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穆尔森林 廖康 旧金山真是个好地方。本身是座山城,高高低低,层次多,景色就显现出来了。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可观之处。加之在海边,水光潋滟,云蒸霞蔚,登高远望,就更有看头了。而且,就在城外十几英里,还有个绝妙的地界——穆尔森林(Muir Woods)。穆尔是谁?爱好野游的人,没有谁不知道这位美国的徐霞客。前不久,云游大侠于珈独自跋涉穆尔山径。她的15天日记豪情与孤鹜齐飞,文采胜夕阳灿烂,大家一定还记忆犹新。对,这林子就是以她游记中反复提到的穆尔命名的。那可是见过千山万木的人,不,是生长在千山万木之中的人。以他的姓命名这林子让穆尔非常感动,他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森林,没有用“之一”二字。就算穆尔因荣誉而夸张了一点,也足以表明这林子有多美了。 但走在山林中,我最欣赏的是其寂静。诗人和哲学家们都说过,寂静不是没有声音,没有声音是死静。那是在月亮上的感觉。当然,我并没有登过月,但你看那瘢痕累累的陨石坑,亘古如斯的面貌,和美国登月者那些永久不变的脚印,就能感觉出那是多么死静。而寂静是能够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声音:虫鸣、鸟叫、微风穿林口哨般的嘘嘘声和树叶的沙沙声。静悄悄地走着,沉浸在平日听不见的这些声音中,我感到安宁、静穆,仿佛融化在寂静之中。原来寂静是活的,是流动的沉寂。 这是个星期三,游人少,是一周中最寂静的日子。偶尔见到一两个游山者,也都是静静地走着。互相点点头,微笑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甚至能让我分辨出是踩在土地上了,还是踩在树叶上了。可恨的是,并非每位游客都这样尊重寂静,保持寂静。对面走来两男一女,远远地就听见那个中年女人喋喋不休地讲述她与国会议员为预算的争辩。走近了,只见她手柱一根银光闪闪的不锈钢拐杖,半低着头,盯着脚下,目不斜视,边走边发表宏论。对周围的美景全无意识,对寂静的环境毫无感觉,只顾滔滔不绝地宣泄。在这种地方,谈论如此庸俗的话题,显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兴趣。那两位男士一言不发,他们与我对视一眼,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幸好他们是从对面走来,很快就过去了。但那女人的声音一点点消失,如同一群蚊子嗡嗡地飞走,持续了很久,林间才重归寂静。 这条山路叫海景小径(Ocean View Trail),有个牌子说为了游客的安全,路封了。但我和妻子连想都没想就一路走上去,直到山顶最高处,有块大岩石。站在上面,可以看到一大片太平洋。其实,开车过来,路边就是海洋,墨绿湛蓝,看得更清楚。但在山顶,听不见涛声,越过黝黑的丛林树梢,望见阳光下闪烁着磷光的波浪,别是一番景象。 望着海景静静地吃午饭,听着自己咀嚼的声音,觉得格外香甜。饭后往回走,来到上山时见过的一个三岔路口。木牌上有字: Lost Trail(无痕小径)。有人淘气,在Lost前写下Get,虽然字被刮掉了,痕迹依稀可见。那不就成了“让人失踪的小径”吗?看看地图,知道这条山径接羊齿蕨小径(Fern Trail),通往出发的起点。我们放心走下去。这一路并不算陡,却有一些人造的木头台阶、短桥和栏杆。好在都是原木本色,与周围环境还比较协调。在中国的风景区,我最痛恨的就是那些用红漆涂抹的名人题字。书法再好,选词再妙也还是破坏了自然景观,显得十分吵闹。 走到一条大溪畔,一根树干斜跨过去,让我想到少年时读过的一篇简短散文《独木桥》,大意是:一个行人走到河边,只见一根枯木横在河上。听说河下游十多里处才有小桥。过,还是不过?行人犹豫了一阵,终于走上独木桥。走到河心,枯木突然发出嘎吱吱的响声——那是怯懦者永远也听不到的赞赏。 这篇短文对我影响很大,可惜我不记得是谁写的,也查不到。这次,我们无须走独木桥。它旁边就是一座小桥。不远处,有一颗巨大的倒在地上的树。牌子上说,这本是此森林最高的冷杉。二零零三年三月十八日晚八点二十八分倒塌。一位护林志愿者在半英里外听到了雷鸣般的响声。这是有记录以来人类在穆尔森林中听到的最大声音,但人类在地球上才生活了多久?这片红木森林在恐龙之前就存在了,经历过流星撞击地球、灭绝了许多生物的大灾难,而今它依然健在。有多少颗树轰然倒下?有多少颗树静静长出?人无从知晓。森林面临的真正危险是人类制造的伐木机车,在那隆隆之声里已经有无数森林变为荒地。幸亏有穆尔和无数自然环境保护者的努力,这片森林在我们这辈人手下将寂静地生存下去。 2014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