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何想取消外国文学课
朱晓丽是中文系的年轻女教师。她1955年生,初中毕业恰逢文革动乱年代,学校停课闹革命,没书可读,她只好进厂当工人。由于酷爱文学,工作之余,时间差不多都花在读文学作品上了。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情报了名。没想到,一考便考进省内某著名综合性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又到省外暨南大学进修两年,八四年开始给中文系本科班上外国文学课。
朱晓丽高高的个子,打扮前卫,人材漂亮,性格洒脱,思维敏捷,口齿伶俐。因此,她业余时间还在电视台当主持人。在学校里开什么诗歌朗诵比赛之类的会,也常常由她出面主持。正由于西方文化的浸泡,特别是西方文学的影响,使她在思想性格上和婚姻家庭关系的处理上,都比一般人更解放一些。
学生都说,朱晓丽上课总是笑眯眯的,态度特别和蔼可亲。至于讲课,学生们用了一个比喻,说她是“天女散花”,意思是五彩缤纷,目不暇接。
平日,我与朱晓丽老师的接触多是通过论文:一个是看她撰写的论文;再一个是她指导的学生论文;还有就是请她审某些涉及外国文学的稿子。她虽然年轻,又才貌俱佳,但却没有一丝的傲慢自负,更不装腔作势;相反,她总是落落大方,很热情很友好地与人讨论学术问题,从没见她流露出不虚心或自以为是的样子。
昨天我见到她,问她,听说你建议学校停开外国文学课?
“是啊。”朱晓丽直视着我,很认真地讲,“外国文学里都是平等、博爱、人性之类的内容,这些按现在的观点来看,都是资产阶级自由化。这次清查运动,人人洗脑,我如果仍然上外国文学课,岂不是又放毒?如果再上纲上线就是煽动,就是颠覆,我怕牢狱之苦。所以,我想宁可不教,也不能去自投罗网。”
“学校领导会同意吗?”
“管他们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提出来了,也跟学生打招呼了。”她说得很认真。
“你跟学生是怎样打的招呼?”
“我跟学生讲,外国文学现在不好讲,准确点说,是没法讲。非要上这个课,我考虑只有三个方案可供选择:第一,我开个书单,你们自己去找这些外国文学作品读。然后再开个书单,把马列主义毛泽东等有关文章列出来,你们认真学习,作为批判武器。也就是说,读了外国文学作品,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去批判,以免中毒。这个方案对我来说,最安全。第二个方案,是同学们读外国文学作品,我在课堂上进行分析批判。可是会遇到这样一个问题,就是我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水平不高,同学们的金晴火眼很容易把我的假马克思主义识破。所以,我还是逃不脱被举报,写检查,也可能后果更严重,下场很不美妙。这个方案不稳妥,我不准备采用。第三个方案是我照过去那样讲,这样一来,你们同学中必然有思想较先进的青年,为了靠近组织,争取入党,有意无意反映给校领导,我仍然要倒楣。所以,对这个方案,我也不准备采用。”
“那么,同学们怎么看?”
“他们一致要求按第三个方案办。我说,你们这些青年人真坏,成心想害我,想把我送进劳改农场。结果大家都说,我们绝不会去反映和举报,谁要是反映和举报,我们大家就对他不客气,检举揭发他是动乱和暴乱分子。他们这样一讲,我就说,好吧,那么我只好豁出老命来上课了。”
我说,你这不是黑色幽默吗?你这么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又才气横溢,肯定是业务骨干,谁想整你,恐怕也整不垮你。
“你老先生太学究气了!”她笑了笑说,“难道你忘了那句话了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越是业务骨干,越是年轻有为,就越倒霉。”
“那么,干脆只讲那些与现实无法联系挂不上勾的部分,与现实联系太紧的不讲?”
她说:“从古希腊开始,经中世纪到文艺复兴,从莎士比亚、莫里哀到俄罗斯的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你说哪一段文学不是和争取民主、自由,反对封建专制联系在一起?告诉你,真没法讲。”
“那么,你干脆去搞官倒,反正你爸爸是高干,有权有势,你自己又能说会道,才貌双全。”
“可惜,我老爸早离休了。再说,我老爸思想早就落伍了。他刚离休那会儿,尽骂娘,骂共产党的娘。现在不骂人了,像个老农民,种花、养鱼,还给鱼拟了个食谱,每天吃什么,都安排得特好。”
“看来你父亲是个人物,干什么都能成材。”
“他的确是个人物,可是没文化,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水平。”
我把话题转到她身上,说你为什么好久不写论文?你每年应该拿出两三篇高质量的论文来。否则,你的才华岂不被岁月给蹉跎了?
“我现在觉得没意思。教书还不如去摆个摊子卖米粉。古代有个豆腐西施,我做个当代的米粉西施,趁我还年青,有几分姿色。”
我看了看她的衣着,牛仔裤,披肩发,一边长发还半遮着漂亮的眉眼,牛仔裤上还有花花绿绿的图案。心想:无论从才气,还是从容貌上看,朱晓丽都是出类拔萃的。可惜,刚刚遇到春暖花开,正要干一番事业时,突然遇到这么一场灾难。谁知道,今后会不会又回到毛泽东时代,知识分子重新被专政呢?大家只能慢慢熬下去,走着瞧吧。不过,我嘴上却说:
“估计你们不会再经历我们那些日子啦。”
“但愿是这样。”她挥挥手,转过身,匆匆走了。
(1989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