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麻子生气了,声音高八度道:“喂,喂,不许讲话了,比我的声音还大,看不起我是吗?像民兵吗?解放军对连长能这样吗?肃静!我讲这么多,就是要你们这些排长、班长、党员、团员,做个好榜样,不要到镇上去吃酒,不要吵嘴打架,厂和厂要团结,不要一到地方就抢好地铺。想想国家政府、伟大领袖,让我们不干活,到乡下来透气,吃新大米,工资奖金照拿,良心讲得过去吗?嗯······”
天熊叹道:“象真的一样。”
国容悠然道:“比于瞎子有水平。”
手指前面的女排长皮蛋道:“她管你们紧吗?”
“谁睬她!她不敢惹我。”
这是确实的。行前歪歪和皮蛋找她谈,要她当班长,她一口回绝。
散会时雨大了,艾小兔见天熊在抖开雨披,要和他合用。国容道:“我有伞,这个给艾班长。”天熊乖乖交出,皮蛋和喜蛋注视她俩。国容不理会,等她们先离开,才给伞,并肩走。脸靠脸,天熊不自然,女子嗔道:“你撑的什么伞?存心要我淋雨!”一把夺过来。
“你是哪里人?”
“啥意思?”
“我看你像法国人。”
“就是,气气你!”
“无聊的一场会,等吃晚饭了。”
“你已经饿了?半夜里饿过伐?”
“有时候。”
前面是一顶竹桥,全是打滑脚印。不能并着走了,天熊在前头,一步一步移,难掌握重心。国容在后,一手打伞,一手拉住他衣摆。天熊关照道:“淋雨小事,脚下要稳。”
“你会游水吗?”
讲反话道:“不会。”
“那我滑下去怎么办?”
“我会做做样子的,也跳下去。”
“拉住我,一道沉下去?”
“是啊。”
“滚。”
过得桥去,松口气。到村庄先送到女宿地,再回去披上雨披,来还伞。国容瞅人不注意,塞他一包东西。
天熊回铺,小心打开。云片糕是上海人的压缩饼干,兼作死了老人和迁新房的送人喜物,糕高同音,取个吉利。拉练是云片糕的大展销:低档的纯是米粉和糖精,中档的用真糖。特高档则是盒装,分芝蔴核桃松仁玫瑰四色。国容送的是后者,天熊似乎没见过。
天熊想起初中高中的下乡劳动,三夏三秋双抢,同学们多带低档云片糕、淡馒头、炒麦粉这些穷人食品,表示革命化。所以工厂虽比学校庸俗,但不虚伪做作。
藏好糕,一人慢慢享用。这女孩妩媚腼腆,又爽朗主动,自己不觉地接过玩笑口吻了。想起晓芬,叹一口气。
这时的国容,同样陶醉。第一次挑逗,就有这样成绩,不免得意。刚进厂,就觉得天熊有特殊气质,学习班听说他校名,更加倾心。恨不能有机会对他说:“我就准备报考你们高中的。”(她和庄文不是一个学校)后来没在一个班、后来知道小鲫鱼和他有情意,就没机会了······有次团青学习,天熊迟到。国容坐在屋角,只有她旁边有空椅子。天熊走过来了,忽然折回,宁愿挤在门外。她心中大怒,恨他的傲慢······很久以后想到:也许因为她是晓芬好友呢?自己不肯主动攀谈,不也是顾忌这一点吗······后来庄文掀起风波,她密切注意,以她对菩萨的了解,不像是恋爱性质,后来证实了——小鲫鱼的看人本事,不及自己!
时间好快,自己在工作和个人生活上,一片空白,毫无进展!好学校和干部家庭有何用,不几个月就被两个蛋和玲玲抢了先。同进厂的女生,多半也已有厂里或厂外的对象,愈加显出她的落寞苍凉。
拉练带干点,原有送要好异性的用场,她只能孤独的自己品味。可是,意外来了······
国容慢慢体会出:老黄是不喜欢非工人家庭出身的老干部子女的。因为没有把柄,他不放心?看他对厂里那老年纪女工,批斗和压制得特别凶就有点数了——她老公是外单位的老干部,因为丈夫单位揪斗牵连的。至今做苦活。因为年龄到了,向劳资科提出退休,被他全厂大会上挖苦、讽刺,哪来的仇恨?
炉台上四个班,厂里人渐渐形成看法,说甲班清纯、乙班下作、丙班革命、丁班垃圾。
甲班清纯是因为有天熊、庄文、晓芬这几个斯文学生,又集中了单纯像老陈、周先生、三进山城、王光宝、钱尔刚、吴文龙这些老工人,艾班长自己是老实头。
乙班长期由班长项雨和副班长刘八同时掌握,一个骚,一个傻。都不识字,不是十三太保。女学生乔仙蔲诨名叫哥哥,发育得前高后突,特别风骚。另一个华檀香外号花旦,嗲声嗲气,身子苗条,都是男人看见只想性交的那种人。于是两个做头的争风吃醋,弄得乌烟瘴气。国容、玲玲、那追她的孟汉的都在这班,华侨唐一萍也是。作老黄耳目的玲玲提拔出去后,老黄抽回一名工宣队排长马腾,当大班长,把两个头撤了,于是太平多了。马腾是预备党员,比较正经,但不久也传出话,人说“马班长走进走出,带着乔妞,也快迷倒了。”从此,四个班长全是十三太保。
国容一上班,就恨恨的。但凡长得好的女子,容易性格腼腆,要么强出头,否则很难保持贞节。玲玲是靠她的工人家庭粗蛮出身,又被老黄看中,才得独立。国容是全靠自己的强烈反抗才得保全的,一路走来不易(原来那两个头对手下的女工,是下流到见没人就扯住亮他那玩意的)·······她和一萍互相尊重,不多说话。一萍对乌七八糟的事很投入,国容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好像她是华侨!所以群众关系谈不上好,手腕比玲玲差多了。现在的男人里她只和马班长点头、说话。其他一概不理,都不是人!孟汉不敢惹她,胖女孩春兰跟她后面的。
丙班因为有门板、复员军人胡萝卜、皮蛋,所以很革命。门板的原恋人、现在的军人家属瑞芝、铜汤、沪姐儿、阿凤也在这里。老黄关照巴班长要盯住沪姐儿,不让她和华侨太接近。巴班长本来喜欢她,名正言顺的行动让她跟着,很满意了。沪姐儿两边讨好,自以为得计。
丁班三天调休息,三天日班,随时抽人去顶别班的病假,又称野鸡班。班长邵霍也是十三太保的,干活卖力,是出名骚公鸡,自称夜夜离不开女人的,什么女人都要,所以有垃圾的说法。顺风、喜蛋、阿乡原来在这里,现在一个调走。两个升官了。比较突出的女学生是阿芳,出身不好,不逢迎头头。人很风流,厂外男友不断,邵班长也没法下手。(她本名黄庆芳,听起来跟黄庆五像是兄妹,老黄派人叫她改名黄琴芳,她不肯。老黄大怒,叫王小古把工资袋上名字改了,阿芳没了办法。)
国容长久的愤慨着:凭什么她只能陷在乌烟瘴气的乙班?她的出身、技术都好于玲玲(废品率低),凭什么不提拔她?
思前想后,国容这夜心情最终变好,充满憧憬,在不平的稻草铺和四下的鼾声里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