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来走去

小说《走来走去》正文:

作者题记:

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但也来在其中。 

耶和华问撒但说,你从哪里来?撒但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

                   ----选自《圣经:约伯记》第1章6-7

 

 

1, 北京

  1989年12月31日晚上八点,当舞台上的灯光照在王一丁那件红色格子衬衣上的时候,无比舒服和自信的感觉就从他心底油然而起。他镇定地看着台下,等大家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像拉家常一样地对大家说,八九级的新生们,我也是八九级的,我也和你们一样,经过了三个月的军训,刚刚写完一大堆的总结报告,忽然就发现已经站在一九九零年的门槛上了。今天,是八九年的最后一天,也应该是我们进入大学校门后最热闹的一天,最激情的一天,你们告诉我,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前,想不想用欢乐的气氛,送走八九年迎来九零年?下面一阵热烈响应:“想!!”等大家的响应声刚落,王一丁又继续挑动大家的激情:“想不想把军訓的疲累浪掉?”“想!!”“想不想把校园的沉闷摇掉?”“想!!”“想不想把心头的郁闷舞掉?”“想!!”“想不想把心里面肮脏或者纯洁的秘密都忘掉?”“想!!”大家回答完后,又都大笑起来。王一丁看到现场的气氛差不多了,也就回归到正常的主持状态,用清晰厚重的嗓音向台下的几百名观众热情地宣布:我宣布,八九级新生新年晚会现在开始。让我们用歌声笑声舞蹈来送别八九年。

看着王一丁在台上的表现,站在舞台后台侧面的张旺开心地笑了。一丁这小子,有能耐阿!张旺是学生会的活动部部长,但他觉得自己最没有组织活动的能力,当学生会通过给今年的新生举办一个集体的新年联欢晚会的决议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好在宿舍的人给他出主意:在餐厅门口贴征招主持人的广告,让主持人来组织团队并且筛选节目,这样他就彻底省事了。节目好,是他这个总负责人的功劳,节目不好,是主持人没有做好。就这样,王一丁就出现了。可当时几个筹备委员并不太看好王一丁,觉得他有些北京小青年的油气甚至痞气,也担心他说话北京音太重阳气不足,但张旺却觉得王一丁这个人,怎么看怎么幽默,果然让他上台一试,效果超好,几个筹委也就同意了。与王一丁配搭的是学生会活动部的副部长,一个大四的学生,整个晚会过程中,王一丁负责搞气氛,她负责常规型的话语,两个人配合也相当默契。

那个晚上,作为一个一年级的新生,王一丁首次在这个他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里让许多人记住了他的幽默和他的歌声。那天晚上,他唱的是当时学生中最流行的罗大佑的歌《恋曲1980》: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王一丁有些城市小痞子的装扮和语气与这首歌及其相称,虽然唱不出罗大佑的那种沙哑,但文化情感和形象很匹配,所以下面的观众也就被调动起来,跟着他一起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

伴随着他的幽默和歌声,人们也就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告诉台下的观众,北京盛产王爷,他的名字就是他的身份,他叫王一丁,意思就是王爷手下的一个小丁兵。

一九九零年之内的好长一段时间,当人们提起一九八九年最后那天王一丁主持的那次八九级新生联合新年晚会时,依然赞不绝口。王一丁不看重人们对他主持语言风格的评价,甚至也不看重人们对他能说能唱多才多艺的称赞,他更看重的是他整个晚会的节目编排和控制能力,那才是他真正实力的体现,遗憾的是,人们之所以能够记住他,首先是因为他的相貌其次是歌声最后是语言,而那种编排节目控制气氛的能力,除了张旺之外,没几个人能体会到。多年以后王一丁才明白,在文化的传播中,最没有价值的东西才会最先被别人吸收、记住,就好像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人们最先接受的是烫发、喇叭裤以及流行歌曲。人们记住了他作为主持人语言的幽默和流利,却不去仔细体味语言的通俗而又韵律美背后的功力。只有张旺知道他为了节目的编排付出了多少辛苦,为了那台晚会,他在各个系中调查,一遍遍地预选节目,筛选出最有特色的和最有流行因素的节目,他从留学生中找来一个会唱歌的混血儿让他模仿费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在中文系中找到两位学生模拟《血疑》中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的经典对白,从体育系中拉了一个六人团体模仿武打片《霍元甲》的拳术,最让大家兴奋的是那年最流行的崔健的《一无所有》都在台上被一个地理系的小男生模仿的像模像样。晚会的结束曲是三个化学系的帅小伙合唱小虎队的《新年快乐》。那个晚会真正的价值是让将近1000名来自各地的一年级的大学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校园流行文化,什么是北京文化延伸的宽广。人们看的是热闹要得是感觉,真正有多少人能读懂这种热闹和感觉背后深层的付出和用意呢?

不管怎样,王一丁还是立刻成了所有新生中优秀的代表人物,王一丁得体地应对着人们的表扬和羡慕的眼光,以后一年级新生的联合新年晚会多次找他担任主持人,他都一概拒绝,因为他知道,真正有水平的人懂得如何见好就收,他看重的不是在台上如何张扬如何活跃,他心里真正重视的是那些能让他心灵层次得到提升的机会,就好像他从此和张旺结为好友。

如果说那个晚会让很多人都记住了王一丁的名字,那么在晚会上,让王一丁记住的第一个名字是涛哥。晚会开始前,王一丁还在后台和张旺以及女主持人检查核对游戏节目的奖品,就有一个男生走来悄悄地告诉张旺:今天晚上,涛哥会来。张旺一紧张但马上又激动起来:“涛哥出来了,什么时候来?”那个男生显然不认识王一丁,赶忙把张旺拉到一边去说话,那位女主持人也同样激动:“太好了,涛哥出来了。”王一丁淡淡地说:“是师大最伟大的学生会主席涛哥吗?”女主持人继续激动:“是,你怎么知道?涛哥出来就好了。”王一丁说,“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每个师大的人都知道。”

八九年学潮开始的时候,刘涛正好是学生会主席,人人都喜欢叫他涛哥。学潮结束的时候,涛哥主动去自首,扛下了所有的责任,除他之外,没有一个学生或者老师受影响。当军车被堵在廊坊的时候,涛哥有一张站在军车上手拿武器的照片被各大报纸电视台转载。他被判刑一年,因为他当时已经是大四的学生,所以学校给他大专毕业证书。王一丁住的宿舍是各系混合宿舍,除他一个人外,都是大三的学生,这些情况都是他从同宿舍的学长们那里听来的。学潮开始的时候,他也看到过这个新闻,但当时新闻用的是“暴徒抢夺武器”的词语,当时王一丁就想,瘦瘦带个眼睛的学生和暴徒的档次差远了。时间过得真快,没想到他竟然提前出来了!

新年联欢晚会的各个节目顺畅地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个找过张旺的学生又来到了后台,他对张旺说,涛哥来了,让他在我宿舍等你吗?张旺说,让涛哥进来坐后面吧,记得响动小点。涛哥进来表演会场的时候,王一丁正站在台上挥洒自如地说着他的主持串词,从台上望下去,涛哥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瘦小。他的身材与他在学校中的影响力完全不成正比,王一丁立刻明白了,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涛哥的影响力是真正强大的。

在新年联欢晚会上让王一丁记住的第二个名字是在生日祝福这个和观众互动的环节上的。按照预先排好的程序,女主持人让所有在十二月过生日的与会者都站起来,竟然有十多个人,然后大家一起为他们唱生日歌,工作人员把预先准备好的小礼物发给每个过生日的人,就让大家坐下了。工作人员把多余的几份礼物交回给王一丁,王一丁看着手上多出来的礼物,突然就冒出一句话:“想问一下,有没有正好是今天过生日的?也就是说,有没有正好在今天,12月31日过生日的同学?”下面一阵骚动,骚动过后就是一片喧哗,在喧哗声中,一个坐在比较偏后面的女生站了起来。下面一片掌声。王一丁说:“就只有一个吗?只有一个正好是今天过生日的吗?”依然只有一个。王一丁又说:“可否请今天的寿星上台来和我们讲几句话呢?”当那个女生脚步轻快地走到台上站在镁光灯之下的时候,王一丁和台下的人霎时都立即安静下来了。很久之后,王一丁都觉得无法很准确地形容那一霎那之间的感觉,那个女孩倒是满大方的,她笑着向大家介绍,谢谢大家给我这么特别的一个生日记忆。我叫李烨,来自云南,是英文系的学生。

从李烨站在台上王一丁的旁边到她下台的大约两分钟之间,王一丁都没有说一句话,本来该他接场的串词也忘了,最后还是女主持人代替他介绍了下一个出场的节目。王一丁下到后台的时候,觉得自己脸上竟然热辣辣地,虽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但他自己心里觉得特别别扭。

节目表演结束后,学生们就把礼堂的凳子都搬到一旁,王一丁刚宣布舞蹈自由狂欢的时间开始,学生们就迫不及待地涌进场地中心,流行的社交舞曲和激昂的迪斯科快节奏轮番播放,王一丁从台上看到李烨也在人群中和一群女同学一起随着节奏自由摇摆,他从台上下来,想趁机在音乐声中摇晃到李烨他们那群人那里,但每次都被没有规则快乐跳舞的人挤回来,最后只好作罢,又回到后台和节目组的人一起收拾东西。学生们一直闹腾到新年钟声敲响后才散去,王一丁一直留到最后,和几个筹备组的男生一起收拾道具整理场地。有人过来跟王一丁说,这场晚会办得不错之类的话,王一丁客气地应承着,忽然听到一个男生大声说,哇,我们的寿星来了。王一丁抬头一看,原来是李烨和另一个女同学,李烨手里捧着一个大的蛋糕盒子。那个刚才喊寿星来了的男生显然也是外语系的,看起来他和李烨以及陪李烨来的同学都很熟悉。李烨笑着对大家说:“我买了蛋糕,我们宿舍的姐妹们吃了一半,还有一半请你们吃。”一旁搬道具、扫地的几个男生立刻都围了过来,李烨旁边的那个女生从手里的一个塑料袋中拿出一些塑料小盘子和小勺子,外语系的那个男生说,找个地方坐下来吃吧。李烨却说:“不坐了,今天宿舍里的姐妹们还有活动呢。你们就分着吃吧。”李烨顺势就把蛋糕交到了外语系那个男生的手里。李烨和那个女生拉着手要走的时候,王一丁才反应过来,连忙说,谢谢了,正好闹腾得又饿又累了,需要补充营养的时候营养就来了。弟兄们,我们唱首歌送两位美女吧,男生们都说好。那两个女孩笑着招招手扭头走了,王一丁才想起唱什么歌,他带头唱出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其他男生也反映过来了,跟着一起吼:往前走啊,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阿。

李烨这个名字就成了此后半个月中常常在王一丁脑际萦回的一个名词。有时候,他一个人在图书馆里读书的时候,摘抄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会莫名其妙地写满了“李叶”这个词,正反两面都写满了的时候,他就会把那张纸扯下来撕碎,扔进废纸篓。如此几天,笔记本就变薄了不少。平时王一丁还是蛮正常的,他照旧迈着吊儿郎当的步子,流窜于宿舍、食堂、教室、图书馆之间,但认识他或者知道他的人自从主持完那次晚会后就多了很多,走到哪里都会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或者议论,对大学一年级的新生来说,能够在台上又主持又唱歌,口才好人又帅的人毕竟还是很容易被人记住的。王一丁一个星期都在不同的食堂吃饭,并且午餐、晚餐坚持在同一个餐厅里,坐在靠近门口的角落位置上吃饭,不到一个星期,他就摸熟了情况:李叶午餐会和几个同学一起在靠近女生宿舍的第一号餐厅吃饭,通常是吃完饭才离开。晚饭则会去学校新开的一个叫作学新餐厅的新餐厅,有时候是自己一个人来买饭,然后带走,如果和其他人一起来,则会留在餐厅吃完饭才回去。和李叶在一起的,基本上都是宿舍的同学或是和她一样的新生,并且基本上都是女同学。

