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不要管我

30)不要管我

         傅爱米醒来时,天已大亮,两个孩子还在睡,而傅柳生已经戴着帽子坐在床上,摁着计算器,在他的大本子上写写算算。昨天晚上傅柳生在煤油灯下就工作了很久,傅爱米催了他好几次,他才吹灯睡觉。但傅柳生睡着了,傅爱米还是没能睡着,直到听见了几声鸡叫,才昏昏地睡去。

         “出去走走怎么样?”傅爱米说,“乡村的空气一定很好。”他们昨天傍晚随秦三娘来到村里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里是山区的丘陵地带,人烟稀少,隔着好远才能隐约见到一户人家,放眼看去,到处是坡地和水田。

         “好主意。”傅柳生赶忙合上本子,从床上下来。他也顾不得想爱米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讽刺他把一家人带到穷乡僻壤来。

         打开房门,来到敞着两扇正门的堂屋,见秦三娘正挑了两桶水从坡下晃悠悠的走上院坝。傅柳生忙跨出门槛,几步奔到秦三娘跟前,叫了声“大姐,我来吧。”,伸手去抓扁担。

         秦三娘低着头连说:“我挑,我挑。”

         跟在后面的傅爱米见秦三娘被迫停下来,两个水桶不住摇摆,荡出水来,赶紧叫道:“柳生,你挡着路了!”

         傅柳生忙退让到一旁,秦三娘挑着水走向平房顶端的灶房。傅柳生跟在秦三娘身后说:“大姐,你这么大年纪还挑水呀?”

         “就是老了嘛,我只能挑小桶喽。”秦三娘又道:“你们洗脸嘛,锅里有热水。”

         “我们去走一圈,回来再洗。”傅柳生跟进灶房。秦三娘的孙女小芳正坐在灶膛前烧火,另两个小的孙女、孙子和小黄狗都围在膛边取暖。傅柳生帮着把水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然后说道:“我舅舅说他并不认识我父亲,但说我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大姐,您也好好回忆一下有关我父亲的事,有空把知道的都给我讲讲。”

         “好嘛。”秦三娘点点头。

         “我父亲有坟吗?”

         秦三娘摇摇头,然后挥手道:“你们先去吧。快点回来吃早饭。”

         “好。”傅柳生转身走了。秦三娘跟着来到房门口,又说了句:“田埂窄,走路小心。”

         “我知道。”傅柳生答应着走了。

         秦三娘跨出门槛,从侧面撩起大围腰,擦了擦手,来到屋檐下靠墙的一张长条凳上坐下。她抬起头,看到傅柳生夫妇正穿过坡下的一小片竹林,过了竹林,他们一前一后,走上了水田中一条窄窄的潮湿田埂,渐渐地,两人的身影在晨雾中模糊起来,直到完全消失在白色的雾气之中。

         “五十五年了。”秦三娘自言自语。她记得,那也是个大雾茫茫的早上,二叔突然骑了匹高头大马回来了。家里人起初的兴奋很快被震惊盖住了,二叔摘下圆盘盘样子的黑布帽子,脑后没有了像爷爷和父亲那样的大辫子。二叔对爷爷说了一些话后便跪在地上,不再吭声,听凭爷爷咆哮怒骂。爷爷突然飞起一脚把他踢了个筋斗,二叔在地下一翻身,跪到站在一旁发抖的奶奶跟前,颤声说道:“恳请母亲恕孩儿不孝之罪。”磕了头,然后站起来对父亲说,“马匹和所载的东西留作家用,二老膝前,烦劳兄嫂代为尽孝。弟当借居飘叶寺,随时恭候差遣。”说完,走过去,双手分左右拉开堂屋大门,背对着大家又补充道:“我从此只是一个做工道士,本名权且不用。”然后走了出去。

         “畜生!”爷爷将一个茶碗在地下摔得粉碎。几天后,妈妈告诉她,不要对任何人说二叔的事,有人问就说没见过这个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否则爷爷会冒天大的火。后来,她还真看到几次,有人来家里探问二叔的事。一两年后,村里的男人也渐渐剪掉辫子,人们开始知道,原来几年以前就没有皇帝了。

    自从二叔来过,连续五年,父亲每年纳一个妾,房宅越阔越大,雇工、佣人也增加不少,但父亲除了她一个外,还是没能再添一儿半女。她出嫁前,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年,爷爷就不行了,他死前的那些日子,天天大骂两个儿子没给他续香火。父亲过世前,到镇上领养了一个当学徒的十几岁的孤儿,改名傅德续。母亲临终前才告诉她,要不是在二叔回来前爷爷就给她定了亲,那么凭着二叔带回的钱财,她完全可以嫁入一个大户人家。母亲在弥留之际还念叨二叔这样的人物怎么可以在庙里委屈终身,但母亲说她相信二叔一直在飘叶寺,还嘱咐她不要忘记二叔。

    秦三娘抬头望着飘叶寺的方向,心想,母亲让她不要忘记二叔的嘱咐实在是多余。自从十一岁的时候见了二叔,她就没有忘记过她有个二叔住在几十里外的飘叶寺。甚至在她出嫁的那天,她脑中还多次浮现二叔微蹙的眉头下一双黑亮的眼睛,以及那紧闭的轮廓分明的嘴唇,她相信,二叔的眼睛和嘴让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轻易忘掉。

         她后来也好几次找机会同家里人一起去飘叶寺进香,都没看到二叔的人影,但和母亲一样,她坚信二叔就在飘叶寺,因为是二叔自己说的。土改后,不断有和尚从飘叶寺跑回村里安家务农,人们也渐渐地不再烧香拜佛。十年前左右,她听说飘叶寺已经没有一个和尚了,她独自去了一趟,终于见到了寺里唯一的一个守庙道人。那是一个憔悴的光头老人,留着长长的花白胡须,穿件破旧但很干净的道袍。一见那双仍然黑亮的眼睛,秦三娘就不由地喊了声“二叔”。老道人示意泪流满面的秦三娘在寺前的石凳上坐下。秦三娘讲了家里的情况,老人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秦三娘也没问二叔的事情,她只要知道二叔还健在也就心满意足了。秦三娘请二叔来家里住,二叔摇摇头,说政府定期给他送粮食和用品,让秦三娘不要再来看他。秦三娘后来又去了几次,送些吃穿,二叔总是只说一句话:“你们好好生活,不要管我。”她慢慢地明白了,二叔只求清静,别无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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