可不要乱猜。我这个婚介所开了二十几年,前前后后出了多少竞争的,中间倒了多少家。我看人不准,你跟我说说,谁看的准?
点菜的时候,邱莱丽加点了一盘带三个辣椒标志的菜,郝运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辣的?
邱莱丽说,给你点的,你老家不是吃辣椒的吗?
这么善解人意,邱莱丽一下就获得郝运来的好感。郝运来情绪上来,问邱莱丽,要不要喝酒?
邱莱丽点点头。
郝运来问,喝什么酒?
邱莱丽说,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
邱莱丽是山东人,有齐鲁之气。郝运来说,那我们来白的?
邱莱丽说,白的就白的。
郝运来问,你不怕开车?
邱莱丽说,我挺担心你哩。
这一个来回,瞬间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郝运来叫招待过来,招待说,这家餐馆没有烈酒牌,只能卖啤酒。郝运来点了两大瓶泰国啤酒。
他们干了一杯,相视一笑。
邱莱丽问,你叫郝运来,真有意思,碰过好运吗?
郝运来说,嗯,还在等呢。你的名字有什么说道?
邱莱丽说,我是山东莱阳人,那儿产莱阳梨,秋天出的最捧。我爸是农业局的领导,给我取这么个名字,爱乡呗。
郝运来问,那你的运气呢?
她笑了,两颗酒窝绽放。她说,不好,一直不好。在中国不好,到美国也不好,想请高人指点一下,问问将来怎么样。
她的眼睛看着他,似在掂量,郝运来算不算高人一个。
郝运来小心地问,人的运气有好有坏,你太悲观了吧?
邱莱丽摇摇头,说,我是北方人的面孔,南方人的性格,特别专情,特别容易掉坑里,累啊。
郝运来无语。
她说,南希姐姐介绍说,你厚道老实,事业有成,很可靠,值得交往。
郝运来无语。他产生了很不愉快的联想。他想起读大学时读过的一篇日本小说,具体细节不太记得,题目叫《敦厚的诈骗犯》。他得出的结论是,最坏的骗子是长相敦厚的人,杀人不见血。
热腾腾的菜一次出齐,摆了满满一桌。就着啤酒,他们聊开了,谈到了各自的家庭。邱莱丽有个女儿,是跟中国的丈夫生的。这个“拖油瓶”,很争气,学校表现样样出色。她的中国丈夫爱喝酒,喝了就醉,醉了就动粗。她过不下去,离了婚,只要女儿,不争财产。离异后,又谈了几次对象,都不顺利,对中国男人死了心,对中国死了心。女儿教会她上网,她教会自己国际交友,锁定了一个旧金山的白人和一个住洛杉矶的华人。白人长得帅极了,他们交往两个月,那个人飞到中国,见到她妈妈就下跪,大声叫妈妈。到卡拉OK,他能完整地唱粤语的《千千阙歌》。他的表现令人眼花缭乱,她的亲友团给迷得神魂颠倒。她对洛杉矶的华人感觉也不错,就是嫌他年龄大一些。最后关头,她妈妈给她拿了个主意,既然要嫁出国,当然嫁个正宗洋人。
听到这里,郝运来知道,下面的结局肯定不好。
她说,我们母女下了飞机,坐着他的破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根本不是旧金山,连小镇都不算。我们进了他的公寓,虽然清扫过,里面的酒精味跑不掉。我整个透心凉。逃得了中国,逃不了命!
郝运来实在不想再听一个怨妇的故事,可他不忍心打断她。
邱莱丽主动举杯,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不说这些。我不怪他,怪自己。我对得起他。在正式离婚之前,我不跟别人约会,不提前找后路。哎呀,又说这些。不说!反正我熬过来了。
郝运来说,熬出来比一切都好。
他们碰了杯。
杯盏交错间,邱莱丽自然地为他夹菜。郝运来心头一暖。同时,一种不安接踵而至。自己真要玩弄这样的女人吗?
她问,你怎么离了?
郝运来几乎忘了自己的角色,差点说,谁说我离了?
