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礼拜后,晓芬上班了。让她回天熊那里,送她回家有功的咸鸡不答应了,还抓住天熊要庄文的话头。而天熊也不肯让步。小鲫鱼是香饽饽了。看来温柔的美人是人人喜欢,没女人味的美人没人喜欢。结果班长断成这样:晓芬调大家休息,三家轮得到。菩萨当天熊下手,但不同步休息。于是师兄见师妹和菩萨差不多,情况复杂了。
咸鸡还有个理由,大家觉得有点像的:小鲫鱼家里出身好,没有政治阴影的,和别人一起,嘻嘻哈哈,接嘴很快,很机灵的。和天熊一起,就拘束了,很压抑似的。
咸鸡又道他是老师傅一片心,没有坏意的。小鲫鱼又不是天熊的户头,如果宣布是,他立刻退出!
晓芬没法表明:她是愿意沈默、压抑的。她的被动性格,使她陷入困境。
咸鸡恶意地叫他梁先生,背后叫周先生和他是大木、小木。没人跟着叫,人家不这么以为。
师妹上班后,见到天熊很矜持,有点忧伤,甚至是冷漠。对艾班长却很热情,好像超过对老陈。天熊不介其故(后来知道,艾班长叫咸鸡领路去看了晓芬,送了好多吃的),女子的心思真不好捉摸。而她也没办法寂寞的,咸鸡自恃二去她家有功,见到她就说笑不停,干活时也不停嘴。
天熊看得心烦,躲远远的。有次在食堂,难得有机会,去挨她坐下,才要开口,咸鸡赶过来,坐晓芬另一边,笑道:“你们说啥有趣的?我也听听!”天熊沉不住气,站起就走。咸鸡冲他背后狞笑,做鬼脸。
有时人多,咸鸡会说起晓芬的爷怎样,娘怎样,一个妹妹又如何,卖弄只有他知情。老陈也沈默。
庄文不是瞎子,觉得天熊还是对小鲫鱼有情,于是冷笑,十分鄙夷。可是她和晓芬还算是友好,所以不过分。
天熊看着咸鸡的丑态,心烦意乱。知道他是好色的光棍,上下班时常乘机乱摸女工的。他年纪又很大了,算是追求晓芬吗?凭他十三太保的身份,又没给他加官(这是少有的),老黄不会干涉此事。关键在晓芬本人了。她应该不会对这种人有兴趣,敷衍他是因为面皮薄。可是听到两人嘻笑,女的还挺天真高兴,又怀疑起来,恨不能捏臭虫般捏死这干瘪家伙。
咸鸡见天熊坐立不安的傻相,对晓芬更亲热肉麻,人多时大声道:“我的小鲫鱼”“乖囡”“宝贝”,引得众人笑。天熊没有表情。咸鸡不是绅士,倒要来惹天熊,听见天熊和老陈的铁筒响,等会就来察看,指责他们废品多。甏炉挑料愈到低层愈难,料的多少难掌握,还有石子、气泡。师徒俩尴尬又气愤,好在艾小兔不挑剔。
咸鸡是存心杀天熊的气焰。他是老土地,又是帮会的,厂里没人敢惹他,这个上风占不得?知道社会上看不起法国人,他偏要争这口气!他对晓芬是从心里喜欢,善解人意,聪明柔情,恨自己当初有眼无珠,错看中菩萨。现在下手晚了,她心中有个师兄!他对她的调笑中是透着尊重的:几次他言语出轨,她马上沉下脸。或对其他女工说笑,说到下流话,她连忙没表情!他大她十来岁,谋她做家仔婆是不智的。
眼下他已走桃花运,特和小鲫鱼分享,所以话多。别人并不知道。
有次天熊憋不住,对师妹道:“你去跟艾小兔提出,跟庄文换回来!”女子无话。
天熊道:“我讲得不对?”
女子怯生生道:“我提?”
“当然你提!”
女子受审般发窘,她这样柔顺个性,她怎么提,有什么理由?
“这种流氓,你别睬他么!你忍得下去?”
仍是无语。 “我讲得不对?他不是流氓?”
