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追梦日不落》(二十)

该博客只是连载长篇小说《追梦日不落》。该小说以生动的笔墨,描写了漂泊英伦的中医和福建难民的酸甜苦辣。正如该小说的开场词所言:滚滚西洋浪滔滔,淘尽千古风骚。镜花水月后人笑。碧波仍荡漾,白云还妖娆。 一代漂泊英伦侨,至今依旧心焦。把盏问天天未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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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在英国,只要有什么突发事件,恐怕职业嗅觉最敏感的当然要数记者和律师了。布朗一生所有重大的事情都委托的律师史密斯先生,就在布朗出事的当天夜里驱车赶赴了出事现场。身为律师又是朋友的史密斯先生,在悲痛之余还不能忘记了履行自己的职责。不知是上帝早就托梦于布朗,还是他早有先见之明,就在他买了保时捷跑车的第二天,他就在史密斯先生的办公室里立下了他那悲壮的遗嘱。他和静茹合购的这一幢别墅楼由布朗的生命保险支付所有的银行按揭,产权毋庸置疑地属于静茹。另外他生前单独购置的两处房屋,一处归他的前妻和大儿子,一处归静茹和小儿子。因为布朗是代表利物浦大学中文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的,他的离世自然属于工伤。静茹和小儿子除了一次性得到布朗的两年的免税工资十多万英镑以外,他们每月还能领到一千多英镑的抚恤金,另加一千多英镑的私人退休金。

        静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布朗的离世让她一夜暴富。其实,这些身外之物对于她来说并没有那种对那帮贪婪之人的迷人与诱惑。让她永世都不得安宁的是,这些物资财富竟然是以她最心爱的人的生命为血的代价。她宁愿寒窑栖身,粗茶为饮,淡饭为食,一身蓝缕,也要跟着她的最爱,共享田园,同沐清风,共迎朝阳,同赏明月。就凭她现有的技能完全足够维持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平均的正常生活。她从来就未曾滋生过倚仗着男人走向富有的低俗念头。她最可怕的是那种没人心疼,没人怜爱,没人记挂的精神贫瘠。也正因为这种贫瘠,她才毅然决然走出了国门,漂泊了英伦,企图找到她的精神家园。可恨命运之神竟然让她那似蜜甜,如酒醉的精神乐园就这般的昙花一现,如此的逝如流星。使她再度的陷入了贫瘠与荒凉,困惑与无奈的境地。布朗的离世又岂止是带走了他的身躯,而是将他那对于静茹来说就好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的浓情蜜意荡然无存。致使那个屋子就如贫瘠沙漠上的真空一样。不过,静茹永远不会感觉布朗走了,因为她永远有着他那魂魄的贴心陪伴。不知是她的记忆诱导了她的幻觉,还是她的渴望唤回了她的记忆,反正静茹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布朗在家里的某个位置,正默默地做着让她突然感到惊喜的某个事情。她甚至朦朦胧胧地看到他的身影的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的委委婉婉,望见他目光的闪闪烁烁。他还是那样的魁梧与英俊,那样的腼腆与含蓄。而且,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一股子仙气,又怎么是那些凡夫俗子可以比肩的呢?她的布朗永远是这个屋子里的主人,他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的散去他的阴魂呢?当然,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屋子里才会更趋于活跃,毕竟他布朗属于了另外的世界,在阴气盛极之时方是他的一片天地。静茹不但一点都不觉害怕,反而倍感亲切。明代昆曲《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哪怕是面对着早已死去的杜丽娘的形容肖像,千吟万唱,千呼万唤,也要招来心上人半夜三更的人鬼幽会。更何况她的布朗恩爱有加,旧情难忘,重温旧梦而不请自到呢?静茹因为布朗也过着了白昼颠倒的生活。在她每夜的春梦里才有他们彼此拥有的蔚蓝的天空,宁静的夜色,痴心的花烛,醉人的云雨。假如说这阴阳两间的隔膜,上下两界的鸿沟是分离他们这对牛郎织女的银河的话,那么这每夜的春梦便是连接他们彼此七夕相会的鹊桥。那痴男醉女也只有赋予了这美梦的神奇魔力,才能消融阴阳两间的冰山岩石,熔化上下两界的铜墙铁壁,使远在天边的彼此近在咫尺,让互不相容的世界融为一体。现在的静茹,黑夜倒是成为了她的天堂,白昼却是她的地狱。因为在夜里她才像一个坠入爱河的少女,跌入情网的少妇。常常是颜面红红的,心里痒痒的,肌肤酥酥的,骨骼软软的。在白天她才真正时时意识到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还拥有那个该死丈夫的合法妻子名分的“寡妇”。她这才会感觉到已经接近半百人生的自己的容颜苍老,两鬓斑白,酥胸塌陷,小溪干涸。那可是真正的第十八层地狱呀!哪怕旭日东升,霞光万道,春风送暖,鸟语花香也化解不了她心中的阴霾和抑郁。由于孤独的吞噬,寂寞的包裹,无聊的侵袭,整个的天空都变了颜色,大地都失去了生机,空气都变了芬芳,饮水都变了滋味。那可是真正的煎熬与折磨呀!如果没有每天夜里如梦似幻的期待与指望,她宁愿了结自己可怜生命的苟延残喘,而到另外一个世界,与布朗共享天国的美妙。可她又怎忍扔下她年幼的小儿子,何忍再度抛弃她十多年来失而复得的大儿子呢?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连阴间的布朗也未必就不戳指她的脊梁,而敞开迎接她的双臂与心扉。她不能放弃自己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与义务,情怀与关爱,而不顾一切去追求极乐世界的任心适意的穷年皓首。那个极乐世界就未必没有问罪,没有惩罚,没有酷刑,没有牢狱。那里恐怕也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呀!哪里还能躲避偿还自己的孽债?