见他难堪无比状,邱莱丽以为他一定有悲惨的故事,理解地说,你不必回答。怨我开坏了头,南希一再交待过,我们这号人,都是过来人,约会只谈现在,最好谈未来,少谈不谈过去。
郝运来脸上的难堪并没有消退。他伤害了老婆,伤害得不浅。
她渐有醉意,面颊桃红,眼睛发亮,话越讲越多。她说,我现在身心疲惫,需要一个安定的港湾。我二度受伤,不能再嫁人在家心不在家的男人。我这个年纪,不想慢慢来。要是那样,我还不如留在中国。经历这么多,我现实得很,找对象,条件差不多就行,行的话,咱们就快一点。我的理想是做个小生意,像冰果店,礼品店。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郝运来想想,该表个态。他像挤牙膏一样,惜字如金地说,很有道理。
吃好饭,两人四目交汇,又躲闪开来。郝运来想,要是提出去她家坐坐,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要是她答应了呢?
想到此,他的腿肚子发软。
邱莱丽看他没有什么表示,将腿上的餐巾整齐地叠好,说,我该回去了。
郝运来说,那,就这样吧。
郝运来结账,邱莱丽一边微笑着,没有分担的意思。
他们俩同时站起身,往门前走。邱莱丽问,你身上的衣服是名牌吧?很贵吧?
郝运来上下打量自己,自得地点点头。
邱莱丽说,贵是贵,跟你不太配。
郝运来不爽,哪里不配?
邱莱丽说,不是说你穿得不好看,好看。不过,我们都上年纪了,生活最好简单一点,量力而行,衣服呀,鞋子呀,耐穿就好,省下的钱过日子。
郝运来闷声点头。
他送她上车,问她住哪儿?
她的手随意一指,答道,那儿。
郝运来问,要我送吗?
她说,不用,我行。
她发动车,排气管突突排出黑烟,车像得了感冒,一惊一咋的,半天才上路。
不知道为什么,从邱莱丽的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几个月前,还没有中彩票时的自己。这么沧桑的女人,对生活的期望不可能太高。她要是看上自己,自己只是想玩玩,这不是让她又受骗吗?他郝运来是什么玩意儿,当起骗人感情的恶棍?
回家的路上,他下决心,跟邱莱丽断了,跟“人生处处有春天”断了,要想玩女人,去玩那些想奉陪的女人,不可以玩真心期盼的女人。
车还在路上,他收到邱莱丽的短信:知道吗,你是一个不错的人。
他扣了手机,发出一声叹息。
以前,他喜欢跟着人骂有钱人,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时过境迁,他郝运来怀里揣了几把臭钱,不照样想嚣张,像玩玩世界吗?他的钱来得太猛,来得太多,自己还晕乎乎不知东西南北,怎么可以拉上一个无辜的女人胡来?
上床睡觉前,他思前想后,还是给她打了个电话,问,还好吗?
她压低声音说,还好。我不能大声讲话,我女儿在写作业。我们联系用短信吧?
郝运来只好说,行吧。
几分钟后,她发过来她女儿的照片。仔细看,她女儿跟她像是一个模子敲出来的。短信是:丫头向你问好!我跟她说了,妈今天会了一个好人。
他回短信:她很可爱,招人喜欢,跟你一样一样。不用回,晚安。
他闭了手机。梳洗完毕,他钻入如巨艇一般的大床,辗转反侧。他痛下决心,不能弄下去,弄下去会伤人。
往后几天,邱莱丽不断发短信,时不时捎上几张照片,有淑女照,也有清凉照,郝运来一一看过,一咬牙,全部删掉。南希来电话,问他最近怎么一回事?他说,婚姻大事,容不得马虎,他得多想想。南希说,人家急,证明看上你了,你不能玩人家呀。
他知道,再这么含糊下去,逮谁谁骂他。他告诉南希,他自己找到人了,要求婚介所摘他的牌子。
凭感觉,他可以想象话筒那头南希气得变形的脸。他像是怕被灼伤,将话筒拉远。南希没有咆哮。她沉默好久,电话啪地挂断。
邱莱丽再也没有联络。郝运来有些失落,又为自己庆幸。
一天,他去华人区办事,顺便买了几罐台湾高山茶。出了茶店,看到隔壁有一家足浴店,想想自己最近睡眠不好,状态不佳,泡个脚吧。
他走进去,万万没有想到,邱莱丽端着一个木脚桶,正从里间往外走。
他们对视一下,都僵住了。老板娘过来,问他洗不洗,要不要指定服务? 他不由自主地指着邱莱丽,说,就她。
他坐下来,邱莱丽蹲着,一直在忙碌,好像忙得没有时间抬头。她的额头开始流汗,她抬起袖子擦,刚擦完,汗又出来,如同一口永不枯竭的水井。
他们没有交谈,跟他们有关的声音,只有水桶里的溅水声,在郝运来的耳朵里,溅水声挺响,挺刺耳。
刚落座的一个客人,用带广东口音的国语跟服务生闲扯。他放肆地问,你们这里长得好看的人不多嘛。话是这么说,他的眼睛却瞄准邱莱丽。
服务生说,这种工作,年轻漂亮的来得少,长得好一些的,没几天就被人带走。
客人问,带走?