“流氓?”显然是不同意了。
这天落班在会议室学习,咸鸡拉晓芬坐一条板凳,取两个玻璃杯。缩在屋角破沙发的天熊,没法不注意他们。咸鸡掏出小铁罐,冲两杯热茶。再摸出烟丝、薄纸和胶水,在自己膝头的毛选上卷纸烟。卷好,让晓芬用手捺住,他上胶水。天熊心里骂:不要脸,奴性。
文件唸完,咸鸡朗朗笑道:“中央指示听好,我一包香烟也卷好。”艾班长叫大家轮流谈体会,他又嚷道:“我要享受啦!”看自己湿粘的双手,对晓芬咕哝。女子犹豫,左右一瞥,拿起一支烟塞他嘴里。又从他裤袋里摸出火柴,划出火点上,很熟练的。天熊起身往外跑,艾小兔道:“马上回来呵。”
天熊气呼呼在外面乱走,差点不告而别。回到房间,又是咸鸡,在宣讲他弄堂里的威风:因为倒马桶和邻居争执,他骂人家狗血喷头。他看风向,当街把煤球炉熄灭重燃,让烟雾直冲邻舍屋里,呛得那家人半死。居委会怕咸鸡,来调解时骂那家人活该。大家哄笑,其中有晓芬。天熊骂她贱人,天生的丫環相,从前怎会没看出!
几天后的偶尔一幕,使他的偏激升级,量变到质变。下班后众人乱纷纷去澡堂,暗洞洞的锅炉后小径,咸鸡伸手去捏晓芬的腰肢——只有走在后面的天熊看见——女子摆脱掉。男人索性去搂住她腰,她挣扎而不叫唤。天熊七窍冒烟,大声咳嗽,分道去男澡堂。咸鸡随后也到,若无其事的吹口哨,还挑衅地看天熊。
从此起他眼里没晓芬这人,精神解脱了。上炉台下炉台,视有如无。
很巧的是,菩萨那头,生出新事情。
庄文这天一上班,就瞅着天熊想说什么,终于忍不住,一边开模,一边大声道:“喂,问你句话,你在水月精舍有亲眷伐?”
“啥意思?”
“梁云烟你认得伐?”
“认得。”
眉开眼笑道:“哈哈,被我猜中了!你家的东西,我家在用。你的书,我在看!”
天熊大吃一惊,叫她小声。栋叔的女儿云烟,已分配去外地农村。过年回上海探亲,每次送当地土产来。总有一二回同吃饭的。和庄文有什么关系?
菩萨是识趣的,不说了,神秘的微笑。这一天空闲时,一直在逗天熊,用手在空中划一个方框。天熊道:“这是啥东西?”
“你家在我家的东西啊!”
天熊眨巴眼。
“天晶是谁?”
支吾道:“是我一个熟人。”
“是你阿姐!还熟人!我警告你,你的一切,我都清楚了,比户籍警还清楚,你求求我,我不把你家里事说出来!”
“我求求你,拜拜你。”
菩萨哈哈大笑。她觉得天熊好玩,一天忍住没漏底。班里人大惊,菩萨现出温柔调皮的少女相了!石头样的人,内心被天熊打开了!小鲫鱼脸色阴沉。咸鸡打趣她,她不理。
第二天,不待天熊问,私下里和盘托出了:原来庄文有个妹妹,去外地农村了,恰好和云烟同一间农舍。好得像割头朋友。云烟带去乡下的小说书、小人书,好多是天晶天熊送给云烟的(天熊的大部分小人书,已让梁芝探亲带回去,给了她弟弟梁豹)。有的书上盖了小时的一对玉章,“天晶藏书”“天熊藏书”。天熊多是三国之类,天晶是外国贵族、爱情故事。有的书留在了上海家里,庄文还嘀咕:名字叫天熊的这么多!
最近乡下发大水,把庄雅和云烟的箱子淹坏了。梁云鹏为妹妹买新的,找不到那种牛皮旅行箱,见天熊时说起此事。天熊说他家里有旧的美国货,腾出一二个没问题。爷娘没意见,云鹏兄妹来,拿去两个。云烟派头大,送了一个给庄雅。庄家感激这个叫天熊的。庄雅说他们家有钱,不在乎。庄文说这个人姓什么,妹说当然姓梁。菩萨大惊,第二天就来诈天熊了。
天熊没想到,还以为是姐的小时同学,715厂的琴琴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