新年晚会之后大约十天,正好是考试期间,当李烨在学新餐厅买完了饭菜准备带回宿舍吃的时候,王一丁迎面而来。王一丁大大方方地说:“寿星你好!”李烨怔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他是指着新年晚会过生日的情景而言的,就笑着说:“你好。”王一丁说,寿星你不会记不起来我是谁吧。李烨说,怎么会不记得,你是晚会主持人阿,你在台上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履历表。王一丁,北京盛产王爷,你就是王爷脚下的一个小兵。他们彼此像熟人一样地打过招呼后,王一丁留在餐厅继续吃饭,李烨则自己带着饭回到宿舍。

王一丁也曾去外语系的办公楼看过各个班的信箱。看到信箱上的名字,他才知道烨字的写法,原来不是树叶的叶。可惜那个写满“李叶”又被一页页撕掉的笔记本了,原来念叨错人了。李烨的信箱是98号,但外语系的信箱和中文系的一样,都是一个班一个大信箱,他没有把原本写好的一封信投进去,一是觉得名字都写错了,这样不好,二是觉得不安全,万一哪个使坏的同学看到男生字体写给女同学的信,故意撕开或者丢掉不就白忙乎了吗?

于是第二天在餐厅里,李烨又碰到了王一丁。李烨正捧着一本外语书看,王一丁就排队在她后面,王一丁轻声地叫“火华,火华,你也来买饭啊。”李烨抬起头,确定是王一丁在叫自己,就问:“你刚才叫我什么?”王一丁说:“火华啊。”李烨笑了:“我不叫火华,我叫李烨。”王一丁说:“原来火华连在一起就读烨啊?我一直还不认识这个字,还真长了学问了。”李烨笑得更厉害了:“骗谁啊,你是中文系的你还不认识这个字?是你们学中文的都这么贫嘴吗?还是你们北京人都这么贫嘴?”王一丁说:“我是变种。别把我和中文系以及北京人这两个圈子放在一起想,我这样的人放在哪个圈子里,都拉低了人家的档次。”李烨说:“中文系的人最擅长咬文嚼字。”王一丁说:“实话告诉你吧,学中文的都是认字最少的,缺什么补什么,认字少所以才来学中文,认字多的人都在外语系呢,把中国字都认完了,才有资格认西洋字。等我哪天把中国字都认会了,我也去学外语了。目前我的中国字还没认完,所以我还在中文系,不过谢谢李烨老师,我今天又多认了一个字。”李烨又笑起来。那天李烨就自然而然地和王一丁一起留在餐厅吃完饭才回宿舍。

王一丁第三次和李烨单独见面还是在餐厅里,王一丁让李烨帮他借一本英文版的《简爱》,说是要写一篇比较文学的作业,需要把《简爱》和《伤逝》放在一起比较研究。李烨把书拿给他的时候说,快到假期了,这本书你可以保留一个月呢,等我从家里回来再还给我吧。

李烨放假回云南老家的那三周,王一丁就在外面找了间餐馆打了三周的工,回到宿舍才有时间看那本英文书,并且只要打开书两分钟后,鼾声立即响起。同宿舍的那些比他高两个年级的哥们人就笑他:你小子,年龄不大,但追女孩子还挺有方法的,从借书开始,有借就有还,一本书能见两次面,如果再根据书里面的内容找两个永远都讨论不清楚的无聊问题再以学术之名进行持久讨论,就可以用一本书粘住那个女孩子半年了。王一丁用打工赚来的钱为自己买了一双漂亮的耐克旅游鞋和一把吉他,旅游鞋自从穿在脚上就没有换过,有时间的时候就拿起吉他不成调地拨弄两下,拨弄了很久依然不成调。但那时候,旅游鞋和吉他都是大学里男学生最时髦的装备。

和大三的人住在一起,王一丁最深的感受就是:大三是校园中最疯狂最牛逼的一个群体。他们摆脱了一年级学生的胆小、憧憬、用功和陌生,但又没有大四毕业就业的压力以及破罐破碎式的堕落,所以谈恋爱是大三学生的普遍行为,喝酒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学校本来没有给王一丁安排宿舍,他后来强烈要求住宿舍的时候,同系甚至同年级的宿舍早就满了,所以他就被安排在各个系混合的宿舍里,里面六个人,有物理系的,生物系的,经济系的,地理系的,化学系的,再加上他是中文系,百花齐放。他刚进宿舍的第一天,就发现里面坐了好几个女孩,并且都是以主人翁般的姿态坐在那里,看到拎着大包小包有些怯生生的王一丁,直接就问他你来找谁,他都以为自己走错了走到女生宿舍了。王一丁住进宿舍不久,有些人的女朋友就告吹了恢复单身,有些人更是直接换了女朋友,住在靠窗的上铺的地理系男生的女朋友在另外一所学校读书,只有星期六或星期天才来,那是最稳定最长久的一对,同宿舍的人就说,距离产生美。那些吹了女朋友的或是换了女朋友的都一样欢天喜地,结束一段感情或开始一段感情的方式都是用啤酒来庆祝,不同的是,有女朋友的要请大家喝啤酒,吹了女朋友的大家请他喝啤酒。王一丁琢磨怎么追李烨的那段时间,同宿舍的人就义务给他出主意,生物系的那个刚换了女朋友的学生告诉他:认真研读三十六计,作笔记,制定作战方案,肯定马到功成。物理系的则传授自己的经验:要追女孩子,先要读两本外国哲学书,看不懂不要紧,最关键是要知道现在流行什么哲学书,因为女孩子更看不懂。化学系的说,中文系的人谈恋爱太有优势了,也太占便宜了,把外国的和古代的爱情诗背下来,考试也用得上,写情书谈恋爱也能用得上,一举两得,我们学理科的还要到处摘抄,考试的时候又没用。地理系的反驳化学系的说,谈恋爱从本质上讲就是化学反应,你们化学系最在行才对,大家就哄笑起来,等都安静下来的时候,经济系的才慢悠悠地说,别瞎忙乎了,根据我的统计,外语系的系花,自从改革开放以来,还没有嫁给中国人的先例呢。不能走向婚姻的恋爱,都是在浪费能源。他也是宿舍中唯一一个没有谈恋爱的人,每天捧着一本大部头的经济学原理在那里读,但几个月都没看见那本书页数改变多少,最先发现王一丁捧着一本英文书就酣然入睡的人也是他,他就睡在王一丁对面床的下铺。王一丁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外语系的系花没有嫁给中国人,是因为中国人太含蓄,不敢追,或者不会追,他满怀信心地对宿舍的哥们说:“你们就等着我请你们喝啤酒吧。”

王一丁并没有用学术讨论的方法粘住李烨半年,一开学,王一丁就把《简爱》还给李烨,并且同时把一本《台湾诗选》借给李烨。当时这样的书市面上并不多,只有学者才能看到,王一丁从旧书摊上买回来的。那时校园里正流行朦胧诗,也经常举办诗歌创作或朗诵这样的活动,在校园中孤独地忧国忧民地行走着的都是诗人,王一丁对李烨说,断代的精神土壤培养不出健康的文人,那些都是变态,解放后,真正的文学都在台湾。李烨把《台湾诗选》还回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改变了原先那种只觉得王一丁只是会贫嘴会热闹的印象。

外语系的教学楼在文科院系中是相对独立的,也是条件最好的。中文系虽然有一幢楼叫文学楼,但里面办公的几乎是所有文科院系的老师,课室也经常和地理系、政治系、历史系、经济系混合使用,尤其是历史和政治这两个系,很多课程都是与中文系在一起上几百人的大课,一到考试的时候,教室里挤满了临时抱佛脚的学生,图书馆里更是人满为患。但外语系自己的教学楼却是独领风骚。外国语言文学专业一幢8层楼高的大楼是校园里第二高的建筑,不仅有花大价钱的语音教室,还有自己独立的文献资料室。英文是大学的必修课,虽然中文系的人也去英文教学楼上语音课,但都是在一楼一个固定的给公共选修课学生预备的语音教室里的,二楼以上的部分,一般人是上不去的,真正外语系的语音室都是在四楼和五楼。李烨带着王一丁去参观过一次语音教室,每个人都带着耳机,静悄悄地坐在有间隔的私人空间里,与中文系课室和教室里那种乱哄哄的场面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他对李烨说,英文系的人有涵养,中文系的人爱闹腾,看来这都是环境使然。参观过之后,王一丁就想在英文系长时间地修一个课程。李烨主修英国文学,第二外语是德文。但她建议王一丁去修法文,原因是法语和英语有些天然的接近的因素,比较好学。王一丁就问:你为什么修的是德文?李烨说,因为刚来选课的时候,上过法文课,也上过德文课,当时感觉这个德文老师非常好,刚从德国留学回来,并且选修的人比较少,她可以给我们更多的辅导时间。现在看来还不错。王一丁说,那我就干脆也选德文吧。其实他倒没想着认真修读一门外语,只是想更多时间顺理成章地和李烨在一起,并且又可以避开了狂追女生的恶名。李烨带着王一丁一起来到德语系的办公室里,工作人员就直接告诉他们:目前德语公共班已经满员了,不再招收任何插班的学生。而下个学期招收的也只能是下一年的新生。那个工作人员还劝王一丁,如果你花时间再修一门从没学过的外语,会很忙很累,你们中文系不是要求必修英文的吗?你把英文学好其实就不错了。王一丁却不肯轻易放弃,问那位工作人员,还有什么外语课程是我可以考虑的吗?那个人想了想回答说,你去问问葡萄牙语的老师,他们是新开的语种,可能还有机会。你要等到星期三再来,那时老师才在。

李烨进入大学的时候,葡萄牙语课程也在新的学生中招收选修的学生。但在她的印象中,好像英文系的人没有人选修葡萄牙文。葡语以前是只有外国语学院这样的院校才开的,从他们这一届学生起,学校想扩展一些课程,所以才增设了葡语课。据说今年学校刚刚聘请了一个教葡萄牙语的新老师,不过她从未见过这个老师,也从未上过这门课。从德语办公室出来后,李烨看到王一丁有些失落的样子,就问他,星期三还来吗?王一丁说,来,我确实想多修一门外语。李烨心里倒很佩服他这种热爱学习新知识的劲头。

星期三见到教葡语的老师的时候,王一丁就在心里打退堂鼓。这位老师只是刚从北京外国语学院毕业的研究生,一个湖南女老师,没有留过学,也没有任何的教学经验。她既是老师又是办公室工作人员,一边在这里工作,一边还在外语学院带职读博士。这位老师热情地向王一丁介绍着课程设置计划,但也很明显地看出了王一丁的退意。王一丁说,老师,我现在是中间插班,我担心跟不上大家的进度,拖全班的后腿,我看就等下次再说。那个老师有些失落地说:这个班现在还没开课呢。学校规定,必须有五个学生以上才能开课,现在才招到四个学生。李烨就好奇地问:如果到了学期结束,还招不到五个学生呢?老师无奈地一笑:那我就再回到外语学院,全时间读博士。王一丁明白了,如果这个老师招不到学生,就会退回原学校,进行所谓的重新分配,她就没有薪水,只能重新申请博士生的奖学金,而那点奖学金,根本不够一个外地人在北京的生活。王一丁就说,我报名。最快什么时候开课?那位老师和李烨同时吃惊地看着王一丁。