服务生说,嫁人呗,做小呗。
客人撩一眼邱莱丽,问服务生,你怎么还留着?
一直不吭气的邱莱丽说,不是天下的女人都一个德行。
洗好,郝运来小心翼翼地说,谢谢你。
邱莱丽像不认识他,站起身,端起木桶,万难地憋出一句,欢迎再来。然后,转身就走。
郝运来出了足浴店,坐在自己的车里面,百感交集。他觉得,他对不住邱莱丽,觉得自己在她那狼狈的人生中踩了她一脚。她没招惹他,他却重重伤了她。郝运来,你算老几呀?
他正要发动汽车,看到邱莱丽出来,急急拉开自己的车门。这一次,她的车倒争气,轰地一下就启动。郝运来跟着启动。
他跟着她,过了几个路灯,左拐,再右拐,进入一片公寓区。郝运来发现,这个地方跟他原来住的公寓非常相像。他知道,公寓楼盖来盖去,变不出多少花样,也用不着变花样。可是,这两个地方也太像点儿了。
现在是上班时间,路边到处留有停车空位。邱莱丽在前头停车,郝运来隔一段距离停住,看到邱莱丽蹬蹬蹬地上二楼,进了门。她房间的位置,跟郝运来原来的公寓房间一样。
他调转车头,驶出路口,看到对过有一处小型商场。他像飚车一样横冲过去。
正巧,里面有一家花店。他走进去,转了一圈,指着个头最大花色最全的那束。店东说,我给你再处理一下,会更好看。
郝运来说,不用。
他敲开门,邱莱丽看到他手中的鲜花,面色表情由惊讶,到喜悦,将他让进门。
她忙着泡茶。他坐下来,发现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茶几的一角摆了一叠折价广告,上面布满手写的字迹。客厅的几件家具,包括他坐的沙发,都是旧的,脚下的地板满布斑痕。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张红色摇椅,前面摆了垫脚沙发,椅背垫了绣花的缎带,边上的小桌上摆了一本深褐色的圣经。
喝了几口茶,郝运来问,你不上班了?
她说,我回来,想改一下履历。我想找别的工作,洗脚太累,还受气。
他低头看着茶杯,随意说,写履历,我倒是有一些经验。
她眼睛一亮,说,真的。你给我看看。
郝运来自在起来,说,那我们开始工作吧?
她站起身,说,跟我来,东西在厨房。
她的厨房很小,餐桌不大,却占据了大半的空间。椅子离电炉台很近。他担心,她做饭的时候,一转身,会不小心撞到身后的餐桌。
她在餐桌上架了一台电脑,周围摊了几张纸。她打开文档,让郝运来看她写的履历。
她解释说,是中文写的,女儿帮不上忙。我的英文不够好,工作只能在华人圈圈里找,选择余地小。
郝运来发现,她的履历问题不少。幸好,他曾经不断找工作,到图书馆借书参考,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帮她修改心里有底。
他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再给你加上英文,好看一些,这部分让你女儿把关。
她说,你直接改,改好了打印出来,我再仔细看,跟你商量。我不打搅你了。
她拿出一卷帐单之类的东西,用计算器算起来。她一边算,一边埋怨自己说,真讨厌,算算就错,算算就错。她叹息摇头,有时还手捂着脸,用力搓额头。郝运来被她干扰得够呛,忍不住说,这些东西一定要现在弄吗?
