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演义
心言
关汉卿自恃是极高的,虽然年幼时大金已亡,随家迁来大都,却自幼好读,闲暇时也下下棋弹弹琴,吟风弄月。只是时光荏苒,少年时便知道蒙古人治下的大都,端地没有他的晋升之道,虽然不像南人那样身份低贱,却实是个位居三四等的汉人,哪有丝毫入仕之望。渐渐地把正经诗文看淡了,陶醉在杂剧中自寻乐趣,久而久之也颇有心得。
他这太医院的位子本来就是使银子谋来的,又何尝花过精神。困窘对他倒也无妨,识得一众梨园朋党,终日舞文弄骚,微醺以后更是唱也唱得,跳也跳得,把那杂剧也品得到骨子里了,往往在出神入画处挥洒几笔,赢来朋党一片喝彩声。
只是困窘经常压抑着关汉卿透不出气来,既然不是个尽职的太医自然讨不来奉禄,倒是梨园的朋友们时常接济。有杨显之和王和卿时常帮衬,大家坐下来便穷尽心思酌磨折子,想出唱辞来便叫王和卿做曲,关汉卿自行粉墨登场先行唱将出来,然后再改再唱。觉得可以成剧了就交给戏班子排练,然后再绞尽脑汁酌磨出彩头来。
那戏班有个叫做朱帘秀的花旦,不仅生得姿容姝丽,更是侠气盖天的女中豪杰。大家本来就在蒙古人的压制之下讨生活,平日里心里积聚的怨恨早就载满胸膛,朋党们聚一块当然是一触即发。这朱帘秀虽是官妓看惯了达官贵人,却也早早就把人情世故看得淡薄了。倒是关汉卿时常展露出来对事故的洞察,让她有茅塞顿开之感。这关汉卿也是个生而倜傥之人,自幼饱读诗书自然博学能文。在梨园混得日久自是显得滑稽多智,蕴藉风流,日久便展露头角,愈似鹤立鸡群了。那厢朱帘秀岂止天生丽质,聪慧尚且不在话下,更有那份出污泥而不染的洁净和侠气,让梨园人士们见了有为之一振的兴奋。关汉卿一日不去梨园就觉得有十匹马在拉着他朝那个方向走,去了见朱帘秀更觉得有几只猴子在挠他的心。朱帘秀更不掩饰眼里那汪春水,但凡关汉卿出现在眼前,那眼里的春水恰似吹过一阵暖风。
“富贵似侯家紫帐,风流如谢府红莲。”关汉卿在朱帘秀的纸扇上挥笔题下这句词的时候,他已经不名一文,全靠朱帘秀接济了。朱帘秀看到关汉卿的题字,心里顿时觉得恰逢三月暖风甘露,柔软地依在关汉卿怀里,已然如一只黄莺,歌是为他,心也是为他了。只是,他们忘记了身处何地缘从何起,蒙古人铁腕的奴隶制度之下,哪有他们的栖身之地。
就在王和卿等人摆好酒宴打算庆祝关汉卿和朱帘秀喜结连理之夜,朱帘秀却被窝阔台扣在宫里。这是宿命吗? 他们曾经编排的戏中故事如今横降到自己身上。这就是那个时代那些汉人奴隶的命啊。关汉卿看着一桌酒宴却独缺一人苦笑,看着身后的暖帐红幔却寒由心生。他心内不甘却无可奈何。他醉了,哭了,狂笑着高呼,"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 是的,他已经是梨园翘楚,名若宏雷了,却无法逃脱那个时代所有汉人的命运。他一夜在榻上辗转反侧,但不知道朱帘秀几时回来。等杨显才和王和卿等众人早晨探视时他已经瘫在榻上,欲哭无泪。
这不是他能接受的命运安排,也不是所有汉人能接受的耻辱。众人商议良久,于是决定赌一次。横竖生不如死,又怎能以死惧之!
关汉卿回到了太医院,他把平日无聊时用雄黄,冰片,麝香和朱砂等物熬制的药丸找来,化开一点天竺国进贡来的香料,放药丸进去泡一阵拿出来凉干,带着去了元宫。他说为窝阔台熬制了丹药奉上。窝阔台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了,正在被高热折磨着。见了丹药立即迫不及待服下,顿时觉浑身清爽,心情愉悦,立即招见他。关汉卿顿时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个结果。本来,他是想让窝阔台服药后颠狂,也好提出释放朱帘秀。
关汉卿还是冒死提出要见朱帘秀。他觉得这是唯一的机会了,既然窝阔台要赏他,总不能发怒杀了他。窝阔台哼了一声没再理他,旁边太监端上来一盘散碎银两,随后就打发他出宫。关汉卿的心凉了,回来便一病不起。有杨显才和王和卿等再来看他,知道这是思念佳人,却也一展莫筹。大家只好终日伴着他,今日请名伶唱曲,明日逗引他写词,却是万不能引出他一句话来,病榻上的关汉卿,那心已然死了,又怎奈肉体呼?