王一丁抱着两本葡语的教材和李烨一起去食堂的路上,李烨还问他:你真的要学?王一丁说:当然是真的,要不然我买书干什么?李烨说,你是担心那个老师吗?王一丁说,如果我又能学到东西又能帮到别人,何乐而不为呢?就这样,一个星期后,王一丁就开始了葡语的学习。这一学,就是整整两年。中间他多次有过想退出的想法,但每次都担心老师找不到新的学生,直到这个老师两年后去了欧洲留学。

王一丁一周有三个晚上在外语系的教学楼里上课,而那三个晚上也正好是李烨修读德文课的时间,他们通常都一起在同一个食堂吃晚餐,然后各自回宿舍拿晚上学习的书本,之后他在女生宿舍外等李烨出来,然后一起走去外语系的教学楼,李烨去德语班,王一丁去葡语班,下课后再一起走回来,他把李烨送回到女生宿舍门口,自己才回去。王一丁也有了外语专业特殊的外文文献资料室的图书证,他像所有外语系的学生一样,除了学校的图书馆还可以进入这个严格查证才能进入的小型安静的图书馆,李烨在这个小图书馆里学习的时候,王一丁也就会出现。外语系的女生看到这种情况,于是吃饭、上课、去图书馆,甚至逛街都不再叫着李烨同行,在大家的心目中,李烨已经是名花有主的人了。王一丁的好学也彻底改变了他在外语系女生中的那种最初只会贫嘴只会娱乐的中文系男生的形象,走在一起的时候,让李烨觉得特别有面子。

让李烨佩服的还在后面。李烨有一个从云南来的老乡,她中学的时候李烨的妈妈是她的老师,大学考上了北外法语系,现在已经毕业在北京工作了,比李烨大八岁,目前准备去英国与在英国读博士的未婚夫结婚,所以比较多时间,就经常来看望李烨。有一次那个老乡又来看李烨,李烨就请她在食堂一起吃饭,王一丁自然也在食堂。大家就坐在一起聊天,那个老乡得知王一丁是中文系的,就说,东方文学中就数中国文学有深厚根基。王一丁说,西伯来文学也是属于东方文学,就像每年世界发行量最大的《圣经》,其实它是属于希伯来文学的,不是欧洲文学,虽然《圣经》普及化的过程是在欧洲实现的。李烨和她的老乡都修过圣经文学的课程,立即表示赞同,王一丁又接着说,圣经中的《约伯记》,那是东方文学中的精华。那两个女孩显然对《约伯记》没有太深的了解,嘴里附和着却谈不出什么本质的东西,王一丁就开口背起来:

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但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但说,你从那里来?撒但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耶和华问撒但说,你曾用心察看我的仆人约伯没有?地上再没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撒但回答耶和华说,约伯敬畏神,岂是无故呢。你岂不是四面圈上篱笆围护他和他的家,并他一切所有的么?他手所作的,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耶和华对撒但说,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于是撒但从耶和华面前退去。

王一丁背完这段的时候,两个女孩都呆住了,王一丁继续平静地说:“上帝和撒但之间的对话,是宇宙间所有话语中的最高境界。只有希伯来文学中有这种高度有这种气势。《约伯记》还有一个宝贵的特点,它直接讨论苦难,而苦难是生命中最深沉的本质。”

那天当王一丁和李烨把那个老乡送到校门外汽车站的时候,王一丁的心情是那么畅快,尽管当时是清明时节,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傍晚虽然雨停了,但天依然沉沉地暗暗地,可这丝毫不影响王一丁心中的美好感觉,他们一起向图书馆走去的时候,在一条小路上,路灯亮处照着路对面的一颗杏树,那树上居然结出了好多小花骨朵,有些甚至微微地绽放起来。李烨新奇地用手指着将要展开的杏花,让王一丁看,王一丁就顺势和李烨靠得很近,李烨也没有觉得别扭,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的时候,王一丁又顺势牵起李烨的手,这回李烨有些害羞了,轻轻地挣脱了,但王一丁从她的力度来看,那是害羞而不是拒绝。在小路的尽头,王一丁又停下脚步,重新拉起李烨的手,郑重地对她说:“作我的女朋友好吗?”李烨笑着摇头:“不行,你太油嘴滑舌了。”但那表情分明是愿意。王一丁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近距离接触你就会发现,我是外表油嘴滑舌,内心真诚坦荡。”李烨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地对王一丁说,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你呢?王一丁说,我也没有谈过恋爱,但从小到大都有许多女孩子暗恋我。李烨笑着说他脸皮真厚,举起拳头要捶他,王一丁就顺势把她搂在怀里。

那天晚上,他们是牵着手进入图书馆的,两个人找个角落各拿一本书在看,王一丁把椅子搬得非常靠近李烨,王一丁的右手和李烨的左手,一个晚上都牵在一起。离开图书馆之前,王一丁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了一行字送给李烨:你点亮了我生命的火花。

那个晚上,当王一丁气宇轩昂地拎着六瓶啤酒,踹开宿舍的门的时候,那些哥儿们都已经躺在床上了。他们先是为粗鲁的踹门恼怒,但一看到王一丁手里的啤酒,立刻欢呼起来。欢呼声也惊动了隔壁宿舍的男生,有些没上床睡觉的人也赶来凑热闹,王一丁又拿出二十块钱,托他上铺化学系的哥们去外面还没关门的一个小面馆再买一些啤酒,那个小面馆正好在学校围墙外面,主营兰州拉面,聪明的老板在饭馆的后墙上凿出一个窗口,学生就从窗口买吃的,买宵夜买啤酒,那个小饭馆营业时间直到半夜十二点。小窗口产生的营业额比饭馆大门的都多。

男生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又加上啤酒的作用,就口无遮拦。大家让王一丁交待是用了什么新奇方法追上外语系系花的?王一丁就索性乱吹牛:我这么好的小伙子,还用的着用各种计谋追女孩子吗?大家就再度欢呼为王一丁干杯。在喝酒上学生们大多数是凑热闹,真正酒量好的没有几个,一瓶酒没下去,几个人就兴奋起来,有的说,丁子阿,你要老实交待,你和那丫头到什么程度了?是牵牵手看看电影谈谈文学的程度,还是以学习之名每天粘在一起?还是到达了水乳交融的最高境界?有的说,在大学里谈恋爱是最正常的了,不谈恋爱才是不正常的。大家又为正常的王一丁干杯,之后又把话题引深下去,有的说,大学里的恋爱,关键看谈的深度和长度。用数学概率来计算,很少有维持一年以上的,一般是六个月之内就会分手,对恋爱的称呼也不同,刚开始时叫情人,因为感情还处在盲目热情的阶段,除了情什么都没有,过了三个月的叫爱人同志,那时是一半朋友一半恋人,过了六个月叫亲亲的,双方冷静下来之后,发现彼此很多不适合很多差异,表面上很亲,但心里正准备“轻轻地我走了”,过了一年以上叫老公老婆,那才算是经得起考验了。过了两年叫老夫老妻,从爱情发展成为亲情了。又有人问王一丁,这是你的初恋吗?王一丁说,我和李烨都是初恋。别人又大呼你们好嫩阿!又有人说,那也是初吻了。王一丁说,我六岁的时候,被我妈单位厂长的女儿强吻过好多次,如果那些不算,我和李烨就是初吻了。大家又一阵大笑。

大学的第一年是以送别张旺结束的。从新年晚会后,王一丁和张旺就成了好朋友,两人性格完全不同,张旺安静踏实王一丁闹腾,张旺父母都是河北大学的教授,王一丁却来自工人家庭,张旺学习年年全年级第一,王一丁却是六十分万岁。张旺打扮质朴,王一丁却新潮张扬。张旺谨言纳语,王一丁油嘴滑舌。但他们却是互相地喜欢佩服。张旺走的时候把自己以前一些比较值钱的东西,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一张折叠书桌和折叠椅子,做饭的煤油炉等,都送给了王一丁,张旺放弃了学校保送读研的机会,申请了一所美国的大学,并且拿到了全额奖学金,当时很多人劝他,那所大学排名不高,在美国的就业前景也不一定好,还不如先留在学校读研,等有了更好的奖学金再去美国。张旺说,先走了再说,我已经对北京没有任何感情了。那时候美国的签证非常难拿,没想到张旺第一次就签下来了。那是王一丁和李烨第一次去北京的机场,张旺看到他俩手牵手,就开玩笑说,你小子真的是新年新气象阿。他又对李烨说,丁子是才子啊,别看外表好像吊儿郎当,内心是货真价实的才子。大家帮张旺拎着两个皮箱一个双肩包一个随身的小包,张旺就一路上轻松地空着手,仿佛要离开的不是他。送行的人有十多个,大家从汽车转地铁再转机场巴士,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才到机场,在新年晚会上告诉张旺涛哥出来了的人也在其中,他有一个旧的相机,自然就成了大家的摄影师,照了全体照之后,又为每个人单独和张旺合影。他也告诉张旺,涛哥在海南发展得很好,让我祝贺你远走高飞。张旺对大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美国等你们。那个学生拼命点头。那天王一丁才知道,他叫吴天祥,是研究生二年级的学生,目前也在拼命考托福申请美国的学校,在从机场回学校的路上,王一丁问他说,好像你比涛哥年级高,你怎么也叫他涛哥?吴天祥说,涛哥的老家是在井冈山革命老区的一个县城,他为了考进北京读大学,正常高中毕业参加了一次高考,那时是考住江西本省的一个专科,涛哥放弃了,他的目标就是要考进北京,之后又补习两次,一共参加三次高考才考进北京读大学,所以他的年龄比我们都大。王一丁说,可惜了,快毕业的时候又碰上了八九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的学校,却没有正常毕业。那个学生说,别担心涛哥,涛哥不是一般的人,聪明勤快正直,对人好文笔好口才好,有没有文凭对他都没影响,更何况他还不是有个专科文凭吗?他是真正的领袖人物,总能够站在最前列为大家指引方向。他现在在重新积累力量了,再过几年,涛哥照样会为我们指点迷津,带领我们向前走的。

张旺离开之后,北京就进入了亚运会的喜庆气氛中,那是中国第一次承办亚运会,当颇具国际特色的韦唯和在大学教书的刘欢把那首《亚洲雄风》唱到家喻户晓的时候,中国和世界的距离更近了。李烨和所有外语系的学生一样,在亚运会期间参与了很多义务工作,帮着做接待安排运动员的饮食交通甚至担任生活翻译等,王一丁也和李烨在一起参与做义工,只不过,当翻译的补贴和普通义工的补贴有相当大的区别,那时候每个学生都羡慕外语系的人。当亚运会的热潮渐渐退去的时候,大家又沉迷在一个叫《渴望》的电视连续剧中,校园里到处都是连续剧主题歌曲《好人一生平安》的旋律,放佛这个世界上都是好人。等连续剧的热潮也渐渐褪下的时候,王一丁才醒悟,读大学已经快两年了,但自己的专业课好像没学到什么东西,而李烨的英文口语却是像模像样了。