她说,那倒不是。我是给自己找事做,要不我盯着你,你受到了吗?
郝运来苦笑了一下,说,要不,你给我们做点吃的?本来我要请你出去吃饭,现在看来,时间不够用,我争取在这里弄完。
她高兴地一拍手,说,好呀。你要吃什么?做吃的,你可是找对人了。
他说,随便,面,粉,饭,都行,能吃饱就好。
她利索地收好她手头的东西,站起身,说,我给你做台湾的蚵仔面线,跟一个台南的朋友学的,方便好吃。
她在炉台忙碌,利索劲儿,跟刚才算账的艰辛判若两人。她嘴里哼着曲子,起伏有致,像是哪首流行曲,有些耳熟。
一会儿,郝运来闻到诱人的香味。他抬头看她,她的身子有几次差一点擦到餐桌,可是她的臀部像长了眼睛,就是没有擦到。
他们吃着面线,简单地交谈了一下。郝运来不想在这里呆太久,尽量少说话。她笑吟吟的,时不时看他吃饭,问她做的好不好吃。郝运来的内心难免波动,嘴里说,太好吃了,外面的台湾小吃比不上。
她说,除了上班,做吃的是我的最爱。
吃好,她收拾碗筷,郝运来加紧完工。不一会儿,他定稿,将文件打印出来。她读稿的时候,先是一脸肃穆,然后绽出笑意,她说,写得真好,真不敢相信,你是在说我。
我说,我要是老板,看都不用看,立刻请你上班。
她将报告贴在胸前,说,哪里有这么好的运气?上帝保佑,给我一个工作,不要太辛苦,可以正常时间上下班,我会非常非常满足。
望着她充满憧憬的神情,郝运来说,来美国,我们都不容易。慢慢会好起来的。
郝运来站起身,说,下回再请你吃饭,我还有事,得先回去。
她没有跟着站起来,突然冒出一句,你的耳洞好久没有挖吧?
他不由自主地掏了一下耳窝,说,不记得,有一段时间吧。
她说,我帮你掏掏。她拉住郝运来的手,说,我们去阳台,那里有皮垫,很方便。
郝运来当然想留下,当然想延续他们的故事,可是,上次他发过誓,不要继续交往。他想,只要不再接近,自然就没有机会作案,日后自然会淡漠下去。
她看到郝运来的犹豫,说,我实在看不下去,帮你掏一下,很快,不会拉住你不放。
郝运来跟着她上了阳台,在一张橄榄绿的大垫子上躺下。这时,微风乍起,轻拂面颊,他舒心地闭上眼。
她说,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她拉起郝运来的一支手,轻声地说,你看你的手,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生活无虑的人。
郝运来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说,你看错了。我是大陆最困难的三年期间出生的,天生体质不好,六岁跟父母下放,什么农活都做过,饿过肚子,一顿能吃一斤五两米饭。
她噢了一声。她是晚很多出生的人,听不懂他的故事。
她一边掏耳窝,一边哼一首曲子。这首他在哪里听过,轻快俏丽,让人激奋。听着听着,他们一起哼唱,唱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耳朵再不用掏了。
天色将晚,郝运来打开眼睛,看到邱莱丽深情地望着。她背着渐残的日光,手捋了捋发梢,纤细的手指头登时被映得晶莹剔透。
郝运来的心怦然一动。
她说,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郝运来说,跟我想的一样?
她的眼睛闪烁。她俯下身,抱住郝运来,说,我以为我可以战胜自己,我做不到。
郝运来说,你在给我带来麻烦呢。
她吻住他,说,怎么会? 我觉得你才给我添麻烦。
他说,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手解开他的裤裆,说,你的话好难懂。
郝运来按住她的手,认真地问,你确定吗?
