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篇
爷爷在我脑海中的形象是戴一副厚重的近千度近视眼镜,穿一身快发白的蓝涤卡衣裤,罩着里面的棉袄棉裤,有时还拦腰系着一根布做的宽腰带。爷爷的记性极好,但是话却不多,因此他和我所说的有限的几句话我到现在都能记得那些场景。
爷爷的眼睛非常近视,厚重的玻璃镜片上是层层的圈圈,以至于在干农活的时候会将好苗除掉而留下野草。为此,奶奶经常数落爷爷,但爷爷始终一言不发。爷爷基本没有上过学,但他认字。而我觉得爷爷不光认字而且有学识。80年代我读中学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爷爷这个一直在家乡务农的农民,突然和我说起了埃及,我当时就很诧异,问:“爷爷,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爷爷淡淡地说了句:“这些天广播上不一直在说嘛。”而后,爷爷又给年幼的堂弟读《隋唐演义》,爷爷用启东土话,摇头摆脑有滋有味地念了起来:“程咬金,身长八尺,腰宽十围。。。”我看着觉得爷爷很有趣,就笑了起来,爷爷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把书一推,对小堂弟说到:“让姐姐读去。”然后不管自己外孙怎么闹,都不肯将书再读下去了。
父亲跟我讲起自己的父亲时,却是充满着对世事的无奈。父亲说他的爷爷,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有四个儿子,而曾祖认为他没有能力让他们人人都出去念书,就想在这四个儿子中挑一个。曾祖挑的是我三爷,一方面曾祖认为这个儿子最聪敏,另一方面,我三爷的年纪也刚合适。我爷爷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父亲的这个决定了,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第一天三爷出去上学的时候,我爷爷也跟着出去了。被我曾祖看见,一把后衣领给揪了回来还打了几下子。爷爷伤心了许多日子,但是这都不妨碍他看书,他利用一切间隙认字看书。他利用烧火的时候看书,或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看书,躲在他以为自己父亲看不到自己的地方看书。爷爷的视力越来越差,也数次因为看书而没有看好烧饭的炉火而挨揍,曾祖暴躁的时候就一把抢过爷爷手里的书扔到火里烧了。 父亲很伤感地给我讲关于爷爷的这些旧事,父亲说如果有可能爷爷肯定会读出一些小小成就的,但是人命天定,爷爷这个戴着近千度近视眼镜没上过学却喜欢读书的农民,就这样在老家的泥土里刨了一辈子。
爷爷为人谨慎,危难之时也显现着聪敏的自我保护。抗日战争时期,政治形势十分复杂。普通的农民要自己对付鬼子兵和汪伪的“和平军”,又要应付分别属于国民党的军队和中共的“新四军”。在夹缝中祈求平安和温饱。据父亲说,1947年的夏天,有俩个当时属于共产党新四军的党员到他们那里借宿,本来是要借宿在他们隔壁人家的,但是隔壁人家的女人不肯接纳而到了爷爷家借宿。他们安顿好之后又要爷爷去替他们买香烟,爷爷自己平时是不抽烟的。而当时的农村家里来了什么人都保不了密,如果到店里去突然买烟肯定会被人告密。所以爷爷就对那连个新四军说:我自己是不抽烟的,突然跑去买烟肯定会被人怀疑。他们也觉得有道理,隔壁那家没肯借宿的男人倒是抽烟的,所以他们就叫那家男主人去了,那家男主人也是个老实人,在店里买烟的时候被人问起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结果被人告密到国民党那方的所谓“顽军”那里,当晚那两个新四军就被开赴来的“顽军”枪杀。 没过了几天,隔壁那个替那俩个新四军买烟的老实农民也被新四军派来的人枪杀。在那样严酷的岁月,爷爷-一个小民以自己的谨小慎微卑微而艰难地生存着。
爷爷也有自己的坚持。文革前后,爷爷因为认字会算而被聘为公社里的大队会计。那年头就有做假账的了,爷爷做的不开心,也不原意帮着大队里的人欺上瞒下,坚决辞了会计的工作不干回家了。奶奶当时还十分生爷爷的气,要知道对于他们这样普通的农民来说,公社会计可是一份好差事啊。
奶奶对爷爷有很多不满意之处,但是爷爷好像很少和奶奶论理。只是在奶奶和我们叙说某件事情的时候,弄错了时间,爷爷会很耐心地加以纠正。爷爷用的是农历年份,他会说:“呕,那是XX年,你那会已经五十多啦,哪里才三十多。”奶奶在数字上用的是模糊概念,而爷爷在数字是一板一眼的。
奶奶和爷爷,一辈子劳作,奶奶会埋怨爷爷,爷爷从来都兜着。我不知道他们的感情世界是怎么样的,我知道奶奶选择了静静离去,爷爷看着奶奶哭了,他哭叫着奶奶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没过多少日子,也就几个月的时间,爷爷也走了,爷爷走的比奶奶安静。
他们现在肯定都在天国,安详宁静。
12.20.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