 

        恐怕最了解静茹心思的人,莫过于她的大儿子了。子洋实在不忍多看一眼母亲焦灼的愁容。但他又没有什么绝招让母亲从焦灼中解脱出来。他知道她与父亲那种极其尴尬,颇为窘迫的关系。过去,父亲在大陆官场上是春风得意,爵禄高登,大权在握,当然不少女人缠绕。他又怎么会冤枉了上帝赐予一个中年男子的英俊与洒脱,风流与倜傥呢?其实,他又何尝不是逢场作戏。他又什么时候与那些女人那么的认真过呢?他的心里还是一直装着他的妻子的呀!他也只是做了一个得意男人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现在他已经退居二线,那些女人还不纷纷弃他而去。他又哪里还有那种风流韵事呢?他整天练书法,学棋艺,也在想方设法充实自己的日子。静茹当时出国就是容不得那点瑕疵呀!弄得在英国漂泊的她也不免那么一段风流历史。现在好了。他们半斤八两的老夫老妻,虽然只是处在了已经僵死的法定的婚姻里,但他们毕竟还是有感情基础的呀!如果他们彼此都不计较对方前嫌的话,他们未必就不能破镜重圆,鸳梦重温。毕竟少来的夫妻,老来的伴呀!但这个僵局实在是很难打破的,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什么时候,哪个契机又能引导他们彼此的破冰之旅呢?作为他们唯一感情纽带的子洋,又能在他们之间扮演什么样的角色,起着怎样的作用呢?子洋虽然是数理化的天才,但面对着父母纷繁复杂的情感问题他却不知从何下手。过去,再复杂的平面几何,立体几何,解析几何的难题从来就未曾难倒过他。但在处理父母人生几何的难题上,即便是他这么一个数学神童,也变成了黔驴技穷的弱智痴呆。这可让子洋大伤了脑筋。这么一个需要悠悠岁月方能抹去彼此过往恩怨的难题,又怎么能够指望眼下这一年半载的飞跃呢?为了这事,子洋又专程从剑桥赶来,与寂寥的母亲共度周末。

        在家里,他们饭后品着茗茶,对面而坐,终于聊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

        “妈妈,”子洋还颇为腼腆,“又要接近暑假了。我特别想邀请您和弟弟一道回国一趟。上海的外公外婆,甚至爷爷奶奶们都那么迫切的希望见到您和我那混血的弟弟。就连我的父亲,每次电话也没少提及此事。”他的眼神殷切,声音不免颤抖了起来。

        “子洋,”静茹的声音有些扭曲,“自从离开上海以后,我就压根儿没有回去探望过。那是因为我没有那个胆量,更没有那个颜面。我又何尝不想回去看看你年迈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甚至你那最早背叛我的父亲呢?我都是接近半百的女人了,加上人生如此的坎坷,命运这般的多舛,我哪里还有什么本钱和理由来计较他的前嫌?”她的眼眶顿时盈满了热泪,“毕竟他现在也是孤身一人,那些曾经在他面前缠绕过又纷纷弃他而去的女人,又哪里还会计较他的死活?”她的眼神里分明饱含着怨恨与无奈。

        “我并不认为父亲就是那么一个没有良知的负心汉子。”子洋打量了一下母亲的表情,“我以为他过去只是做了一些人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的事情。还望母亲对他海涵!”他的眼神也流露出了许多期待。

        “事情都过去了,还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干什么?”静茹眼神尤其的暗淡,“我和你父亲,那么长时间隔着一个地球没有见面,别说视频,就是电话也是极为奢侈的事情。在我和他之间又岂止是宛如隔世。在我们彼此之间,要找到当年的感觉又谈何容易。”她沮丧地摇了摇头,“男女之间的感觉是上帝赐予的。如果上帝没有恩赐的话,纵然是企盼得躲着哭泣,也未必不是冤枉之事。”说罢,她仰天长吁了一口气。

        “妈妈,我当然知道,我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并不懂得那么多的人情世故,更谈不上什么男女私情,绝没有资格在您们二位长辈的情感上评头品足,说三道四。但我相信,你们彼此如果根本不见上一面,只是说说而已,那当然永远是没有感觉的纸上谈兵。如果,有机会见上一面,那还不相见如宾。相信你们一定再度会有相见恨晚,邂逅嫌迟,一见如故的感觉,而重新燃起心中的火焰。这么多年不见,别说你们仍然是夫妻,就是曾经相识的故友也会有无法按捺的百感交集。”子洋说这番话时并不敢直面他的母亲。
       
“其实,我早就有回上海定居的打算。你弟弟是一个英国汉学家的儿子,他是绝对需要汉语教育背景的。否则他又怎么有能力欣赏他父亲的得意作品。考虑到我很难习惯大陆由于过快过大的贫富悬殊,人们物欲横流拜金至上的追求所带来的道德沦丧的社会风气,我和你弟弟也只能在英国住住,在上海住住了。我正在卖掉那处多余的房子,并在上海买一套僻静的公寓。据我的律师说,两边的交易都已接近尾声。相信这次暑假能够与你同行。”静茹以非常得意的目光望着子洋。

        “妈妈,” 子洋激动不已,“那我们为什么不早些确定行程,订下机票呢?”

