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药,出医院门口被叫住,厂里食堂做的女工秀凤也来看病,见他脚伤,大惊小怪,让他坐下,说有事问他:“你好像和咸鸡是一个班?”
“是的。”
“那咸鸡今天是什么班?”
“早班啊。”
“明天呢?”
“一样啊。”
四十多岁的秀凤面皮紫涨,跳脚骂道:“这阴私赤佬、猢狲精坏透了!明天他办酒水,我还等伊请我呢!前天劳资科叫我做一礼拜中班,一定是为了不让我去吃酒!”
疑惑道:“他办什么酒?”
“他结婚呀。”
“为啥要请你?”
“我是大媒呀。瞒得紧腾腾,自家班里也不晓得。我懂的,十三太保都要去吃酒,他们不要看到我!操那起来,我白辛苦。”秀凤男人因赌博在劳改,厂里色鬼都要拾她便宜,出过事的,名声是一塌胡涂。她骂道:“没我,他不是打一世光棍?这女的是我邻居,人不好看,比他是强多了!翻砂厂的模子工,成分不好,小业主吧。跟同厂一个共青团谈了几年,要结婚了,嫁妆都弄好,厂头头不许,说男的要培养入党的。她受了刺激,光火要乱寻一个拉倒!她老娘托我的。厂里老大难好几个,十三太保托过我的,介绍给咸鸡算了。想不到有缘份,听我讲她有房子有嫁妆,头次约会就送她上夜班,盯得老紧的。”
“啥辰光的事体?”
“三个月了,快伐?窝做在女家,咸鸡是个瘪三,没有半寸房的!女家也只一间,还有个妹妹中学毕业,赖在家里不肯上山下乡。娘也坏,故意住到兄弟那里,让咸鸡成日成夜来鬼混,那妹妹没办法,去外地插队了,上礼拜走的,喜酒也不要吃了。”
天熊长吁气,想着师妹,心里一块石头没有了!起身要走,女人拉住他,定要泄个痛快:“现在女方的娘对我老有意见,怪我不介绍个好点的,对咸鸡也讲:你总归吹牛皮,大橱五斗橱不肯买,只买个桌子椅子就算了!我上你的当!你别看我们是棚户区,苏北人不大有,咸鸡是跳龙门了!不过他那矮平房漏雨,看他是否拿钱修了。那女的也不是好货,对邻舍讲她就想寻咸鸡这样的瘦骨头,要是胖子夜里怎么吃得消,压也要压死了——”
天熊移步回厂,女人跟上来道:“我啥事体不晓得?昨天我食堂里揩桌子,听见艾小兔在劝何晓芬,要她一起去吃喜酒,她就是不吭声。”
师兄心头温热。才到山门,已下班的艾小兔接了病假单,交给他钥匙,木工把他更衣箱修好了。他到澡堂用面盆擦身,换好衣服,出来回家。暗光线里迎面见晓芬在锅炉旁的绳子上晾湿衣,忙笑道:“唉,你还没回去?”
浴后脸红彤彤的晓芬惊慌道:“是。”
“我开到三天病假。”
“哦,哦,还痛吗?”
苦笑道:“我前世作孽,碰到活菩萨。你在,不会有这事。”
晓芬激动得说不出话。突然玲玲喊着“小鲫,小鲫”找来了。见到他俩,一愣,眼睛里都是话。她不走开,天熊只好走开,和玲玲道再会。
玲玲拉她到没人地方,吃惊道:“怎么回事?”晓芬把刚才对话说了一下。
“就这样?”
“就这样。”
玲玲想了想,递过纸道:“批下来了,这是报到证,明天一早就要去。”
“这么快?”
“你填过表格,就交上去的。你想变卦了?”
小鲫鱼枯紧眉毛,最后道:“去就去吧。”
第二天,炉台上不见晓芬,艾班长奇怪,她从不迟到的。等劳资科调来人手,才知道她走了,大怒道:“这种事瞒我干什么?需要保密吗?”王小古道:“我也是昨天落班前,玲玲通知我的,你已经走了。”今天咸鸡没来,晚上要摆酒了,托艾最后争取一下晓芬呢。
这时,晓芬人已在市里大医院集中学习了。不叫赤脚班,叫红医班。课本是油印的讲义,教师是工宣队精心挑选的“城市老爷医生”。
第四天下午,晓芬回厂取衣服杂碎,特去炉台玩。大家恭喜她高升,穿白大褂了。庄文尴尬地离之不近不远。咸鸡已上班,激动地捏住她手不放。黄包车的小莲也闻声赶来叙话。话说不完,她走不了,中班接班了,又是一番热闹。她以前的密友苏国容问今后前景,晓芬道:“先定学习半年,将来可能统一分配,回不来厂了。”国容惋惜,她也心中黯然。
换好衣服回家的老陈,路过山门,想起什么,不礼貌的把徒儿叫到一边,责问她为啥不跟师傅说。
“一直没有定下来,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
“你要是分配出去,我们见不到了。”
“不会吧。我总要来玩的。”
“天熊晓得吗?”
晓芬摇头。老陈不满道:“你这事办的!小梁人不错,你们好好的一对,弄成这个样!”
反正离开了,晓芬不管不顾道:“他心里有别人。”
“瞎说!有啥人?你是指菩萨?菩萨的亲阿妹、小梁的堂阿妹,两人在乡下一个房间,所以她老讲这事,烦得要命!所以小梁有书在她家里。”
晓芬恍然大悟。这样就合理了。已懊恼来不及了,板着脸责怪老陈:“你为啥不跟我讲?”
师傅未见过她发怒,有点害怕。
第五天,师兄上班,想好好和师妹重温旧情。老陈劈面道:“晓芬走了,你们吵吧。”
“瞎说,走哪里去?”
“做赤脚医生了!你高兴了。”
“我高兴什么?”
那一整天,他没说话,脸色阴沉。庄文也沈默了,觉出跟自己有点关系。
甲班开始没有小鲫鱼的日子,大家有点扫兴。
时间长了,才渐渐淡出。天熊和菩萨依旧谈天的,但跟周良余谈得更多。其实这二人是平行的,成不了恋人。她看书多,可是程度幼稚。有时重复,简直无趣,令人生厌。晓芬不看书,可是她天生女人柔情,聪明伶俐,世情熟悉。尤其是天熊说什么,她都往心里去,琢磨他的思想。知己之感,所以话说不完。是精神方面的······而她的形体相貌,也是优美含蓄,看之不厌的。
天熊长叹气。 庄文终于对天熊谈起对小鲫鱼的观感了:“人呢,是老好人。不管别人事,跟我一样的。讲话细声细气,到食堂买饭,饭师傅讲她蚊子叫,锅勺一响听不见。听说她跟玲玲两人,结绒线衫本事,全厂最好。不用量尺寸的,眼睛一瞄,肯定合身······我是一窍不通,笨得要命,也不想学。”
天熊道:“她个性呢?”
沉吟道:“你跟她讲啥,她跟你讲啥。你不跟她讲啥,她不跟你讲啥。”
天熊点头。
“我是直肚肠,有什么都挂在脸上。高兴就呱呱呱,不高兴就不睬人。姆妈讲我得罪人、最没用!”又道:“你讲我像晴雯,她呢?”
想一会道:“邢岫烟?”
“哦?”
以后一连几个月,天熊再没见师妹。据说每月工资,是玲玲代领了送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