年底的时候,当王一丁和李烨又在机场送别吴天祥的时候,吴天祥特别要求大家为他朗诵文天祥的《过零丁洋》。吴天祥签证三次才通过,想必心中满是悲凉感慨。当时是12月底,天气清冷肃杀,那天又天阴刮大风,王一丁说,换首诗吧,这个太悲情了。吴天祥说,你们70后的学生都很精明,就是少了点悲情,少了点傻劲,要等到啥时候你们才会明白,你们70后的学生,没有壮烈的情怀没有民族存亡意识,没有崇高理想,只有现实需求。我老爸是敬仰文天祥才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最后是吴天祥自己带头背诵了这首诗: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李烨就特别不喜欢吴天祥这样性格的人,她说吴天祥太做作,心里太偏执太悲观太灰暗,哲学系的人都这样吗?以前就听说学哲学的是傻子,学文学的是疯子,看来还是有些道理的,以后你和这样的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别带着我,王一丁就说,你能不能包容一些?每个人的性格都有可取之处,有人这么坦诚地讲70后的坏话我们应该谦虚接受才显出我们的大度。李烨也不喜欢王一丁同宿舍的人,觉得王一丁使跟着这些高年级的人学坏了。王一丁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往往女孩子说你坏的时候,就是爱上你了。两人也偶尔小生气小争执,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们关系的发展。

1991年从三月开始,王一丁基本上每晚都会喝酒,同宿舍的人五个人都要在七月毕业,已经到了大学的最后关头,想工作的基本都已经找好工作,想读研的也拿到了通知书,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狂欢和离别。那段时间,他们天天都拉着王一丁喝酒,王一丁除了自己喝酒,还要照顾那些喝醉酒的人,有时候酒局从下午开始,直到半夜,王一丁还要负责给宿舍的哥们买晚餐沏茶醒酒,李烨对此强烈不满。不满到有一天居然写了一封信给王一丁,上面只有五个字和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我们分手吧!王一丁把这封信拿给大家看,那时宿舍的哥们虽然喝高了,但还局部清醒,有经验的一看这张纸条就告诉王一丁,这丫头吓唬你呢。真的要分手是那种渐渐地冷淡,不会这么激情澎湃。有的说这丫头还真粘上你了,少见几次面都受不了。有的说,你们谈恋爱这么久了,也该进入审美疲劳期了,这时候只有两条极端的路好走,一个极端是分手,一个极端是升华。王一丁不想分手,所以只好重色轻友,花更多的时间陪李烨。自从李烨提过一次分手后,王一丁哄她给她说好话道歉买些小礼物的时候更多了。李烨尝到了这种威胁的甜头,竟然半个月内使用了两次同样的手段,还常常动不动就为一点小事不高兴生气。那个晚上,天出奇地冷,偶尔会下些小的细细的冷雨,连卖煎饼果子和烤白薯的人也早早收摊了,李烨却不知道为什么为一点小事又和王一丁闹别扭,那天也正好是王一丁对面床经济系的哥们胡清泉的生日,并且胡清泉在前一天也刚拿到北大经济系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大家说好了晚上八点开始狂欢一下,胡清泉一改往日的矜持稳重,在前一天已经买好了一大箱啤酒,还邀请了一些经济系的同学,王一丁也说好了一定回去喝酒庆祝,但直到晚上九点钟,怎么都没法把李烨哄开心。

从上个秋天开始,王一丁就总是披着军大衣在晚上和李烨出来遛达,稍微冷些,就有借口把李烨搂在军大衣里面,而李烨也确实穿的不多,随时保持冷冻状态。因为只要觉得很冷,王一丁就会把军大衣给她穿上,或者两个人一起披着军大衣。在校园僻静处在某个角落,在冬天的军大衣里面,俩人越冷贴得越紧,贴得越紧心里越热乎,心里越热乎,身体就贴得更紧。不知不觉王一丁的手就过了界,尺寸一次比一次大,范围一次比一次广,可在最关键的时候,两人还是能控制住,激情也就嘎然而止。那天晚上,李烨生气了要走掉,王一丁就把她拉进军大衣里,李烨拼命挣扎,王一丁就越抱越紧,抱紧之后李烨就不挣扎了,也紧紧抱着王一丁却开始哭,说王一丁更在乎那些哥们,不在乎她,王一丁又亲吻哄她,不让她说话,越哄越深刻,不知怎么地就把李烨压倒在小花园角落的椅子上了,也不知怎么地手就过了界,手过了界心也就过了界,一过了界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发不可收拾就只有继续下去。那天天气出奇地冷,但当他们从椅子上坐好的时候,两人竟然都出汗了。

晚上十点半,王一丁提着十瓶啤酒进入宿舍的时候,里面的哥们已经喝得差不多到位了。一看王一丁手里的啤酒,大家就愣住了。按照男生宿舍的老规矩,谁过生日谁请大家喝酒,谁开始谈恋爱了谁请喝酒,但王一丁怎么会买啤酒?有一个问王一丁,丁子,怎么了?对象吹了?王一丁自信地摇摇头。另一个又说:你换女朋友了?王一丁又自信地摇头,那些哥们更糊涂了。又有人问,有喜事吗?王一丁笑着点头,又有人问,是关于爱情方面的?王一丁继续点头。大家还是摸不着头脑,就看着王一丁,王一丁把军大衣往床上一甩,潇洒地抬起双臂,做了一个男子健身最常见的撑胳膊肌肉的动作,然后郑重地宣布:全方位拿下!那些哥们先是愣着,然后忽然醒悟,欢呼声立即爆破。之后几个男孩就推着王一丁,气宇轩昂地走出宿舍,走到女生宿舍楼附近的路上,有一个男孩还把王一丁的吉他抱出来,王一丁就胡乱拨着和铉,喊个一、二、三,大家就一起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女生宿舍有一些女孩好奇地趴在窗上往下看,但因为天冷,窗户始终都没打开。李烨的宿舍窗户并不在马路边,但大家的兴奋显然不是针对某个人的,王一丁还没喝酒,但也同样不清醒,这帮闹腾的人一看有女生开始关注,就更来劲了,唱完了《甜蜜蜜》又唱《我家住在黄土高坡》,之后又是《我的中国心》,之后是《迟到》,七、八个男孩在冷冷的风中闹腾了半天,天气奇冷,路上根本没人,女生们又只是隔着玻璃看热闹,不肯开窗,再加上天太冷,男生们的兴致很快就少了很多,冷风一吹,酒也醒了很多。好不容易有一个从校外回来的男生骑车路过,看到这热闹的气势就问其中认识的人,今天怎么了?怎么这么兴奋?那人回答说,胡清泉过生日,又拿到北大研究生入学通知书,大家闹腾一下。那人又问,怎么没见清泉,清泉呢?大家这才发现清泉不在闹腾的队伍中,于是又赶快回去找清泉。清泉一个人趴在宿舍中间的那张大桌子上,他们以为他喝醉睡着了,想把他抬到床上,一抬他才发现原来他一个人正趴在桌子上哭。吴清泉是一喝就醉的那种类型,但他醉了从来不哭不闹,也不乱说,就是自己爬上床安静地睡觉,但这次却哭得伤心,还边哭边说,你们为丁子庆祝,想过我的感受吗?知道我这四年为什么不谈恋爱吗?这四年我从没回过家,你们知道为什么吗?有个女孩为我自杀过,你们谁经历过这样的事呢?

宿舍里的十多个人全部被震得清醒了。清泉从抽抽嗒嗒地哭,变成嚎啕大哭。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围成一圈看着这个平时安静的大男生在那里张开嘴嚎啕大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掉下来。清泉哭到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的时候,王一丁拿块毛巾帮他擦脸,几个男生也顺势扶起清泉,让他睡到自己的床上,酒喝不下去了,大家都没有离开,也没有人说话。清泉稳住些情绪后,又继续说,我告诉你们,哥们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谈恋爱谈的早。哥们我谈恋爱的时候,你们小学都没毕业呢。我从初中起就和同班的一个女生好上了,我俩从初二就同桌,以后不论老师怎么调座位,我俩都想尽一切办法又换成同桌,那时我们还比较封建,男生女生不说话,我们就靠传纸条,所以班上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我们在谈恋爱。刚谈恋爱的时候,她是全班第一名,我是全班倒数第二名。谈恋爱的过程我就拼命学习,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她的名次却一次比一次落后。但我们还是考进了同一所重点中学。高一入学时我们被分配在不同的班,我要求换班学校不答应,我就故意找老师的碴,老师就把我踢出去,我爸又花了些钱给我换班,我们又成了同班,在新班中老师把我放在最后一排,她就从第二排的座位自己换到最后一排,那时我们的座位是靠着走后门送礼才能坐到前面的,她就这样放弃了,我们依然不讲话,依然靠传纸条。高二分班的时候,她为了和我继续同班,就读了理科,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她落榜了,那时她父母也发现了我写给她的五大牛皮信封的纸条,就认定是我耽误了她,她父母来我家吵闹,我父母也生气了,说他们想拿自己的女儿讹诈我,讲了些很难听的话,她父母回家后就告诉她了,结果当天晚上她就自杀了。

大家一如既往地沉默着,清泉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围在他床前的众多的脚,叹口气继续说,再也不可能有那种爱情了。丁子,还有你们,你们每个人,你们怎么谈恋爱,都谈不到我们那种境界。我们谈了五年恋爱,没单独见过一次面,没单独说过一句话,没拉过一次手。我来北京的时候,我把她写给我的那些纸条都烧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心情谈恋爱了。我已经把恋爱谈到极致了。

依旧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却又开始喝酒,喝到兴致处,每个人都哭了。那天晚上,王一丁把几个外宿舍的人安顿在他们各自的床上后,回到宿舍发现大家已经各自上床把灯熄了。但他知道,没有人真正睡着。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看到清泉的床上没有人。上面摆着两封信,一封信是写给宿舍的这些哥们的,说他要回去东北老家看看,回来后可能就直接去北大报到了,祝大家各奔幸福前程。一封信是托同系的一个男生转给他们的老师的,是一封请假的信。清泉就这样沉默甚至有些偏激地在学校呆了四年,然后讲了一个让大家深深感慨而又痛苦的故事,又沉默偏激地离开大家的视线了。之后那些要毕业的学生依然天天喝酒,大家都不提清泉,不提那个故事,喝完酒后照旧哭泣。