        “除非你答应在上海至少让我安静十天半月才见你爸爸,否则我是不会与你同行的。”静茹并不担心儿子的失望。

        “这出戏,我只是一个总策划。至于具体导演,那就只能就交给您老人家自己了!”子洋兴奋得以茶代酒,举杯庆贺。

 

        由北京中医药出版社发起的“陈思雅中医妇科理论与临床学术研讨会暨《女科金鉴》首发仪式”,终于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的学术报告厅如期举行。参加学术研讨会开幕式的又何止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中医妇科的专家教授与大牌名医,也有中华中医协会,上海市侨办,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的头面人物。就连李天骄的英国东方医圣公司也成了该研讨会的唯一的无需广告推销的赞助商家。

        好久没有主持这种纯中医的并丝毫不带商业目的学术研讨会的北京中医药出版社的杨老总,正式宣布了该学术研讨会的开始。他首先以一个中医药学术资深编辑,一位中医药出版界领军人物的身份向各位与会者隆重推介了陈思雅的《女科金鉴》这本书的来历:

        “各位来宾,各位专家,”杨老总心情颇为激动,“我从事中医药专业杂志编辑和书籍出版已经有三十余年的历史了。在我一生的中医药编辑与出版的生涯中,有编审陈思雅教授的《女科金鉴》这本书的奇特感受,那还是第一次,相信也是最后一次。当我读完了这本书的序言的时候,就有读到东汉医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的同等的震撼,同等的亲切,同等的敬仰。陈思雅教授在英国用了十多年的潜心研究,用自己上万个典型的中医妇科临床案例,深刻剖析中医妇科的核心与精髓,法则与规律,本质与特色,从而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它那金子般的闪光。在那半个月里,我每天都花上了十几个小时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拜读这本书稿。那里面的内容实在让我不忍释卷哪!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我这个无法摆脱其魔力的铁屑。我一直觉得我坐着审阅这本书稿都是对它的极大的不恭与不敬。我应当要跪着审阅它方能凸显我为人品质的高尚与治学态度的严谨,才能表达我对这位当代中医妇科的大临床家大理论家的无上崇敬。就像日本的世界级著名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含着热泪跪着欣赏瞎子阿炳的二胡独奏曲《二泉映月》一样的虔诚,一样的敬仰,一样的激动。应当说,《女科金鉴》是超越了历史上所有的中医妇科的理论与临床专著的。因为它的系统性,严谨性,理论性,实践性都有一个大大的飞跃,而且是一个质的飞跃。它是上了一个台阶的,而且是历史上所有中医妇科的大医家没有企及的类似于《伤寒杂病论》的台阶。它独树一帜,自成体系,独领风骚,别有洞天。如果说《古文观止》这本书真正地让读者观止了古文,那么《女科金鉴》则是当代中医妇科的《女科观止》了。如果该书的作者陈思雅教授并不那么介意的话,《女科观止》当是我作为一个中医药编辑与出版的老者送给《女科金鉴》的一个雅号与尊称。我虽然并不敢断言这部专著的成就是后无来者,但我却能断言它的成就绝对是前无古人的。作为一个有几十年中医药职业编辑与出版的老人,我无法掩饰我内心的真诚。如果我今天不告诉各位与会者我的真实感受与想法,我就难免有严重的负罪感。我可不能让我的良知一辈子都来折磨着我的灵魂。这本书为什么要采用影印件的方式出版,这是因为我们尊重原稿原封不动的用毛笔小楷恭恭敬敬,严严谨谨,一丝不苟的艺术价值。也实现了我的一个仿照古人一样的刻版印刷我们中医典籍的梦想。我这里有一本中国档案馆收藏这本书稿的烫金的证书。就连文献收藏业的老者,都把它当成百年不遇的世纪之作加以收藏。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做,除了无愧于这本书的作者陈思雅教授以外,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愧于中医药界的后来者。当未来的他们在悉心领略我们这一代人的传统中医药的理论与实践探索的成就之时,那便是我含笑九泉的日子。因为我问心无愧,做了一个中医药编辑和出版人应该要做的事情。”他激动得声音哽咽,眼角也挂上了几滴老泪,“这本书和与会通知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寄给了各位专家教授,妇科名医。如果各位在教学与临床的百忙之中都能够挤出时间来细细的研读,慢慢的咀嚼,深深的体味这本书的学术价值,并用之于临床实践与教书育人,那才不枉我们出版社同仁的辛勤劳动。更不枉作者陈思雅教授十几年的潜心研究,艰难探索,认真总结,努力升华的严谨治学,而不至于枉费了她的一片苦心。如果我们每个与会者都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发表高论,那正是本届研讨会的核心宗旨。如果能通过这次研讨会的影响,将这部专著推向全国中医药界,并引领与掀起传统中医药的学术研究的治学风尚,那将是我们所有与会者的最大的欣慰。”他略略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清了清嗓门,“下面有请本次研讨会的特约嘉宾陈思雅教授宣讲她的《陈思雅中医妇科的理论与实践》!”他的话音还未落下,全场便响起了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谢谢各位的捧场,更谢谢各位的掌声。”陈思雅心情激动地站在了讲台上,“本来我是抱着向各位专家、教授、名医来学习的平常心态来参加这次研讨会的。