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四年级时,正值文革高峰阶段, 电影院里能放映的外国影片只有前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1918》两部有关革命导师的史诗性作品,这使得我们这年龄段中的许多人对其中的不少情节至今还记忆犹新,比如妖冶女特务要烟抽时的冷酷,猥锁密探揪耳朵时的滑稽。。。几十年过去,现在同学们一起聊天时,有人若是抖落一两句当时的台词逗乐,大家还都能报以会心的一笑。
我记得《列宁在十月》中有这样的一组镜头:当蜂拥而至的工人冲锋队员,突破了白军的防线,高呼着乌拉冲进了冬宫的时候,嘈杂骚动的画面好像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在一个小小的瞬间,那些生猛的战士似乎是被眼前的富丽堂皇给震慑住了,迟疑了一下后才又开始向前涌来。从拉远的纵深镜头看,在高大华丽的厅堂中奔跑的人们,无论是勇敢的布尔什维克还是仓惶的白军,都被周围的富丽堂皇反衬得形象卑微不足为道。但这些各自为本阶级利益而拼命搏斗的底层人物,到了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上,显示出来的倒都是对自身的生命和周边的瑰丽漠然无视的那种大义凛然,他们在精美的大厅内毫无顾忌地端枪四处射击着。呵呵,这就是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是成就历史发展的领袖和导师们鼓动并赞颂的人类伟业。那些由此带来的底层民众之间的相互杀戮和文明瑰宝的毁于一旦,在这种壮丽的事业面前应该都是不足挂齿的。影片中,暴动的人群冲进了雍容典雅的内廷,那个身穿皮夹克留着小分头的工人纠察队队长,在面对不知所措的白俄显贵宣布逮捕令之前,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梳子梳了下头,扫视了一下华贵的四周;那眼神让我当时觉得帅气逗乐,而在今天回想起来,觉得流露出的可能是一丝小布尔乔亚式的迟疑和羡慕。
联想到60多年前北京周边的那场革命战争,当时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近百万大军,将60万国民党匪军围困在京津一线。京城守将傅作义深知,农民出身的共产党对手是不会有柔弱书生的恻隐之心的。正义之师的逻辑很简单,敌人如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那应该是傅将军做出的他人生中最难的一个决定。于是一场生灵涂炭的灾难被避免了。真庆幸我面前画布上的红墙故宫那时也因此逃过玉碎的一劫。感谢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党,当然还得顶赞深明大义的傅先生,政治的反复不就是过眼烟云吗,艺术的魅力才是永恒的啊。
另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电影场景是《列宁在1918》中芭蕾舞剧天鹅湖的演出。画面中奥杰塔和王子随着优美的小提琴独奏曲跳完那场经典的双人舞,在舞台上定住爱恋亲吻的造型,场上随之掌声欢呼声雷动。当时还算是儿童的我,坐在银幕前看的耳朵发热,太阳穴上的青筋直跳。这应该说是给了我对舞台艺术情色美的初级启蒙教育。接下来银幕上出现的是一个留着哥萨克胡子,穿水兵衫的肥脸汉子,只见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红烧肘子,扬手抹了下油咪咪的嘴巴,兴奋地甩开胖胖的胳膊使劲鼓起掌来。我一直没闹明白这家伙在电影里算是好人还是坏蛋,但真觉得一人坐在剧场里一边看戏一边独吃这样肥得流油的整只肘子,真是太解气了。于是,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的脑子里值得羡慕的生活享乐概念就是来自这一场景。以至于到了80年代初的一天,我去北展剧场第一次现场看由中央芭蕾舞团演出的天鹅湖,开演前, 我和女友特意赶早到附近找了家小饭馆,点菜时我到底没经住童年时就埋藏在脑海里那个画面的诱惑。一瓶五星啤酒就着两只酱猪蹄下肚后,我起身满意地追求向往已久的高雅艺术去了。
前不久,在网上定了票要带女儿去多伦多四季剧院看加拿大芭蕾舞团演绎的《天鹅湖》。开演前头一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跑到华人超市买了两只生猪蹄。回到家后连夜开火调料酱卤了道菜。第二天出门前,倒了杯低档红酒,然后就着猪蹄胡乱地吃了几口就上路了。气喘吁吁地赶到剧场坐定不久,铃声响起灯光变暗,演出开始了。当低沉雄厚优美委婉的序曲从乐池传至我的耳边时,我感动得眼泪差点掉出来。我赶忙向前略微弯腰想控制一下情绪,这时一个闷嗝冲了上来,我顿时感到嘴里充斥了一股酱肘子的味道。好在接下来的一切还是一如既往令人陶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