当然,即将离别的时候,人与人之间也并不都是美好。毕业时期是激情时期,也往往是男孩子们的暴力时期。住在王一丁上铺的那个化学系的叫大鹏的哥们,是这个宿舍中换女朋友最频繁的,也是王一丁最看不上的一个。他的女朋友上至已经失婚的中年妇女,下至初中一年级的学生,无所不好,大三他不停换女朋友,每一个都不会超过三个月,还常常问李烨,你们还没吹阿?李烨无比讨厌他,就告诉了王一丁,王一丁就想揍他,李烨就劝他说,算了吧,他智商太低,别跟他计较了。据李烨的分析,他之所以频频更换女朋友,可能不是他不想长久,而是没法长久,因为现在的女孩子多聪明啊,没几天就看出他是全学校最笨最怂的那个,学习不好人品又不好,好在上帝怜悯还长个高个子。这个家伙大四的时候倒是安静了一段时间,因为他是湖北一个航天企业委托培养的,回湖北企业要看成绩,成绩好的留在机关,成绩一般的在企业,成绩最差的就要进子弟学校教书,按他的成绩,只能在子弟学校当老师。而这小子实在太笨了,大家平时不叫他大鹏,都叫他大笨。大笨直到毕业前一个月才把成绩搞定把最后一科补考过关。考过关后心理就放松了,想到以后当老师起码要注意表率,肯定不能频频换女朋友,所以就想在最后一个月,再创一次辉煌。他这次看上的是北京文化大学的一个涉世未深的大一北京学生,骗那个女孩说他会留在北京工作。当他把那个女孩带回宿舍的时候,王一丁就故意当着那个女孩的面说,大笨,你的补考成绩过了吗?那小子含糊回答,王一丁却抓着不放,说,我读大学两年了,还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笨的人,大四了还要补考,难怪大家都叫你大笨,你将来是必须回湖北老家教书的,你这样的成绩当老师,这不误人子弟吗?那个女孩一听,就借口要去看其他高中同学,立即离开了。大鹏就生气了,骂王一丁狗捉耗子多管闲事,王一丁说,你要骗的是我的北京老乡啊,我难道能看着她掉进圈套?我告诉你,不以结婚为目标的恋爱都是耍流氓。你还有一个月就离开北京了,你还勾引女孩子,这不是耍流氓吗?大笨辩解说,谁耍流氓,我是真心喜欢她!王一丁就骂他:你真心喜欢过谁?你怎么那么容易对女的有反应?你的鸡鸡也是学化学的吗?看到女孩子就会化学反应?大笨更生气了,辩解说我是在积累经验。王一丁揪着他的衣领说,傻逼,我告诉你,人类最大最强的性器官不是鸡鸡,而是大脑。人是靠着大脑积累情感经验的,不是鸡鸡。于是俩人就在宿舍里打起来。王一丁比较壮就直接把他按倒在地上,隔壁宿舍的人就过来把他们拉开。那天王一丁只是把大笨摁在地上并没有真动手。激情之后是暴力,暴力之后又是激情,那天晚上,俩人照旧一起喝酒,虽然互相不说话但也不破坏整体的气氛,直到大笨离开北京的时候,王一丁和其他人一起送他去火车站,王一丁拍着大笨的肩膀说,大笨,那次多有得罪了,见谅!大笨却像个孩子样地哭着说,只有真哥们才会这样说话,你是真哥们。搞得王一丁为那次打架心里后悔了很久。大笨是宿舍里除了胡清泉之外第一个离开学校的,王一丁为每一个同宿舍的哥们打包行李,地理系的小秦的女朋友是从新疆喀什来的委托代培生,在民族大学读书,还有一年才毕业,小秦主动申请提前一个人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他被分配进了乌鲁木齐的一个大专教书,在申请去新疆的时候,他就提出以后希望女朋友也能进同一个单位,新疆校方立即答应了,他这样做也算是为女朋友将来找了个好工作。小秦的壮举立即成为全校公认的好男人,送小秦走的时候他的女朋友也一起回新疆探亲。两人宛若小两口一样和大家道别。生物系的王和民保送进入本校读研,计划将来出国留学,物理系的刘强则留在北京人大附中当老师。物理老师在中学太抢手了,还没毕业就被请去学校给学生暑假补课。他离开宿舍的时候是一群高一的半大小子来争先恐后热情地帮他们的刘老师搬行李的。送走所有的人后王一丁感觉自己也毕业了,他问李烨,我是不是未老先衰了?才上了两年大学,就感觉自己已经毕业了,但知识却没学到什么。

再遇到清泉是个很尴尬而又很幸福的时刻。宿舍里的人都搬走了,新生还没有进来。那个假期,李烨告诉父母她在北京教补习的学生希望在假期突击补习英文,所以她就不能回云南老家。李烨白天也确实在教补习,晚上却基本就住在王一丁的宿舍里。两个人安顿了柴米油盐,用张旺留下来的煤油炉煮菜,像一个小家庭一样。男生宿舍不像女生宿舍那样有守门的,方便又安全,清泉的床铺和被褥还在,王一丁有时候在后半夜就睡在清泉的床上,免得两个人太挤。清泉回来的时候是早晨七点,他用钥匙打开门,看到这甜蜜的一对,轻轻地把随身带回来的行李放下,就去外面吃东西了。晚上一丁和李烨请清泉在西四的一间云南米线的饭馆吃过桥米线,为清泉接风。清泉发现,他们两个人都成熟稳重了很多,像大人了,一丁比以前壮实了,有男人味了,李烨更加漂亮了,充满了娇羞。而清泉也看起来白胖了一些,甚至有了笑容。在饭馆里王一丁告诉清泉宿舍各个弟兄们的下落,晚上一丁和李烨又用自行车帮清泉一起把他的东西拉到北大的新宿舍里,回到宿舍后王一丁看着除了自己的床铺外空荡荡地屋子,把李烨拉在胸前说,清泉也走了,这些哥们都走了,在一起两年了,很多人一走就是永别。李烨用头发轻轻地摩挲着王一丁的胸口,王一丁又说,很多人来了又走,只有你,我希望你永远不会走。李烨说我不会走。

当王一丁进入大三的时候,他看到了许多以前那个宿舍哥们所经历的故事在重复上演,他的同学们逃课、喝酒、惊天动地地谈恋爱再惊天动地地分手;淘气地与老师在作业和分数上扯皮,希望不劳而获;狡猾敏感地搜寻着一切对自己有好处的毕业信息而又表面上不动声色;女生们在瞬间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男生们也处处显出男人的样子。黄毛丫头和不修边幅的男生都变成淑女和正统男人了。成长需要很长时间,但转型只需要瞬间。王一丁和李烨在外表上没多大变化,依然出双入对,公开地叫着老公老婆,李烨比以前乖多了,没提要分手甚至没和他有小别扭,他俩的钱就放在一起用,两个人也稍有积蓄,王一丁的衣服都是李烨去买,闲暇时也去逛街或者去一些好的饭馆吃东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最让李烨感动的是,王一丁一个晚上漏夜排队,买了两张齐秦狂飙演唱会的门票。因为专业的缘故,李烨听英文歌比华文歌多,但齐秦却是她最喜欢的歌手,李烨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他来北京开演唱会的消息,王一丁就不辞劳苦地做到了。齐秦白色圆领棉毛衫黑色坎肩,挺拔的身材轮廓分明的脸庞,长长的卷发配着清亮的嗓音有形有色地在台上优雅地飞舞,他们两个像大部分的观众一样投入疯狂。齐秦的乐队分不清男女,也一律长长的烫发,至于嘉宾齐秦的姐姐齐豫更是长发卷曲飘然及腰,宽松长裙飘然落地,一副随时乘风而去的架势。王一丁忽然找到了自己的感觉,齐秦这个样子就是最帅的。王一丁在台下随着音乐节奏吹口哨的时候,李烨就疯狂地喊叫,不停地流泪。当齐秦唱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的时候,李烨把王一丁的手抓得紧紧的,齐秦唱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慢慢的黄沙掠过,王一丁对李烨说,老婆,听好了,我就是那匹来自北方的狼,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李烨你就是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李烨就亲他,两人的泪水一起流下,李烨喃喃地说,狼,我爱你狼。

那之后,李烨买了市面上能找得到的齐秦的各种录音磁带,王一丁蓄起了长发,当头发长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索性就烫了起来继续让它疯长。李烨觉得王一丁这样像极了齐秦。当李烨在大学里过第三个生日的时候,长发齐肩的王一丁弹着吉他,为李烨唱的就是齐秦的《狼》,后来很多人谈起王一丁的时候也说中文系的那个齐秦。

大学三年级还有一个特殊的事件值得纪念,用其他同学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王一丁提前见到了自己的老丈人。李烨的爸爸临时来北京出差,给女儿写了一封信通知女儿他要来学校看女儿,可人却比信早到了一天。当李烨爸爸找到宿舍来的时候,王一丁也正在李烨的宿舍,那天李烨突发奇想,想要亲自织两条冬天的围巾,一条给自己一条给王一丁,就拉着王一丁去买了毛线,刚回到宿舍坐在李烨床上,一边听着齐秦的歌,一边整理毛线,王一丁撑着毛线李烨正把毛线绕城小团方便携带,李烨的爸爸就敲门了。当时宿舍只有他们两个人,王一丁脱了外套只穿这一件白色紧身套头衫,搭着一件牛仔坎肩没扣扣子,李烨嘴里说着“请进”却没起身开门,以为是隔壁宿舍有同学来借热水,没想到进来的是老爸,李烨又惊又喜手里拽着毛线团就奔到爸爸身边了,王一丁也就顺势被拽过来,李烨爸爸看到女儿笑眯了眼,摸着女儿的头发打完招呼后看到长发飘飘的王一丁高高站在眼前低声叫他叔叔,也没细看细想,就对女儿说,这个女同学好高啊,北京女孩都这么高吗?等他弄清楚是女儿的男朋友后,那个晚上就没再和王一丁说一句话。临走时反复叮嘱女儿,好好学习,毕业后直接考研究生。那天王一丁和李烨一起把李烨的爸爸送走后,王一丁对李烨说,你爸看不上我啊。李烨笑了,我爸是不习惯你这样的形象,他们那一代人看惯了中山装小平头,等熟悉了你就会知道,我爸是非常随和的。后来王一丁还特意请李烨的爸爸在西四那间过桥米线店吃饭,李烨的爸爸对王一丁依旧不大热情,问了他家里的一些基本情况后,就更不和他多说什么了。李烨爸爸离开北京的那天,留了一些钱和一封信给李烨,信中告诉李烨三点,第一,现在还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要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第二,那个男孩不适合你,不论是他个人还是他的家庭。第三,毕业后一定要考研或出国深造。那封信的行文格式就像在学校给学生开会一样,看来爸爸的校长风格已经深入骨髓了。李烨没有把这封信拿给王一丁看,但王一丁也猜出个大概,那几天都郁郁不乐,连话也不多说,李烨倒很坚定,她觉得爸爸是没有了解王一丁才这样从外在判断的。她主动哄王一丁开心,花了几天的时间集中精力把那条围巾织完,专门给王一丁送到宿舍里,她体谅这几天王一丁自尊心很受伤,她要让王一丁在男生面前觉得很有面子,果然王一丁就高兴了许多,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散步的时候,王一丁又照常把李烨搂在军大衣里的时候,很郑重地问李烨,你真的想好了吗?我这个人,我这样的家庭,是否配得上你呢?如果觉得不行,现在还来得及。李烨就问他,来得及做什么?嘴唇却主动堵在王一丁的嘴上让他说不出话,手就不停地抚摸着王一丁的后背。那天晚上,是李烨主动投怀送抱,当情绪走到最高潮的时候,李烨呻吟着对王一丁说,我真的很爱你,你别瞎想,只要我们两个好就行了。王一丁点着头把李烨抱得紧紧的。