经杨老这么不着边际的形容与吹嘘,这倒使我产生了无地自容的感觉。毫无疑问,我在各位高人面前仍然是个小学生。只是这十多年来,我在英国的只能用纯中药治病的环境里,坚定了做一个纯中医的信念,也感到了做一个传统中医继承人的自豪与光荣。最初,我也只是毫无把握,内心忐忑地抱着对一些不孕妇女用中药治疗试试看的心态给她们辨证论治处方用药。可哪曾想到那些曾经几年,十几年,甚至经过英国试管婴儿治疗都宣告失败了的不孕妇女,经过那么一到三个月经周期的治疗,都喜得身孕。这才使我相信了祖国医学这个真正的瑰宝。我也不得不潜下心来,努力探寻中医妇科的理论与实践。总结自己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与教训,并逐渐上升到理论的总结,然后回过头去验证它的正确性,从而使之得到真正的提高与升华。而且对这种理论,我又反复的加以了实践的验证。才有了今天的《女科金鉴》这本沉甸甸的十年一剑的书稿。我过去深受外公的影响,很小就很喜欢文言文的洗练,繁体字的美感,加之我从小就有每天都坚持用毛笔小楷书写日记的习惯,因此就像写古书一样的凝练了我这十多年的临床体会与心得。虽然我并没有狂到对白话文不屑一顾的程度,但我总觉得白话文的书稿不应该出自像我这样的中医之手。应当说我对文言文的尊严与傲骨是情有独钟的。又哪里会萌发用白话文写作的情趣。”她舒缓停顿了片刻,“其实,我的学习与临床心得全凝聚在了那本书上。我要是在这里赘述一遍,岂不照本宣科,多此一举。只要大家稍微深究我那本书,就会知道我的根基到底有多么的肤浅。我今天唯一最想跟大家汇报的,就是我这十多年来对中医认识的彻底改变。尽管我的外公是位名老中医,我从小就受着外公的中医熏陶,但硕士毕业后就留在大学任教,从理论到理论的我,对中医并没有足够的信心。加上现代医学发展得如此强势,就莫名其妙地怀疑甚至动摇了自己的中医根基。在独具大男子气味的现代医学面前,我这个学了中医的人,就好像还没有出闺门就被裹了脚的女人一样,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跛一拐的,又哪里来的昂首挺胸的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在那帮西医面前,仿佛学中医就成了一个先天不足的侏儒,哪怕是走在矮人国里,都还嫌自己个子不够高大。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罪人一样。”她停顿思索了一下,“就连我这样从小就受着外公中医思想的影响与熏陶,又受过八年中医药的正规科班教育,还在中医药大学晋升了教授的人都对中医这样的没有信心,更何况那帮刚刚毕业的年轻人呢?也难怪他们中间的相当一部分人成了掘祖坟的逆子。中医为什么又不风雨飘摇,晃晃欲坠呢?老实说,又有几个中医药大学的高高在上的中医药专家教授从内心里真正的热爱过中医,而成为献身中医药的铁杆呢?好像老祖宗经过几千年的临床实践证实出来的确实行之有效的好东西都不能作数,非得要用那些小白鼠的动物实验来证实方能算数。如果小白鼠的动物实验做不出来,那个可悲的小白鼠不点头,中医药就要受到质疑,受到冷眼,受到批判,受到清除。好像那些被现代医学奉为上帝神灵的小白鼠比老祖宗的身体还要灵验,还要富有情感,还要卓有权威似的。那是多么荒谬的无稽之谈呀!殊不知,那种貌似科学,似乎先进的现代医学的那种形而上学的小白鼠实验的研究方法,带有多大局限性,盲目性,愚昧性。它又排除了多少人类用现有技术、手段、方法还无法探知的科学王国呢?它又何尝不是无限未知王国的井底之蛙呢?一些西方国家对没有动物实验数据的中成药实行禁运禁卖,他们分明是寻找一种非关税壁垒的民族贸易保护主义的口实与托词,将中医药挤出他们的国门。可悲可恨的是,我们民族的败类竟然也拿着鸡毛当利箭,拉着大旗作虎皮,在我们民族内部也开始了不容分说的自相残杀。就连我们中医药大学的专家教授们也没少跟着起哄的。这是多么荒唐,何等可笑的事情!”她声音是悲哀的,眼神是无奈的。“应当说,那些从理论到理论,丝毫没有将中医理论付之实践的人,压根就没有资格在中医药大学教书。就像我过去没有资格当教授一样。可不无遗憾的是,居然我也曾经就是那样的厚颜无耻滥竽充数。那些从灵魂深处跟中医没有丝毫感情,一直怀疑,嫌弃,甚至痛恨中医的人,更应当自觉退出中医药大学这个历史舞台。否则,培养出那么多的掘祖坟的逆子,对中医药事业又有何益?”她停顿了一阵,“如今在人们的眼里,甚至许多的业内人士都认为:中医药好像只能碰一些要死不活的慢性疾病。对于急症重症,中医早就被人遗忘,被人唾弃,甚至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其实,我们的祖先又何尝没有积累许多治疗急症重症的行之有效的办法。我曾经就用大剂量的干草芍药汤解除了一病人腹部剧烈挛急绞痛之苦。我也曾经用附子15克(先煎一小时祛毒),生大黄30克(后下),细辛5克,用灌肠导泻,排便止痛的方法,解除了一位严重肠梗阻而剧烈腹痛,又不愿接受开肠剖肚手术的病患之苦。著名医家张景岳曾言:‘附子,大黄为药中之良将。我体验是大症,危症,往往是此二味可收厥功。’真可惜,现代中医又有几个记住了张景岳的这段谆谆教导呢?恕我直言,如果说一个中医整个一生中,就连那些有治疗作用,能收奇功的大黄、附子、川乌、草乌、黄连、生石膏、蜈蚣,全蝎等药都不曾碰过,甚至根本就不敢去碰的话,那他就有愧于中医的光荣称号。一辈子都是四君子汤、四物汤、小柴胡汤的四平八稳,居然还有那个颜面就像姜太公一样的稳坐钓鱼台?可在中医的阵营里这样的平庸之辈实在是数不胜数呀!又怎么能希冀中医药事业的兴旺发达后继有人呢?那么多的中医又没有真正治好几个病,又怎么能不招别人的诽谤呢?中医又怎么会不风雨飘摇,晃晃欲坠呢?”她悲痛地仰望着天花板,仿佛要隐退她盈眶的眼泪。“我今天说的可是发自灵魂深处的肺腑之言。如果这些肺腑之言都成了大放厥词,并且刺伤在坐各位高人的自尊心的话,那还得敬请各位海涵我一个漂泊中医的真诚与直率。谢谢各位的厚爱与捧场!”说罢,她深鞠一躬,然后迅速冲到厅后的厕所里,流淌着她那憋屈已久的滚滚泪水。

