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的那天,小弋还是穿着那套很庄重的深色套装,很早就到了法庭。蒋律师一见她就皱了眉头:“怎么搞的?穿得像个女强人?”
小弋心里一愣,忙陪笑说:“我想,上法庭应该庄重点。”
“不是让你昨天给我办公室打个电话吗?”
“对不起,我昨天工作很忙,疏忽了。怎么?这身衣服有什么不妥吗?”
蒋律师笑笑:“算了。下一次出庭,记着要穿得象个家庭妇女,要是手上能织个小毛衣什么的就更好了。你是打抚养权官司,不是商业官司。”
小弋应了一声,不及她细问,蒋律师又拿出一大叠材料递给她:“快看看吧,这是昨天传真给我的。我去法官那里报到。”
小弋看着厅内的人很多,就找了个后排的位子坐下。这时正好看到书平和Wendy 相拥着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白人,手里拉着一个沉重的大箱子。小弋知道那是书平的犹太裔律师奥索夫斯基,就忍不住上下打量他。
据蒋律师介绍,这个奥索夫斯基在本地非常有名气,律师费要比他高出一半。书平这样肯下血本,自然是对抚养权志在必得了。好在自己已经拿到了儿童专家的推荐,要不然看这架势,蒋律师大概根本不是奥索夫斯基的对手。
小弋看到他拉个沉重的大箱子,心里暗暗吃惊。蒋律师替自己写的上诉材料只有两张纸,再加上儿童专家的推荐信,总共也不过四页,能敌得过那满满的一大箱子材料吗?正忧虑着,看到奥索夫斯基走到法官面前,跟蒋律师寒暄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一起和法官讨论着。待法官作了决定,两位律师就同时走回来。书平和 Wendy 坐在后排的另外一头和小弋遥遥相望,奥索夫斯基向他们走去。蒋律师回到小弋身边说:“法官说我们的案子很复杂,她需要更多时间和双方讨论,放在最后一个。也可能是在后面的小法庭进行。”
小弋远远望着那个黑人女法官,觉得她不是太可怕,就问:“你不是说我的案子很容易吗?为什么要占这么多时间?”
蒋律师一脸严肃地说:“他们昨天送给法庭的材料对你很不利。你赶快看看。”
小弋心一凛,赶紧埋下头看材料。这时开庭了,法务秘书带着大家宣了誓,又让大家坐下。然后宣布了这天的案子顺序,小弋诉书平的案子排在最后一个。
蒋律师悄声告诉他,自己需要出去打电话,就走出法庭。
小弋赶紧看手中材料。昨天奥索夫斯基写了一个新的状子。里面附了一张他和N大的合同,还有一分房屋租约。原来他已经于开庭的前两天从B城完全搬到了N大, 现在是N大工程系的终生教授。
另外几十页纸,详详细细地列举了小弋这一年来所有情绪失控的记录,包括时间、日期和证人。特别是小弋砸门带走女儿的那一晚,书平居然搞到了两个邻居公证过的书面证词,十几张照片显示出被砸的大门,被毁坏的锁和内墙,还有车库上被车撞得凹了一块。小弋吃惊地看着那些照片。从照片上看,自己那晚就好象是一个暴徒。可是她不记得有撞过车库门,难道是她把车开走时不小心碰到的?
她开始感到胆战心惊。没想到书平对案子准备得这样充分。这不是非要把她整成一个罪犯是什么?手一抖,一些纸落在地上,她连忙弯腰拾起来。一眼看去,上面的字立刻烧着了她。书平居然从电话公司那里搞到了她失踪自杀那天的所有手机通话记录!上面清楚地写着,书平和Wendy 那一天之中给她打了几十个电话,还留下了十几条留言。最后那个电话是许斌的。小弋的心被针刺了一下。现在许斌已经离开她了,可书平还是要举起那柄剑,狠狠地刺向她的心。
果不其然,下面的几页纸就是书平搞到的小弋和许斌这几个月来的所有通话记录。其中的一个还附有Wendy 的证词,说是她亲耳听见小弋对许斌说,她要和书平离婚,然后带着女儿去找许斌。
小弋的头“嗡嗡”作响,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个多月,她都听从蒋律师的建议,一心扑在女儿和工作上,对打官司根本没有准备。她手里应该有一把上方宝剑,就是那份儿童专家的建议书,建议抚养权归她。可是书平的炮弹来势凶凶,蒋律师真能抵御吗?
正沉思着,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叫唤“弋!”就抬起头来。见是公司的人事部经理Marry 走到她身边,小弋赶紧挪身子让座。
Marry 坐下,悄声说:“交通不好,我来晚了。没耽误你的案子吧!”
“没有,我的案子在最后。谢谢您,谢谢公司,肯为我出庭。非常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前夫会传唤公司出庭。”小弋一迭声道着歉,心里却很失望:为什么是Marry,而不是自己的老板Judy 呢?