二十多岁,是最贫穷的年龄也是最富足的年龄。贫穷是因为除了情感一无所有,富足也是因为情感,情感可以让人翻越无尽的困难,到达幸福的彼岸。单纯的情感因为无所依傍无所束缚,所以就像野火一样地迅猛燃烧,那个年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最可靠的是感情,最不可靠的也是感情,当两个深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想到的只是感情,野火一样的感情一旦过界了就一发而不可收,一发不可收就想着常常发,李烨的假期就常常找理由不回家,两人就在王一丁的宿舍里,但开学就比较麻烦。王一丁发现,最安全的地方还是在自己家里。偶尔李烨和王一丁下午都没课的时候,王一丁就把李烨带回到自己家里去。王一丁的家住在天桥南面的一处小四合院里,家里原本只有一个房间,王一丁的爸爸就在窗前自己用砖头搭了一个比房间低些的空间,原本是冬天用来做饭和储藏东西的,王一丁长大后,就用布帘子和做饭的地方隔开,一个人睡在里面,也算是有了一个独立的自我空间。李烨第一次来到王一丁家里的时候都惊呆了,虽然以前看过北京的四合院,但却没见过这么拥挤的四合院,院子里只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砖路,因为四合院中间的空间都被各家自己加出来的空间占据了,她也第一次被迫把这个煤气炉灶后面狭小的空间和王一丁整洁讲究的穿着打扮联系在一起。李烨的爸爸是云南个旧市的一个重点中学校长,妈妈是同一个学校的老师,从她生下来就住在学校的宿舍里,虽说是平房,但却是两间正规的平房,两间房的对面还一间正规的小房是专用厨房和储藏间,弟弟比她小五岁,小时候她和弟弟睡在一个房间的两张单人床上,后来爸爸当了学校的教务主任,他们就分到三个房间的屋子,她和弟弟每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有自己专用的写字桌。后来爸爸当了校长,他们就又搬到现在市教育局分的三居室的楼房。她尽量克服自己的吃惊,但王一丁显然也看出她的心思,就主动说,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住校并且假期也很少回家了吧?我从十岁开始就住在这里,一直住了八年。我老爸老妈每天在厂里认真工作,盼的就是分一套单元房离开这里,我从住进来的那天就对自己说,我以后一定要努力。这样的房子我住够了。李烨安慰地说,我家也是后来才住进现在的房子的。王一丁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一些旧米饭,做成蛋炒饭和李烨一起吃了,李烨看到他家里的冰箱里面也没什么东西。那天他们就坐在王一丁的用木板搭的床上,虽然彼此不怎么说话,但李烨心里还是很佩服王一丁的,他的气质他的谈吐他的视野远比这个小四合院要高出很多。

王一丁的父母都在郊区一个生产洗衣机的工厂上班,每天大概早上七点出门,晚上七点回来,王一丁对这个时间规律了如指掌,所以只要他和李烨下午没课,就把李烨带回家里,在父母下班回来前安全撤离,不留任何痕迹。有一次,他父母厂里下午突然停电,电站的人来检查后说可能要晚上才能修好,所以工厂就提前下班,提前回家的父母正好撞见了王一丁和李烨。王一丁的妈妈说话就很不客气,她单独跟李烨说,我知道年轻人常常犯错,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也千万不要想,你和我儿子怎么着了我儿子就一定要娶你。我们厂长的女儿还等着嫁我儿子呢。

以前王一丁常和李烨开玩笑,说自己是反抗封建婚姻的进步青年,说他十岁就定了娃娃亲了,因为六岁那年他去爸妈单位的幼儿园读书,书记的女儿就看上他了,那丫头比他大一岁,高大肥硕,经常强吻他,十岁那年假期他去爸妈的工厂玩,厂长正好看到了他,就和他妈妈说,既然我女儿喜欢你儿子,我们干脆就定亲了吧。他爸妈立即欢喜答应。那个女孩长大后依然高大肥硕,和她爸简直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高中毕业后考上了一个会计大专,现在已经毕业,分配进了首钢当会计。王一丁考上大学后,厂长还专门送了一个很好看的公文包给王一丁,并且逢人就开玩笑说,我女婿考上大学了,高兴啊!王一丁的父母心里很想和厂长结亲家,一个三千人工厂的厂长虽然在北京不算什么,可这厂长直接管着三千人的升工资、住房分配,更何况这个厂长的背后还站着一大群实力派领导,厂长的哥哥是首钢的副书记,厂长的姐夫是中央宣传部的领导,厂长的小姨子的老公是北京市经贸局的局长,整个家族中,就数厂长的职务最低,而整个家族中,其他人都生男孩,唯独厂长生的是女孩,这位千金不仅是厂长的独生女,也是大家族中独一苗的女孩子。

李烨是把这些当作玩笑听的,看来王一丁的妈妈不认为这是一个玩笑。这是李烨从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侮辱,那天她没和王一丁讲一句话,没向王一丁求证任何东西,回来后把所有王一丁送的礼物都归还给他,不论王一丁问什么解释什么一概不回答,只是当着众人的面郑重宣布:我和王一丁永远结束了。

王一丁回到家里问自己的妈妈,他妈妈倒是很坦率,贺厂长的女儿还在等你呢,咱不能不守信用,你让我怎么向厂长交待?王一丁火立即就上来了,我要向谁交待?我有必要向谁交待吗?我唯一的女朋友就是李烨,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我会继续和她好,将来还会和她结婚。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们厂长,更没答应他女儿,我几年没见过他女儿,躲都来不及我还要自投罗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你们是盼着厂里那幢快要竣工的员工楼呢。你们能不能自己长点志气?没钱买房子晚上到胡同口卖香烟去赚外快,别打我的主意。王一丁的爸爸也劝儿子,我们所做的都是为你好,厂长已经说了,将来你毕业的时候,也让他哥安排进首钢办公室工作,你又擅长写写画画,很快就能提拔起来。你找这个女孩子,在北京也没个家,没人招呼你,我们又没房子,你俩将来住大街上?找了厂长的女儿,你下辈子的房子问题都解决了。贺厂长的女儿还在等着你呢,我们要对得住人家,不能乱来。王一丁更生气了,谁让她等我了?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对得住她?你们谁愿意找她谁就去找,我是坚决不要,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也不要再管我的事情。

那次,李烨是下定了决心要分手的,但王一丁也是下定了决心不放手,李烨气头过去后,也觉得王一丁是无辜的,再加上自己的父亲也曾经让王一丁受过委屈,想想也就不和他较真了。他们和好的时候彼此心里都想,只要我们两人好就行了,其他都不必在乎。

儿子既然不听话,父母就毫不犹豫地断了王一丁的经济支持,估计儿子会很快就范,结果他们想错了,王一丁连家都不肯回来。师范大学是“吃饭大学”,国家为重视师资教育,每个月给学生发放一定的伙食费,女学生基本就够了,有些女同学还能省出一些粮票捐献给食量大的男同学,一般男学生都需要家庭再补贴些,但每个学生的零花钱却是需要自己的家庭解决。王一丁上大学后,父母每月给他一百块钱零花,包括不够的伙食费、买衣服和基本生活如买牙膏厕所纸之类的开销,一百块钱大包干。没有了父母的这一百块钱,王一丁就想办法赚钱,最容易做上手的是当家教了,李烨几乎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在当家教,外语系的或者是女生,在家教这个行当中非常抢手,但中文系的或者是男生,就不一定很容易很快找到家教的工作。王一丁主要是在餐馆打工,但只有周末才有机会。餐馆周末打工的薪水若是出去吃饭或是买些小礼物给女朋友还是够的,但要想负担整个的生活费就有些艰难了,所以王一丁就主动报名去当家教。王一丁教的第一个学生是个二年级的女孩子,那女孩的妈妈指名要男生来教她女儿,李烨就觉得奇怪,一般都是女学生找女老师,为什么这个妈妈非要男老师?后来是别人猜测着说,可能是以前的年轻女老师容易引起女孩爸爸的注意,所以妈妈就下令只能找男老师,女儿还小,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老公正年轻,所以还是要男老师为好。王一丁就开始一周两次辅导那个女孩学习,去了几次就发现这个家庭果然有问题,从来没看见女孩的爸爸,女孩只说爸爸工作忙很少回家,那个妈妈却每天气鼓鼓牢骚满腹。王一丁教那女孩一段时间后,女孩的成就就明显提高了,那妈妈也渐渐地没那么多牢骚了并且看到王一丁后脸上经常有欣喜的笑容,给王一丁涨了工资还加长了家教时间,每次当王一丁教完课要走时,她就找各种理由拖延时间,好几次直到那女儿睡了后王一丁才勉强脱身,那妈妈看王一丁的眼神越来越迷离,越来越羞涩,吓得王一丁找了个借口就辞了这份工作,可又不敢跟李烨说,只说是孩子回姥姥家上学了,所以不需要家教了,李烨却感叹,王一丁你怎么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找到个容易赚到钱又轻松的工作,结果三个月就结束了。王一丁却故作轻松,好工作还多着呢。

果然不久机会就来了,王一丁听人说当群众演员比较好,一个小时十块钱,只需要站在人群中就行,王一丁就立即前往,这样的群众演员大多是在晚上需要,反正王一丁是夜猫子在宿舍里也经常晚上不睡觉,一个晚上下来能挣五六十块钱,又能捞到一个夹着香肠的面包做宵夜,这样的工作对他来说太合适了,几次群众演员下来,居然和电影场里专门联络群众演员的人熟悉了,那人就说,小伙子形象不错,愿意演古装戏吗?王一丁立即表示现代的和古装的都来者不拒,于是又有一次打扮成清朝的一个小兵的形象,举一把银灰色塑料刀,从一扇门里跑出来,有两秒钟的侧面镜头,然后懵里懵懂地被对面的一个人一刀放倒。倒在地上的时候王一丁还想,导演的编排也太不严谨了,脸上都没有血迹人就这样死了吗?还没来得及想其他的,又有几双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当导演喊停的时候,王一丁就从地上爬起来自嘲地说,有那几双脚倒也算是死踏实了。那个助理导演还是很够意思的,那天给王一丁的薪水是按每小时十二块钱计算的。  

当群众演员次数多了,王一丁竟然发现原来居然有这么一群外地人是专门在北京从事群众演员这个行业的。作临时演员时才发现这竟然也是一门职业。他竞争不过那些真的想成为电影明星的追梦者,也竞争不过那些大批涌进北京的农民工。那些人肯吃苦,气质大众化,在人堆里不显眼,这些人睡在地下室的一个铺位,或者睡在澡堂里,电影组宵夜的面包香肠就是他们例行的晚餐。虽然是长在北京的地道的北京人,但王一丁站在群众演员的行列中,才算是体会了北京的广博和包容。王一丁最靠近镜头的是一次拍一个电视连续剧,女主角是个革命青年,有一场在群众中流泪演讲的镜头,大家穿戴好把女主角围在中间,等了一个钟头女主角还流不出眼泪,助理导演就生气了,点了眼药水还是流不出很多泪,助理导演就更生气了,后来又让人拿出洋葱来,女演员酝酿了半天,眼泪终于流下来了。王一丁穿着五四时期的长袍,围着一条灰色长围巾,站在女主角侧后面,按照要求从侧面注视着女演员的演讲。当女演员流着眼泪慷慨激昂地说:同学们,父老乡亲们,我们的祖国母亲需要我们的时候到了!王一丁一听这种台词,忍不住就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王一丁笑声不大,但因为靠近女主角,所以女主角听到他笑,竟然也忍不住笑起来,眼泪还在脸上挂着,于是大家就都笑起来。助理导演立即气急败坏地跳起来:是谁先笑的?