        陈思雅又何止是因为她漂泊国外十多年,而情感变得十分的脆弱。她而是在为整个漂泊国外的那一代中医而垂泪,更为整个祖国医学的风雨飘摇,晃晃欲坠而哭泣。如果他们这一代人不能做好承前启后的话,她又何颜面对中华民族的祖先,又如何向后人交代呢?就这样漂泊英伦,单枪匹马,她又怎样形成团队,而且是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团队呢?已经是她告别漂泊生涯的时候了呀!

        当陈思雅鞠躬致谢离开讲台的时候,低下的与会者一片沉寂。不知她的一席话,只是迟来的警钟,并没有唤醒沉睡了的人们,还是她的一席话引起了所有与会者静静的思索,深深的反省。隔了好大一会才醒过神来的会场才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也正如杨老总的预测一样,陈思雅的《女科金鉴》获得了与会者的一致好评。有的专家名医已经将之应用到了临床实践,而且桴鼓相应效果理想。有的院校的教授已经用之于妇科教学,师生们都倍感思路清晰,颇有建树,而且理论与实践联系紧密。

        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宴请全体与会者的晚宴上,陈思雅与杨老总都被邀就坐于上宾席位。

        “各位嘉宾,”雷校长举起金樽,“欢迎和感谢你们远道而来,并带给了我们求之不得的这么正宗的中医学术风气。”他与各位碰杯饮酒,然后侃侃而谈:“在当前物欲横流,拜金至上,甚至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今天,要重振传统中医学术风气,培养一批承前启后的正宗中医大师,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转过身来对着杨老总,“杨老,您半年前就发现了思雅这个杰出的人才,也没有看着您从这里出去的情分,早早地通报母校,也好让我们早些邀请陈教授返校讲学。”他又转过身来对着思雅,“陈教授,我们并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但校党委与校行政已经做出了正式邀请您回国定居,返校讲学,并高薪聘请您做本校的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的决定。您看意向如何?”他把握十足满面春风地微笑着。

        “老校长,”陈思雅颇为腼腆,“本想早些回来与母校的老师同行们好好切磋的,但想到自己积累不够,气候未成,又岂敢回校班门弄斧。别说回来讲学,就是半年前我拿着书稿到杨老公司门前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的。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个罪人一样。毕竟传统中医药的理论与实践的研究,在现代中医药界已经完全是一个被打入后院冷宫的丑陋嫔妃了。致使那些真正潜心于传统中医药研究的人们都有自愧不如,无地自容,甚至躲避不及的感觉。”她还是那么不好意思地望着老校长。

        “陈教授,您漂泊国外静下心来做了那么好的学问,怎么还那么的没有底气。您应当相信自己,相信您的母校。您如果当时把书稿拿到母校,还怕不引起我们的重视。现在招生制度改革了,学校并不缺钱,缺的就是像您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大师级人才。建校这么多年了,确实没有一个人拿出了像您的《女科金鉴》这样的真东西呀!”雷校长还真有些伤感。

        “老校长,感谢您那么看得起我这个不起眼的纯中医。如果全国每一所中医药院校都有像您这样的远见卓识的重视传统中医研究的领导,引导着一个个的团队进行地道中医的科研、教学、医疗的话,那中医就不会没有希望。”陈思雅这才有了她应有的底气。她再也不会发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哀叹了。她也不用过于的为中医药的前景感到悲哀。因为时代总会造就一代学习中医,热爱中医,实践中医,提高中医的新人。

        酒宴的最后,则是雷校长举杯庆祝他们学校回归的老同事,新大师了。

 