几个人一直等到十二点,总算轮到他们了。法官问:“你们的案子比较复杂,我看还是午饭后在小法庭聚吧!我必须要有充分的时间听取双方的答辩,也会询问证人。”
Marry 对奥索夫斯基说:“我是被您方传唤的证人,我下午必须回公司,希望现在就可以出庭作证。”
奥索夫斯基跟法官咬耳商量了一下,又征求蒋律师的意见。蒋律师同意了。
“好,”那个女法官说,“现在我们听取证人B的证词,然后短暂休庭。”
Marry宣了誓“只说真话,句句真话”,然后在证人台坐下。奥索夫斯基就开始询问她的职称以及在公司工作的年限。Marry全答了。奥索夫斯基又问她是否算是小弋的私人朋友。“不是。”Marry大声答道。
“好。可否请您将本案起诉人在公司的表现做个总结?”
Marry 从包里拿出五张纸,都是小弋每年在公司表现的评语,一一照着念了。小弋听到从前的老板Andy 对自己嘉许有加,不禁又感激又酸楚。
“很好。那么我可以问您一个业务以外的问题吗?您作为人事部的经理,有没有看到过本案起诉人在公司里有情绪失控的情况?”
小弋的心抖了一下,忙朝Marry 看去给她使眼色。可是后者根本不看她。“是的,我看到过,也非常担心过。”
“喔?” 奥索夫斯基兴奋地问,“可否请您详细描述一下?”
于是Marry 就描述了在Andy 被裁掉那天,小弋放声大哭,挺着大肚子不顾一切地去追,最后在门口被自己强拉住。
小弋看了一眼蒋律师。见他满脸生气的样子,心里就抖个不停。
奥索夫斯基很高兴,他又和蔼地问Marry:“最后一个问题,您能不能代表公司告诉我们,本案起诉人在贵公司的职位是否是稳定的,长期的?”
“根据弋在公司的优异表现,我可以说,是的,只要公司还会继续开发与基因工程有关的新药,她会是我们首先雇用的科学家之一。她的职位是稳定的,长期的。”小弋听她这么说,终于舒了口气。
“可是,” Marry 又道,“本公司今年的发展方向作了大调整,您们可以在公司的网页上看到,基因工程已经不再是公司的发展方向。所以,本案起诉人今后在公司的职位,我不能打包票。”
小弋一下子又冰又凉。这就是自己为之卖命五年半,差点把命丢掉的狗公司!她恨恨地想着。听到法官宣布暂时休庭,Marry 站起身来,从她身边走过去。小弋埋下头不理她。Marry 笑了,也没和她打招呼,脚步轻快地走了。
中午小弋和蒋律师就在法院的小餐厅买了些汉堡吃。蒋律师脸色严峻地告诉她:“公司的证词对你很不利。你怎么就这么不当心呢,让人抓住这么多把柄?这是在美国!”
小弋咬着嘴唇说:“感情用事的又不只我一个。我前夫有外遇,为了情妇把N大的职位都拒绝了,我们为什么不多写点状子告他呢?手里只有4张纸,对他们一点攻击力也没有。”
蒋律师听出她在埋怨,就红了脸说:“你当时没把情况说清楚。看着你瘦瘦小小的一个人,谁会猜到你会去砸房子,和公司顶着干?”
小弋一下子失望透顶。原来,这个蒋律师是只会叫不咬人的狗。而那个奥索夫斯基,是一只咬下去就不松口的惠比特犬。下午的听证会,只有靠自己了。自己一定要针锋相对,不能只是挨打。
小法庭的听证会简直就是一地鸡毛。小弋和书平都斗红了眼,把对方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虽然双方都没有吵架,语气也没有太激烈,可是词句中的冷箭还是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四处乱飞。
蒋律师惊慌失措,不时拉拉小弋,奥索夫斯基也一直试图上前制止书平。但是,这对离婚的夫妻有太多的积怨,一下子就像倒豆子一样全当着法官倒了出来。
那个黑人女法官耐着性子听完双方的陈述,对众人说:“我真的很失望,从你们双方的陈述中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是完全为孩子着想的。你们的婚姻充满了委屈和背叛,可是孩子是无辜的,双方都不是能够为孩子牺牲的好父母。我该怎么判呢?”听了此话,小弋悔恨不已,流出了眼泪。刚才自己为什么不沉默呢?
蒋律师忙道:“尊敬的法官,您还是应该听取儿童专家的建议。毕竟,她和父母双方都分别有过3 次的接触,也看到过孩子和双方分别相处的情况。她的推荐,应该是客观的。”
奥索夫斯基坚定地说:“尊敬的法官,您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您今天所看到的,是一个综合的画面,应该是最真实和最全面的。我还想恳求您,特别注意我方材料中关于本案起诉人情绪失控的证据,和她公司的证词。我方坚决反对,将孩子的抚养权判给一个情绪失控的,有自杀倾向的不成熟的女人。”
“是的,我注意到这点。我会再次询问本案起诉人。”法官转向小弋,“起诉人,您要诚实地回答我,在今年八月九日的晚上,您是否有过自杀的想法或者举动?”
“我——-”小弋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我看见我丈夫和他情妇。。。”
“请回答,”法官严肃地打断她,“有,还是没有?”