这一笑之后,好久就没有群众演员的机会了,没课的时候王一丁就帮一家小饭馆送外卖,张旺送给他的那辆自行车就派上大用场了,每天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收入还不错,还管晚饭。工作完后也不耽误学习或者喝酒或者陪李烨。一个晚上,王一丁送完外卖回到学校,和李烨在一个偏僻的小操场散步,这个小操场时以前给体育系专用的,靠近学校的一段围墙,但是后来渐渐使用次数减少了,比较荒凉僻静,所以多是谈恋爱的情侣们来散步。他们看到几个人在小操场的一个角落挖坑,坑还很深,一排三个。王一丁就凭着当过群众演员的职业敏感,告诉李烨,这里肯定是要拍戏了。一问果然如此,但拍什么戏什么时候拍,那些民工一概不知。王一丁就琢磨着,如果真在学校拍戏,少不了需要群众演员,明天再出来遛达遛达,说不定还能顺便赚点零花钱,第二天和李烨又去原地,发现那几个民工正在往坑里填土,王一丁就问为什么要填土,其中一个民工说,拍完戏就得恢复原样,这是借你们场地的时候就说好的。王一丁就说拍什么戏这么快就拍完了?那个民工说:拍秘密活埋地下共产党员的戏,三个地下共产党员被双手后绑,嘴里都被塞上布,没法喊口号,也不需要太多灯光,所以昨天连夜就拍了。王一丁就说,拍个活埋人的坑都挖这么深,有必要吗?民工说就得这么深,要有一人高,共产党员都是站着英勇就义的。李烨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就不停地笑,笑够之后对王一丁说,我看你一辈子也当不了导演,老体会不到导演的良苦用心,你这样的人若是在演艺圈里呆一辈子,你就一辈子只能做群众演员。王一丁说我干吗要去演艺圈阿?好去处多了去了。

       对王一丁来说,大三大四最大的感觉就是累,尤其是大三后半年,父母不给他零花钱之后,他因为常常外出打工,所以也常常逃课。有一段时间,王一丁还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午餐时间,在校园各个餐厅卖光碟卖文具卖旧书甚至卖盗版书,还被一个所谓的出版社邀请,胡抄乱编一通在一个星期内写出了两万字的所谓的畅销书的一部分。后来还有几次机会替企业的领导写讲话稿。同学们笑他赚钱不择手段,王一丁说,我要养活自己阿,我要养家啊,你们这些娇气宝贝懂什么生活的艰辛。即使这样,王一丁的打工赚到的钱也总是刚够用,好在李烨是个很大方的人,总是用自己的钱给王一丁买水果,王一丁的日子还过得学中文最大的好处是不认真学也不会太差,最大的坏处是认真学了也不会太好。只有古典文学这门课除外。学中文的还有一个特点,考试分数高低往往与运用语言的能力无关,文学好的同学又看不起语言好的,语言好的同学看不起喜欢文学创作同学的张狂劲,文人相轻就是如此。王一丁明显比同班同学成熟,再加上前两年一直和高年级同学住一个宿舍,所以在同学中并没有很多谈得来的,但唯独一个外号叫胖娃的河北同学,却让王一丁赞不绝口。胖娃从大一开始就担任班里的劳动委员,负责每次的大清洁安排和植树等大型劳动活动,谁不愿干的活他都无怨无悔地主动去干,大二的时候,选班干部时谁都不愿意接任劳动委员,胖娃就继续当劳动委员,大三如此,大四也时如此。王一丁常替他报不平,但胖娃却说,多干点活又有什么呢?正好减肥。王一丁在饭店送外卖,有时饭店剩下什么东西,王一丁都惦记着胖娃,所以胖娃常常减肥,但始终减不下去。胖娃学习也很认真,常让王一丁抄作业,王一丁缺课漏课错过了什么消息,胖娃都会写个纸条提醒他。每门课的第一次课,王一丁通常都正装按时出席,一是观察这门课值不值得认真上,二是考察老师点名的喜好和频率。一旦认定这是好老师,这个老师的任何讲课或者课外讲座,王一丁就排出万难,从来不缺席。遇到不好的老师又勤于点名的,就硬着头皮上课,但不听讲,只低头写自己的一些小文章,他那些发表在北京晚报上千字左右的小豆腐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遇到讲课没有吸引力又非常厚道不喜欢点名的老师,他就满心欢喜地逃课,或者出去打工,或者宿舍里补瞌睡或者图书馆看书,心中都毫无愧疚。只有一门课,王一丁是第一次上课就逃掉了,那门课是教育心理学。第一次上课时老师有事临时调换了上课时间,与王一丁送外卖的时间冲突了,他是属于被动逃课,送外卖回来立即找胖娃了解课堂和老师的情报,没想到胖娃带来的是一个好的无比的消息,第一,这个老师没有点名,并且据估测是不喜欢点名的厚道老师,第二,这门课的考试是开卷考试。王一丁当时就高兴地恨不得抱起胖娃转几圈,那门课就真的一次都没上过。考试那天,即使是开卷王一丁都找不到答案在哪里。好在一直坐在胖娃边上,看到胖娃翻到哪页,他就翻到哪页。有一个名词解释他故意没做,因为至少要让自己的分数比胖娃低些心里才觉得对得起胖娃。胖娃可是次次上课,认真做笔记的,那是辛苦分哪。考完试出来,王一丁问胖娃,今天来监考的一个是系办公室的小秘书,另一个中年妇女你认识吗?胖娃吃惊地停下来,你说今天来监考的老师?王一丁说是阿,以前没见过这个老师。胖娃在原地跺着脚笑起来:丁子,你太厉害了,那是教我们教育心理学的高老师啊,你竟然不认识老师,你来考试了竟然还不认识老师,你太牛逼了!王一丁惭愧地猛捶自己的脑袋,连声说抱歉抱歉。教育心理学分数下来的时候,王一丁的分数只是六十五分,而胖娃是八十五分。王一丁并不在乎分数的高低,倒是从心底佩服那位素未谋面的高老师:不愧是学心理学的,一看试卷大概就猜出王一丁是那种不好好上课的学生。所以即使王一丁觉得自己在心理学的试卷中没犯什么大错,依然只有六十五分。

       从大学二年级开始,每年的圣诞节,王一丁和李烨都会和一些其他外语系的学生一起,在学校的一个外教老师家里过圣诞节,这个老师来自加拿大,至少有一米九的高度,他的太太也很高,大约一米七多,两人的英文口音非常悦耳好听,他们的两个孩子从小在中国长大,十几岁了,都能讲一口流利的华语,但老师的华语却还是处在最初级的会话阶段。老师家里经常吸引着想学英文练口语的学生,老师和师母永远用问微笑和香喷喷的自己烤的点心蛋糕招待这群学生。老师家客厅里的钢琴上有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总有圣经和赞美诗歌本摆在钢琴上,有时候老师兴致来了,还会唱一两首圣经中的诗歌。王一丁对圣经的熟悉也让老师很吃惊,老师就问他是不是基督徒,王一丁就说不是,我只是把《圣经》当文学作品来看,老师就说,你喜欢《圣经》中的哪一些章节?王一丁就说,喜欢《箴言》喜欢《诗篇》喜欢《约伯记》,并且随口就背出几段圣经,他背的都是中文。老师更吃惊了,就问他为什么会背下来,王一丁说很多东西只要是押韵的,只要看两三次我就能背下来,老师就说,你真是天才啊,你有很多恩赐,将来要好好发挥,愿上帝祝福你使用你。后来老师还特别邀请李烨和王一丁每周五晚上来他家参加一个特别学习《圣经》的聚会,在这里他们又认识了一些其他学校的学生,大家在一起就是用英文学圣经。王一丁和李烨都尽量参加,一直持续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都是在学诗篇,刚从《诗篇》第一篇学到第八篇,刚体会到希伯来诗歌文学的美感,学校的假期就来了,放假后老师全家回加拿大,但这一回去据说是回中国工作的签证没有被批准,所以他们的学习也就不了了之。几个月后,一起在外教老师家里学习圣经的一个语言学院的研究生来找王一丁和李烨,这位学姐很直接,她就直接坦率地说,她是在老师家里学习圣经的时候,成为基督徒的,现在又有新的老师来带领他们学圣经,地点在语言学院,希望他们也去参加学习,但当时,王一丁已经开始艰苦的自立更生的打工生活,他告诉那位同学,信仰挺好的,但目前自己太忙了。如果以后又时间,一定去参加。那位同学就说,我们会继续为你们祷告,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够认识上帝。

李烨在校园里庆祝第四个生日的时候,毕业的气氛已经很浓了。那天王一丁特意辞掉了打工的工作,尽管那天的薪水是平时的三倍,但王一丁觉得,陪着李烨更重要。王一丁送给李烨的礼物是一个景泰蓝手镯和一首诗,那首诗的题目叫《问》:如果三月的青鸟不来/如果六月的杜鹃花不再开放/你是不是会后悔/后悔和我相遇的那个黄昏/生命是如此短暂/你出现的瞬间/成就了我全部的灿烂/生命是如此奇妙/你微笑的瞬間/我的心就完全蘇醒/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握紧你的手/我还有什么理由/在你心灵的彼岸滞留/我只是常常担心阿/担心如果/如果我的目光/在不經意的流轉中/錯過了你的目光/如果/如果我的故事里/沒有了你的身影/那時我們又会怎样呢/我们会怎样/不顾一切地回头/找寻曾经的泪滴/我们又会怎样/怎样地站在生命的年轮中/质问我们的青春/

       在新年的倒数钟声里,李烨对王一丁说,我更喜欢这首诗。这是她的真心话。

一九九三年新年庆祝的气氛很快就被毕业找工作的紧张气氛取代了。王一丁前段时间因为疲于打工所以论文还没写完,李烨很担心他,王一丁说,你别担心,我的论文就写《台港爱情诗歌研究》不就行了吗?大学四年唯一做的好的一件事就是爱情,这是真功夫。不研究爱情诗歌就太对不起这四年了。果然,王一丁用三个星期的时间就完成了论文,并且评分是优。之后,他就开始找工作,老师推荐王一丁去一家报社应聘。报社的人对王一丁很满意,但谈到具体的工资待遇的时候,对方就说,对新毕业生,我们报社一律要求五年不许结婚十年不许提分房。王一丁就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条件,就说,五年不结婚我同意,因为我其实早结婚了,领不领那张纸都无所谓。但十年不分房让我睡大街啊?报社负责招聘的那几个人被他讲得都笑起来,又解释说,所以我们招聘的时候才写只招北京户口的。王一丁回来后告诉李烨全部过程,说,省省吧,这点工资还这么牛逼,还不如我在校园卖盗版光碟呢,盗版光碟都比他们那份报纸销量好。

新年过后王一丁的阿姨来学校宿舍看过他,阿姨给了王一丁一些钱,但一开口王一丁就明白,是老妈让阿姨来的,阿姨说,找对象的事人家贺厂长也只是说笑来的,但贺厂长这个人还真够意思,人家真的担心职工子弟的就业问题,已经安排好了让你去首钢面试,把表格都给你妈了,你回家去把表格填一下准备面试就行了。王一丁收下钱嘴上答应着,但却不肯回去。李烨劝他说,贺厂长可能真的是帮你的,要不然你就去试试,那么好的单位谁不想去呢?王一丁还是不为所动。王一丁的妈妈就跟亲戚骂儿子,这个小混球自己把自己所有的路都堵了,我就等着看他受罪呢。