        刘静茹终于在暑假随大儿子,携小儿子,回到了她阔别了十多年的故乡大上海。

        从虹桥机场出去,自浦东机场回来的她,着实感受到了大上海的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在英国的电视节目里也没少关注上海一日千里的变迁,但置身其中却有不同感触。尤其她与儿子们慢步在外滩,再度听到犹如晨钟暮鼓般的大钟楼的钟声的时候,她的灵魂确实感受到了她有生以来未曾有过的震撼。这个惊雷般的钟声似乎唤醒了她的沉梦,而且是一个做了十多年的沉梦!她还真不知道这个沉梦究竟是一个美梦还是噩梦。她也不晓得她应当继续呆在梦里,还是应该走出梦中。她更不明白她将进入另外一个梦的美恶吉凶。似乎漫步在黄浦江畔的她,还是烦心依然,愁容依旧,就宛如黄浦江里的涛声依旧,波光依然一样。好像黄浦江两岸的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建设,并没有改变旧上海的成规旧俗。那风驰电掣的现代化的历史车轮,并没有耐心地等待上海人那慢慢悠悠的魂魄。她总觉得哪些同样在江边漫步的人们,仿佛都清白她的底细一般,对她投射的仍然是藐视的目光,轻蔑的眼神。那黄浦江面刮来的一股股清爽的江风,也没有刮净她一个游子满身的尘埃。黄浦江里流淌的碧绿的江水,也没有成为洗洁她灵魂的清流。她还是她。一个曾经叛逆过的她,一位以往风流过的她,一个不甘寂寞但又惨遭沦落的她呀!其实,这只是她自己的思想、观念、心态、情感仍然停滞在了十多年前她离开的时候。以致她对大上海的精神世界仍然有刻舟求剑之误,并沉溺于过往的氛围里,羁绊在以往的心境中而不能逃逸难以解脱。这不能不说是她与生俱来并随身而终的精神枷锁与桎梏。她虽然没有像布朗一样的魂去人亡,但她的灵魂之躯却像耶稣一样被死死地钉在了那痛苦凄凉的精神十字架上,致使她终生忍受着煎熬与折磨。

 

        静茹就住在她自己新近购置的上海郊外非常僻静的公寓楼里。她偶尔也会去看看思雅,也分享一下思雅身为博士与博士后导师的殊荣。甚至她也非常乐意地在上海黄浦中医药大学国际针灸学院兼一些国际班的针灸课。她虽然在大儿子的撮合下,几次都要下定决心去见见她那该死的丈夫,但她一直还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想关心一下他究竟老到了什么样子,但她又不忍看到他那苍老的容颜。她甚至不敢想象他们彼此再次相遇将会是怎样的陌生,如何的别扭,怎样的尴尬,如何的窘迫。她总觉得他们就会像一对强捏的泥塑一样的木讷,一样的寡言,一样的呆滞,一样的沉寂。又哪里还能一见便钟情,回眸生百媚呢?

        这天,静茹突然接到了她一位最要好的中小学女同学林燕的电话,约她在次日晚上七点在上海锦江饭店的西餐厅会面。清静了十多年的静茹还真有了些期待。她分明预感和怀疑到了里面的蹊跷,但她又不能那样无礼的婉谢与违约,毕竟她们同窗十年姊妹一场。虽然她并不知道,为谁梳妆为谁艳,但那天下午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几乎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自己打扮得就像少女的娇容,宛如少妇的风姿,心里怎么也抑制不住七上八下的忐忑,就好像大学时期的她每次与她的男友赴约时的心情一模一样。此时,如果思雅能做她的伴娘,帮她精心地梳妆打扮一番,她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她多么希望时光再倒退二十年,回到她那流金的岁月呀!但是,当她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用尖酸的目光望着半老徐娘的自己,用刻薄的眼神蔑视着自己的颜面不该具有的躁动不安神色的时候,她的内心又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怪异,扭曲的灵魂就好像交织扭转的麻花一样。可她越是这样,她的心脏就越是悸动不宁起来。仿佛她那不明真相的老同学就要赶着鸭子上轿,逼着姑娘成婚一般。就好像她这么一去,她便会重新投入到她那既让她痛恨,又令她怜悯的丈夫的怀抱,让她尴尬一世,窘迫终生,使她完全丧失了怀念布朗驰骋思绪的自由时空。她与布朗虽然是一场游戏一场梦,但那却是令她流连忘返乐不思蜀终身沉浸与陶醉的梦呀。尽管这样,她与丈夫旧情的死灰似乎又在悄悄的复燃,往日逐渐淡忘已经模糊的记忆又在渐渐的清晰,甚至眼前都展现了上大学时经常与他幽会的湖畔柳岸林荫小道,而让她又止不住了心猿意马,心驰神往。

        正当她那不自主的脚步迈进锦江饭店的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她熟悉的,哪怕是烧成了灰烬都能辨认的背影。尽管她多次灵魂深处的呼唤已经冲到了嗓门,可都被那已经跳到嗓子眼上来的心给堵了回去。是他!是他!就是那个曾经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现在又可怜巴巴不忍丢弃的他呀!他老了,他真的老了呀!过去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儿没了;以往洒洒脱脱,飘飘逸逸味儿飞了!她的眼泪刷的一下,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了下来。而且,那盈满眼眶的眼泪忽然又使得那个背影变得遥远、模糊、生疏、怪异,而使她不敢相认,难于启齿。当她远远的望见那个熟悉背影的男人与林燕让座让茶的时候,她这才止住了她那怯生生的脚步。她不得不躲在大厅的角落里,望着窗外,揩拭着她那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究竟是悲伤还是幸福的眼泪。正在她抽泣不停,眼泪不止的时候,她的好友林燕找了过来。窘迫无度的她只好赶忙拭泪,嘘寒问暖。当她尾随林燕来到餐桌旁的时候,林燕借故有另一个重要商业约会告辞而去。

        当静茹望着那位离去老友背影的时候,她的灵魂深处好似滋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她觉得林燕就像当年的天使般的红娘一样,竟然成了他们之间的无形的桥梁与纽带。静茹甚至幻觉出了撮合他们这次见面的林燕至少受着布朗阴魂的遣使,甚至就是布朗的化身也未可知。