邱莱丽再次俯下身,眼睛紧逼过来。他们互相凝视许久。郝运来从来没有让自己这么近,这么久地看着一个女人,即使包括自己的老婆。真是慑人心魄。
他伸出手,探入她的衣衫,触到她的乳房。她按住郝运来的手,说,我们进屋吧。
她的房间狭小,勉强容得下一张双人床和单人坐的桌椅。她打开窗户,外面飘来幼童的嬉闹声。郝运来探究地看着她,她说,隔壁邻居的小男孩。开窗户透透空气,你不要乱喊乱叫,吓到小孩。
他们赤身相对。郝运来紧张得不行,觉得口干,觉得想唱歌。邱莱丽躺着,手臂搭在额头,闭着眼睛。他觉得自己要主动,一用力,身体一闪,掉下床。
邱莱丽慌忙起身,拉他一把。他的脑袋撞到她的大腿,她不由自主地叉开双腿。郝运来老眼一亮,喊一声,不要动。邱莱丽没有动。
他舔了舔唇,低吟道:
暮色苍茫看劲松
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一个仙人洞
无限……那个……那个风光在险峰
她吃吃笑个不停。她说,等一等。她支起胳膊,低声问郝运来,我们老家有个习俗,你想不想学?
郝运来爬上床,顺势躺下,问,难学吗?
她俯首,张开嘴唇,慢慢吐出一柱唾液,含糊不清地说,如果一个男人接了一个女人的唾液,吞下肚,他们下辈子还有情缘。
这是哪门子习俗?他想说点什么,嘴巴还是不自觉地张开,接到了她的唾液,咕咚一下吞咽下去。
她惊叹道,你真的吞下去了?她紧紧捏牢他的手,深怕他变卦似的。
郝运来像一个躺在病床上,面对牙医挥舞手术刀的病人。我能拒绝吗?
……
事毕,她扯了一张摊子,盖在他们身上。隔壁孩子也许玩疲倦了,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此刻,周围一片阒寂,他甚至听得到她心脏跳动的怦怦声。
她捏捏他的膀子,说,我们才见两次面,一下就……是不是太快了?
他低声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能等,等了就没了。
刚才为激情焚烧,郝运来没有太注意屋内的陈设。墙上贴了她女儿的照片,还有数十张奖状。他凑近仔细看,都是含金量高的奖项。他懂,他儿子走过同样的路。看来,她女儿真的很优秀。靠自己抚养这么好的女儿,邱莱丽准是个好母亲。
邱莱丽说,你知道真相了,我算卸下一块大包袱。你愿不愿意交往下去,就看你。
他心里抽紧。他不会交往下去,不能交往下去。他又将消失,不会再来。再纠缠下去,等待的只有灾难。
但是,他不想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他想对邱莱丽做点什么。
他问,一天到晚忙上班,忙带小孩,你自己最想要什么?
她说,小孩基本不用管。我自己嘛,换工作,中彩票。说完,她吃吃笑起来。
她说,好笑吧?我发神经呢。
郝运来沉默不语。
她想想,长舒一口气,说,说正经的,我最想的,天天在想的,是把我女儿念大学的学费赚到手,存好了,等她想用的时候尽管用。我打听过,读私立的贵,我不敢想,能进好一点的公立大学,我会很满足很满足。我呀,我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郝运来说,这个要求不高,不过分。
她捣一下他的胸部,说,你好大口气,还不高?呃,你儿子的学费是怎么解决的?
他胡乱应付过去。
她说,下次你来,我让女儿见一见你。我保证,你对她会有好感,你们一定处得来。
郝运来知道他应该干什么。他要负责她女儿的大学费用,公立私立不管它。
他一个卑微小人,无能无德,上帝不计较,大大地关照他一回,赐给他一个惊喜,让他彻底翻身。美国人要庆感恩节。他更有理由感一感恩,觉得应该回馈一下,给别人来一场惊喜,这个别人,就是眼前的邱莱丽。他觉得,她值得拿到这个惊喜,值得翻一翻身。
为什么是她不是别人呢?他走到今天,当然要有自己的个性,钱是自己的,想给谁给谁,用得着跟谁商量?
只要愿意给,怎么给是技术问题,以郝运来扭转乾坤的大脑,这个难不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