小弋呆立着,开始痛哭。蒋律师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书平有点幸灾乐祸,想要发言,却被他律师拉住了。
“是的!我想过!可是我没有自杀!”小弋含泪大叫。“我要把女儿生下来抚养成人,所以没有自杀!我爱我的女儿,难道您看不出来吗?”说完痛哭不已。
周围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法官等小弋哭够了才说:“这是个非常难的案子,老实说,我也没有把握。可我还是必须做决定。为了孩子的长期安稳,我决定,把抚养权授予父亲。”
小弋一下子瘫在地上,大声痛哭。蒋律师脸现戚色,伸出手去拉她。
“您这样失控,是不对的。”法官看着小弋,摇摇头说:“要一切为孩子着想,不能只考虑自己的得失。”接着她又威严地命令道:“孩子的母亲有小部分监护权。每周末的两天,周六和周日,孩子跟着她。”
书平脸上笑得开了花,和律师紧紧地拥抱。他又在奥索夫斯基耳边说了一句,律师点点头,对法官说:“尊敬的法官,孩子的母亲目前占据着双方共同拥有的大房子,而得到抚养权的父亲却必须挤在一个小公寓里。我要特别上诉,恳请法官下令,让父亲带着孩子住进大房子里去。”
“好的,您可以提交特别上诉,我会立刻同意。”
“那么,” 奥索夫斯基说,“今天的法庭命令就由我来帮您起草吧,我会把孩子和住宅一起写进去。然后上交给您的法务秘书,等待您签署生效。”
“好的!”法官点头答应了。
小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法庭的。蒋律师一直陪着她,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在庭外他们碰见了书平和 Wendy ,还有那个就是烧成灰小弋也认识的奥索夫斯基。她看到书平一脸胜利地望着她,就晃悠悠走了过去,把眼泪擦干,对他切齿地说:
“恭喜你,书平。十年的婚姻,孩子和钱,你今天全拿走了。”
书平不理她,只是开心地笑着。
Wendy 风骚地对小弋说:“小弋姐,真谢谢你。女儿,丈夫,房子,你一下子什么都给我送来了!”
小弋不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书平。她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大喊着:“你的心呢?你自己摸摸,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律师赶紧将他们分开。奥索夫斯基对蒋律师说:“书平教授今晚就想接孩子。房子嘛,希望您的起诉人这周末能搬走。”
蒋律师为难地看着小弋,说:“好吧,我来做她的工作。”
小弋眼望着那三个人谈笑风生地走向电梯,准备下楼。她不能挪动脚步,心里除了悲就是恨。蒋律师叹口气,劝她说;“你不要绝望,我们还可以向州高等法院上诉,推翻低级法院的命令。”
小弋望了他一眼,呆呆地说:“谢谢,我要自己好好想几天。”说完,就直勾勾向前走去。
“你要相信我!我们还有希望!记着和我联系!”蒋律师在后面大叫。
小弋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坐了进去。一下子把头埋进双手,放声大哭。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月前的那个老警官会那样善解人意,让她把女儿带走;而今天这个同为女人的法官却这样铁石心肠?而书平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居然没有得到惩罚,反而把女儿奖励给他!这是个什么样的破国家,破法律?还有那个让自己卖命五年半,差点丢掉性命的狗公司!
想到Marry 的一副嘴脸,她突然作了一个决定。
Marry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边悠闲地在计算机上打字,一边笑着喝了一口咖啡。突然间小弋一把推开门闯了近来,让她大吃一惊。
“弋,你的官司打完了?判决了吗?”
小弋死死地盯住她,冷冷地问:“Marry,你老实说,公司是不是一直想逼我走?”
“弋,你在瞎说什么?” Marry 故作惊慌地说,“你的表现这样好,Judy 今年还申请了给你加工资呢!”
“混蛋!”小弋骂了一个脏字,“你们一次次地逼我辞职,害我差点在亚特兰大死掉!可是我都忍过去了。我为公司卖命五年半,加了多少班,做了多少贡献,你们心里有数!为什么? 今天你要去法庭乱说,害我丢掉女儿!我的女儿啊,你有人性吗?”她说到这里终于哭了出来。
外面开始有人探头探脑。Marry 想,可不能再让她瞎闹下去,否则消息传开会影响员工士气。就皱着眉威胁她说:“弋,你这样不负责任地在人事部大闹,属于违反公司员工操行的行为,是要受到处罚的。你还想要年底的加薪吗?”
小弋一把抓下腰上别着的员工卡,“啪!”地一声放在桌上,冷笑着说:“像这样不管员工性命,没有人性的公司,我不要干了!”
Marry 没想到她会这样激烈,张大了嘴没有反应过来。
小弋又恨恨地说:“我的工资结算到今天。今年所有没有休完的带薪假,一天不少,都必须把钱给我发了!少一天我就去法院告你们。”说完她就转身走出去。在门口看到许多目瞪口呆的同事,心里一酸。毕竟,这是她工作了五年半的地方。
她含泪对大家挥了挥手,大踏步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又头也不回地一摔手:“嘭”地一声,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