        这对宛如隔世的法定的夫妻,终于又坐在了一起。他们面面相觑,彼此的眼神都是凝滞的,呆板的,灰暗的。他们甚至没有半句的嘘寒问暖,就连彼此的呼吸都是屏住的。仿佛他们两个就像刚出土的青铜器的文物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两个宛如青铜雕塑的眼角,却流下了扑簌簌的滴滴热泪。尽管如此,他们彼此仍然没有因此而动容。就在这沉闷的空气窒息得就要燃烧的时候,一对送花的小生与姑娘彬彬有礼地走了过来。

        “太太,”小生向她鞠了一躬,“这是先生送给您的鲜红的玫瑰。愿您青春常驻,艳比鲜花!敬请赏脸。”他然后将花敬上,款款退下。

        “先生,”姑娘向他鞠了一躬,“这是太太送给您的鲜艳的百合。祝愿全家和美,白头到老!敬请收下。”她随后将花献上,腼腆而退。

        他们哪里还有心思欣赏什么花儿,只是双手发抖,两眼垂泪,手指手掌都在轻轻的抚摸着花束花瓣,就好像他们彼此都在深情地抚摸着对方的容颜与腮帮一样。

        “您还好吗?”静茹哽咽而抽泣,断续而细小的没有底气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他们彼此的沉闷。

        “还行,”他唉声叹气的,“退居二线,赋闲在家,还不是整天的琴棋书画,打发岁月。您呢?孩子呢?你们都还好吗?”他缺乏勇气地抬起了头。

        “人在国外,就像被风刮起的落叶,也似随波漂浮的浮萍,又哪里能够奢望有根有底,有着有落的感觉呢?”静茹又羞臊地低下了头,“这不,思雅已经完全回国定居。我也只能两边走动了。我又哪里能够奢望像天骄那样的得意潇洒,指望如思雅一样的行时幸运?”她的眼泪似乎又要呼之欲出,滴滴欲坠。

        林燕预订的玉液琼浆,珍馐佳肴都上齐了。他们哪里又有什么心思来品尝这些美酒美味呢?他只要饱餐她美丽的容颜与秀色。她只需饱览他满面的风霜与沧桑。旁边的服务小生与小姐自然不知他们关系的微妙。他们可能会猜测:也许,他们俩是曾经的情人;或许,他们俩是以往的恋人;兴许,他们俩是 …… 但他们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俩还是一对虽然合法但并不合情也不合理的夫妻。其实,他们俩又何尝不想重温过去的旧梦呢?他们俩又怎么不想破镜重圆呢?他们虽然并没有像路人一样的陌生,但他们始终觉得在他们彼此之间存在着那种永远不可克服的艰涩与夹生。就连说话,竟然也有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可见,他们的相处要多么的小心翼翼,何等的谨小慎微。比较那帮先结婚后恋爱的人们,他们更难得培养和滋生感情,毕竟他们的情感生活并不像一张能写最新最好文字,能画最亮最美图画的白纸。说不清楚,他们彼此凝眸的视线与眼神,究竟有多少艰涩,多少疑惑,多少不安,多少歉疚。特别是当他们的眼眶都情不自禁地盈满热泪的时候,他们的视线与眼神又增加了多少朦胧,多少模糊,多少猜测,多少想象。虽然他们彼此并没有多言多语,但他们的视线却在倾诉着他们长期以来憋屈在灵魂深处的苦楚,他们的眼神却在转达着他们经年月久彼此间的相互牵挂与惦念。虽然通过他们的视线与眼神,他们彼此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对方在过往的岁月中对自己是怎样的日思夜想魂牵梦绕,但他们却能深深地感知到彼此的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日无宁神,夜不安寝。他们多么想通过他们彼此那双就像时空隧道的瞳仁,回到他们曾经拥有的流金岁月,温习他们难以回复的幸福温馨。他们更想通过瞳仁走进对方的灵魂深处,去考究自己曾经辛勤耕耘过的一望无际的绿洲,究竟有是多么的干涸,何等的荒芜。可是,他们彼此恐怕最害怕见到的就是对方具有穿透力的视线,最担心望到的就是对方拥有洞察力的眼神。那视线又何尝不是打在自己身上的鞭子;那眼神又怎么不是灼烧自己灵魂的激光。除了他们彼此的羞臊与愧疚,尴尬与窘迫,又哪里还残存一点自在与自如呢?毕竟这十多年来,他们给对方留下的有太多的积怨,太多的愧疚,太多的羞惭。即便他们有着不可想象的魔法,时光是不会倒流的,岁月是不会逆转的。尽管他们对过往的流金岁月有多么的奢望,何等的期待,但那毕竟只是昨天,而且是多么遥远的昨天呀!