这日,就在众人长嘘短叹之时,只见关汉卿从身后取出一个折子,却是新剧《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原来他夜不能寐,巴望着有人能来惩治凶顽,却把希望寄托在前朝的包青天身上。杨显才读过剧本连连赞叹,强抑制眼里泪水在心里哭道,"已斋叟呀, 已斋叟,你这又何苦!我们汉人们哪家不是在强人压抑下苟且偷安!"
谁料,这样一出惩治强霸的戏竟然在大都引起轰动。大家平日心里积蓄的宿怨,终于借着这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剧情释放出来。众人争相一睹,关汉卿的名声渐为人知。
且说那观剧的人等里有一前朝显达名唤万一颚的,虽然官位让蒙古人夺去家道尚可,平日守着前朝的诗书礼节,端地不讨蒙古人的好。家中一女唤做贞儿业已长成,也是自小教授大家礼节,只是不敢寻个平常人家嫁了又遭蒙古人污辱,便私底下寻访。这万一颚看了《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心里颇有戚戚,听说关汉卿遭此劫难更为不平,便相机寻来谋面,见到后果然内心大悦。心想以关汉卿的才学品貌,自然与贞儿是天造绝配。便时常过来相见,又慢慢用言语开导,言辞间不乏鼓励关汉卿以杂剧抒发心里郁闷,鞭笞时弊之意。关汉卿自从和万一颚相遇更觉得有了之音,这毕竟不是杂剧圈内之人,况且见识远在朋党之上。
关汉卿和万一颚交往以后视野逐渐开阔,也更对世事体认得深了一层。每有灵犀更愿与万一颚谈论分享,但凡经过万一颚点评一番便更是觉得如登高远眺一般,他的题材也不再拘泥在市井小民的凄惨遭遇上,而更向往英雄的豪迈和悲壮,写出了史诗般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和《关张双赴西蜀梦》。身体也日益雄健起来。
但是,关汉卿和万一颚的交集却只在折子剧的创作上。关汉卿心里惦挂的依旧是朱帘秀,这让万一颚根本无从开口,甚至找不到提及贞儿的机会。直到窝阔台攻下杭州带走朱帘秀,关汉卿想的还是南下与朱帘秀相聚。
“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若不是在扬州见到朱帘秀慰藉他压抑心底的思念,关汉卿恐怕死也不能合眼。就在瘦西湖畔的酒楼上,他当真遇见了朱帘秀,那一刻四目相对的时候,多少牵挂眷恋都从眼里溢出。他知道朱帘秀也同样放不下他,回来便朝思暮想,怎样能帮朱帘秀脱身。
关汉卿向身边的朋党讨教,提醒他的却是万一颚。你当初怎么向窝阔台献丹药的? 何不在此处下手?
关汉卿决定逐次减少麝香的剂量,代之以天竺国的香料,终于在窝阔台服下丹药后开始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对他的丹药也越发依赖,已经从每半个月一丸发展到一天一丸,他觉得成功近在咫尺了。他下狠心完全不用麝香,反而加大了朱砂和天竺香料,窝阔台终于完全不能自抑到了他有求必应的地步。他成功地让窝阔台写下御旨,放朱帘秀出宫。
关汉卿带朱帘秀走出元宫,惟妙惟肖地讲起窝阔台如何依赖他的丹药,他又如何让窝阔台写出御旨放她出宫,两人笑得那么忘情。这可真是极好的滑稽剧素材。但是,他俩还没有得意到忘形的地步,必须要防范随时降临的杀头之祸。关汉卿这时已经身无分文了,朱帘秀又没从宫里带出任何财物。万一颚和杨显才一帮众人合伙出资,帮他们在大都的僻静巷里买所破败的两进院宅子,算是有个栖身之处。
这宅子虽是破旧,却颇有特点,中间是座穿堂,后进是个小庭院,院子里有两颗亭亭如盖的梧桐,几丛芭蕉,一架绿叶繁茂的葡萄遮住半个天井,墙边有树桂子。这样的情调倒也很对二人的心情。只是要糊口,又让蒙古人的统治压抑着,他们觉得心里有很多苦处要吐出来,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直指蒙元朝庭。好在那时汉人的命运颇多磨难,随便收集些素材便是一出社会底层的悲剧。关汉卿突然想起开封一家童养媳蒙冤的案子,急迫写出来折子戏《感天动地窦娥冤》。关汉卿念折子的时候朱帘秀自然哭成个泪人,这哪是开封一家的冤情,何尝不是他俩,又何尝不是全体汉人们的处境。
"敢演么?"关汉卿问朱帘秀。"还要问敢不敢么?,这就是我们汉人的命呀!" 朱帘秀毅然出演。
《感天动地窦娥冤》又在大都引起百姓的共鸣。可是,随着窝阔台对丹药依赖的日益加深,关汉卿无处不感到昭慈皇后对他的杀机。他知道再留朱帘秀在大都实在是太危险了。他找到另一个杂剧曲作家卢挚,求他送朱帘秀南下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