        就在他们又要各奔东西的时候,他终于大胆地拉住了她的手,交给了她一个珍藏的小布袋:“静茹,您和孩子多多保重!”静茹一身麻木,并没有跟他谈情说爱时,他第一次触碰她的手掌的那种一身麻酥的触电的感觉。那种感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又是多么的奢侈,何等的难求呀!她呆呆地望着他那远去的背影,就像她刚进大厅时,望着他背影时一样的忧伤,一样的悲切,一样的垂泪。当他从她视野里彻底消失的时候,她这才猛醒他告别时留在她手心的小布袋。她打开一看,却是她离开家时留下来的那把被他磨得铮亮的闪着金子般光芒的黄铜钥匙。那张被展开的纸条,就像他在大学读书时第一次约她幽会一样的洋洋洒洒几行字:“静茹,既然回上海了,就请赶快回家吧!您走后,那处小洋楼尽管翻修的好多次,改造了几多回,但那把让人安心的门锁却永远没有换。这把钥匙我一直以为是你留给我的一个珍贵的不可多得的礼物而珍藏着。我还不时拿出来看看,瞧瞧,闻闻,摸摸。因为它永远散发着从你裤袋里带出来的体香,永远就像你的眼睛一样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似乎我拥有了它,就拥有了你的一切。失去它,也就会失去你的一切。我一时还找不到恰当的言语来表达我那时的心情。反正那种感觉常常伴我入梦,而且是南柯美梦。这片钥匙永远是属于你的。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更不会有人能够将它拿去。如果您不再回上海的话,我就会把它带到我的棺材里让它永远伴着我,让它使我瞑目安心,含笑长眠。回来吧!静茹。”当她读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静茹仿佛听到了他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唤,而且是声嘶力竭歇斯底里的,带着眼泪滴着心血的呼唤。她又哪里能忍得住感激泪水的滚滚而下,忧伤眼泪汩汩而淌呢?她站在大厅门外的广场,向着她丈夫离去的方向远远望去,仿佛在她的视野里永远有一个不会消失的,就像蚊虫一般的她丈夫的影子在她的眼前闪耀着,漂浮着。她好像又进入了一个梦境,而且是一个迟来的奇妙的梦境。只不过,这种梦境来得太虚无,太缥缈,太空洞,太玄幻。

        可不无遗憾的是,静茹以后几乎没有萌发过要见到他的欲望。有时她都为自己这种可悲的心态感到强烈的自责。但她又奈何不得她对他的那种冲动,那种激情,那种欲火的几乎泯灭。因为儿子的努力,她也偶尔见到过她的丈夫,但他们彼此之间总是过于的彬彬有礼,过于的相互谦让,过于的谨小慎微,既没有那种融洽,也没有那种随和,更没有那种亲密,又怎么会燃烧起他们心中的那种激情与火焰呢?好像他们彼此之间并不曾谈过恋爱,也不曾拥有婚姻,更不曾有过孩子一样。恐怕天底下再怎样的夫妻之间的悲哀与凄凉也莫过于此了。不过,即使他们再度勉强地凑到了一起,他们的婚姻与情感又何尝不是三更油尽灯,五鼓衔山月。谁又能挽住这东流逝水,日落西山呢?

       

        李天骄赞助研讨会后,便把东方医圣公司分成了两个子公司,先倒闭了一家,然后又转卖了另一家。她把剩下来的医师与医助全部交给了接手的那家香港大财团以后,她这才觉得了心安理得。因为她不忍心看到为她工作的人们流离失所,无着无落。

        自此,李天骄生活得非常低调。她不太乐意再跟别人谈及她人生的得意与败笔,更不愿意提及她个人的风流与隐私。人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她后来移到了哪里,居在了何方。也许,她隐姓埋名过着隐居生活;或许,她背着行囊云游天下;兴许,她静坐书斋畅游书海,潜心学问。几乎没有人晓得她的行踪。不过,有一个英国熟知她的华侨,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下,日内瓦湖边见到过她与张俊雄。没准她就在那里买下了一个庄园,与张俊雄一起常常骑着骏马,放着牛羊,吹着短笛,唱着牧歌,过着恬静、安详、随和、消停的诗一般日子也未可知。也许,作为母亲,她会时刻惦记着她那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但谁又会知道她是否还会在她的灵魂深处装着她那厚道、平庸、没有激情,缺乏爱恋的丈夫呢?但这十几年来有那么一种情感对于她来说是刻骨铭心永生不忘的。也只有黄大侠于每年的清明节在葬有五十八个闷死的福建老乡,和二十一个溺死的福建生灵的那个无名岗上单独见到她。也许,李天骄担心飘逸在那里的几十个阴魂认不出来,她还是那身打扮。她依旧是盘着头发,穿着风衣,系着纱巾,戴着墨镜,在那里烧纸焚香,祭酒祈祷。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就好像那个阴司山庄的一座巨大的丰碑一样矗立着。也只有她那飘逸的风衣和纱巾,随着那刮起的一股股微微的阴风而吹起来的袅袅升天的一缕缕青烟,轻轻的飘着,静静的摆着。又有谁能确定,此时此刻,她那零时脱窍的魂魄没有伴随那袅袅的青烟而冉冉升天呢?那个山岗寂静得真像一个死人堆一样。唯独她那飘摆的风衣发出的微微窸窣的声音向静守在那个山岗的阴魂,转达她李天骄百年以后也要葬身于此的许愿。毕竟她一个懂英文的阴魂与他们相伴,也可以幸免他们的冤魂,因为言语不通而无辜蒙受异国他乡阴曹地府里的阎王爪牙与阴司鬼判的欺凌与屈辱。恐怕在她的一生中,不会再有别的任何承诺比这种许诺更哀伤,更凄凉,更悲壮了。也只有她那不住的泪水与上苍的天泪共同印证了她那真诚、执着、炽热、深厚的情感。

 

        本故事在一片凄凉的晚钟与哀伤的暮鼓中接近了尾声。不妨以两首《西江月》的拙词来结束这部小说:

 

        居家仕途惆怅,出国追梦如狂。纵然一时还兴旺,最终企盼渺茫。

        闯荡英伦彷徨,绝非故国土壤。谁说漂泊不荒唐,饮恨客死他乡。

 

        创业不易顺畅,倒闭难忍凄凉。望洋兴叹又何妨,哪怕哭断肝肠。

        夫妻本来无恙,折腾天各一方。东流逝水好韶光,怎奈问天心伤。

 

 

                                                                                                                二零一一年初冬於

                                                                          England Plym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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