按李烨父母的期望,他们希望女儿直接读研,然后找机会出国留学,李烨的成绩算是不错,但还达不到直接保送读研的条件,大三的时候,她也考虑过考研的事情,并且希望王一丁一起考研,但王一丁很明确地说,他绝对不会读研,他的目标就是毕业后就工作,毕业后就尽快结婚。他没有说不让李烨考研,但李烨心里明白他的态度,再加上李烨自己也没有太强的读研的意愿,所以考研这件事就放置不提了。新年过后,李烨就准备一心找工作,外语系的毕业生找工作好机会也很多,最容易的就是当老师,她不想当老师,她最想进入的行业第一是外事部门,第二是商业部门,当年她之所以报外语系,就是因为梦想着有一天成为一名高级外交人员或者外事工作者,她一直在留意着这方面的消息,发现确实有很多不错的单位都需要学外语的人才。这些外事部门对应聘者的口语和身高相貌都有着极高的要求,但这两项难不倒李烨,所以第一步面试她都能轻易过关,但进入到后面详细接触和了解的时候,一听说她有男朋友,这些单位就开始婉拒了。后来一位学姐开玩笑地告诉李烨,外事机构都是为领导选小秘或者为领导的公子们选妃的,你去不了也是你的福气。李烨也去一些企业参加了一些面试,但很多企业都更喜欢学和行业状态对口的科技英语专业的学生,还有一些民营企业只招聘不需要办理户口的学生,所以最后到三月份的时候,李烨的选择剩下的就只是教书了,恰好有深圳的一所中学直接来大学招英文老师,李烨又投了简历,还被选上进一步面试,来招聘的老师对她非常认可,李烨觉得比较有把握了,就对王一丁说,如果我真的去了深圳教书,我们该怎么办呢?王一丁说我也去啊,深圳那边多的是机会,他们两个就开始在图书馆里的羊城晚报上寻找一些招聘信息,这一找才发现,广东工作的机会可真不少,但都是不能够解决户口的。李烨说,你的户口就放在北京,我如果在深圳教书,户口就肯定会直接解决,也没有太大问题。可最后录用通知下来的时候,入选的却是一位广东的女同学,这个女同学在英文系里都是学习比较差的,她入选的理由是,照顾毕业生回靠近家乡的地方工作,而李烨落选的理由是,发达地区不能挖边远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才。李烨心中很不服气,她虽然是来自云南,但她并不是少数民族,但学校和用人单位都有基本的分配原则,所以如果直接由学校分配她去深圳担心别人会投诉。老师也为李烨着想,就说,如果你愿意当老师,学校的附属中学还是需要老师的,李烨去面试,并且顺利通过,但当她看到学校老师的宿舍是三个女老师住一个房间时,她一下子就想到了王一丁家里的房子,想到如果留在北京当老师,自己的一辈子可能就是跟房子较劲了,最后她就自己选择放弃了。她对王一丁感叹,我觉得谁的分配都很容易,为什么咱俩就这么难呢?王一丁说,是你为我放弃了读研,否则你出国的机会还是很高的,李烨说你不是也为我放弃了进首钢的机会吗?

到五月份的时候,毕业生的分配基本上都尘埃落定了,他俩的选择也越来越清晰,他们计划要放弃固定工作,放弃户口的束缚,一起南下广东。做这个决定最直接的刺激就是,李烨同宿舍的一个女生的表哥两年前放弃在东北的固定机关工作,去了海南,他是学土木工程的,在海南发展的相当好,又做回了设计的本行,并且薪水是在东北机关的三倍,他这次是回东北老家探亲,顺道来北京看望表妹。李烨特意叫上王一丁和同学的表哥聊了一下,那位表哥说,去了南方才知道,以前毕业时最看重的什么好机关好单位,户口之类的东西,其实都不重要,人生最重要的东西是提高自己的能力,尽快赚到生活所需,因为生活是很现实的。在广东海南这样的地方生活是很简单地,没有这么多关系和人员的困扰,他也鼓励王一丁和李烨趁着年轻出去闯闯,感叹自己出去的太晚了,在所谓的好单位里白白蹉跎了好几年。他觉得广东的潜力会比海南大很多,所以他劝王一丁和李烨直接一步到位去广东。这之后的几天,王一丁和李烨就对着广东地图仔细研究,李烨想去深圳,觉得深圳的机会更多,可深圳是经济特区,进入深圳需要特区通行证,他们去公安局办理特区通行证的时候,公安局的人告诉他们,毕业生分配期间,一律不为学生办理特区证。又有一些熟悉广东情况的人告诉他们,可以先到广州落脚,熟悉一下广东的气候和环境,然后从广州办理边境证,大约两百块钱就可以了,所以他们的第一站目标就是广州。

目标确定了,他们心里就放坦然了。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最强的反对的声音来自于李烨的家庭。李烨的父母频频地打电话来北京,询问李烨找工作的情况,李烨不敢把最真实的情况告诉父母,只是说在和广东的一些单位联系毕业分配的事项,父母就说,广东那里太乱了,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李烨说,我和王一丁一起去,父母就说,那我们就更不放心了,实在不行,你就回云南吧,我们帮你在昆明联系个好单位,不比留在北京差。李烨说,如果我要回云南,当时就不必拼命往北京考大学了。李烨的妈妈还急得生了病,但又明白,这个女儿已经彻底管不住了,最后只是嘱咐她一定要注意安全。李烨没有顺从父母的心意,但还是听了父母注意安全的托付,她也留意到,看羊城晚报上经常有寻人启事,失踪的多是年轻女孩子和小男孩,有时候越看越怕,王一丁就说,别担心,要失踪咱俩就一起失踪,李烨就放松地笑了。

从三月份开始,毕业生们就进入了告别状态,这个状态的最佳表现就是喝酒。在王一丁的感觉中,他和自己的同学喝酒的概率还不如和前两年同一宿舍毕业生们喝酒的概率高,因为他找工作一直耗神耗力,直到五月份基本确定是要去广东后,他才安定下来加入狂欢的行列。毕业聚会的一个很重要的程序就是大家每个人都接受同学的祝福,王一丁上台的时候,主持节目的班长问大家,丁子最大的特色是什么?王一丁心里想,大家肯定会说,是编排节目主持节目的能力,但很显然他错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爱情长跑!班长又问大家,丁子最让大家吃惊的一件事是什么?王一丁想,这次大家应该会说,是放弃北京的机会,去广东自立发展吧,结果,他又错了,大家又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在爱情中竟然能持之以恒。在“想对同学说什么”的环节中,有的同学说,想再听你唱歌,有的说想听你讲笑话,有的说请把爱情宝典传授给我们,有的说赚到钱后别忘记同学。王一丁脸上笑着心中却失望着,事后他问李烨,你说,我这么有才这么有特色的人和大家同学四年,最后为什么大家关心的只是我恋爱的问题呢?李烨就笑着说,很多人看你,都觉得你是吊儿郎当的,你也不会装一装。王一丁说,我为什么要装呢?值得吗?我就是个外表油嘴滑舌內心真诚坦荡的人,为什么那些人就不能透过我的外表看到我的本质呢?四年了,大家都只看到我唱歌讲笑话,还是张旺好,他最了解我,他始终看重的是我对流行文化的敏感和对节目编排整合的能力,他看到的是我的本质。

李烨也在和自己班上的同学告别,所以对王一丁的要求和管理也降低很多。王一丁常常和胖娃一起召集一些同学聚餐喝酒。一天晚上他们在宿舍喝酒觉得太热,就柃着啤酒跑到学校操场的看台上去喝,几个男同学散落地坐在看台上,每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操场上还有一些人在跑步,对这些看台上喝啤酒的人显然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大家互不影响。王一丁和胖娃坐在一起,胖娃毕业回河北邢台的一个大专教书,每天依旧乐和,王一丁倒是有些舍不得他,就说,胖娃啊,你如果结婚的时候,不论我在哪,都一定去邢台参加婚礼。胖娃就问他,你是不是准备毕业典礼的那天也是你结婚典礼的时候?王一丁说,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可是又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李烨,我现在连买戒指定婚纱的钱都没有,给我们一年的时间,等我在广东挣上些钱后,我们再回到北京风光地办个像样的婚礼,胖娃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啊。胖娃说,一定的。王一丁又说,胖娃,你这四年大好青春也没喜欢过哪个女孩子吗?胖娃说,喜欢过。王一丁就问,在你老家啊?准备毕业后回去就表白?胖娃说,不是在老家,在这里的。王一丁把正在嘴边的酒瓶放下来,看着胖娃奇怪地问,就在这里啊?在北京?咋没听你说过呢?胖娃说,我没有勇气向她表白,也没好意思告诉别人。王一丁说,怕什么啊?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担当,这种事情还是要勇敢。现在后悔了吗?那女孩哪里的?现在有男朋友吗?胖娃叹口气说,虽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也知道她一直没有男朋友,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王一丁说,胖娃你怎么这么想自己?你很优秀的,你是这个校园里最优秀的学生。你配任何女孩子都绰绰有余。王一丁喝了一口啤酒,忽然又想起胖娃的话,又问,胖娃你刚才说和她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是咱班上的?胖娃点点头。王一丁直想揍他,胖娃阿胖娃,你咋不早点告诉我呢?你自己不好意思说,我们也可以帮你想办法啊。你个榆木疙瘩,现在才说出来,过几天大家就各奔前程了,你让我怎么帮你呢?算了,我还是不要知道你喜欢的是谁了。爱是谁是谁,反正你以后要吸取教训,喜欢女孩子就要勇于表达,或者你就老老实实去相亲,并且相亲之后,还是需要你表达,要不然你就一辈子别喜欢女孩子,别结婚,喜欢女孩子想结婚就要表达。胖娃叹气点头,两个人继续喝酒,沉默地喝了一会,王一丁还是忍不住问,可以告诉我那女孩的名字吗?反正你都要回邢台了,我会去广东,我会保守秘密的。胖娃迟疑了一下,轻轻地说出三个字:马小莉。王一丁的眼前立即就出现一个瘦瘦的文静女孩子,那是他们同班四年的同学,昨天还听她说,她要回四川绵阳一个中专学校教书,明晚的火车票都买好了。王一丁只能把惋惜化成叹息了。后面几个男生喝完啤酒陆续回去了,王一丁和胖娃一直沉默地坐着,最后王一丁说,明天全班最后一次聚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对她说,也可以让这个名字,这个故事,一直留在你心里。胖娃说,太晚了,我回邢台,她回绵阳,让一切都结束吧。

第二天晚餐,全班同学最后一次聚会。大家在学新餐厅把两个大大的圆桌并在一起,桌上摆满了食堂里的各式反才以及大家从外面买来的各种小吃、点心。晚上就有第一批同学离开北京回家或者直接去自己的工作地。马小莉和另外一个广西的女同学一起走。几位老师也来和他们一起吃饭,学新餐厅规定学生不能在餐厅内喝酒,再加上有老师在,大家少了疯劲男生女生都比较文雅。只是在饭后告别的时候,两位女同学和大家拥抱告别,大家都哭了。在王一丁的印象中,好像没听到马小莉说过什么话,每次都是安静地和大家打招呼,安静地笑着,学习中等,个头中等,身体中等偏瘦,眼睛中等偏细,今天细看,却有一种整体的美感,胖娃的脸上没了一贯的笑容,脸色似乎还有些惨白,可能他一夜都没睡,这个可怜可爱的傻孩子,王一丁看胖娃和马小莉拥抱的时候,胖娃的眼泪流的哗哗的,他心中叹息着明白胖娃的眼泪比任何人都更真诚。饭后王一丁把胖娃和马小莉的故事告诉了李烨,李烨就说我们一起去送马小莉吧,就这样王一丁李烨胖娃还有另外两个女生一起去火车站送马小莉。胖娃抗着马小莉的皮箱就和马小莉一起了火车,把行李都安顿好后才下来,小莉的座位正好靠窗,她就打开窗和大家说话,后来第一声提醒旅客上车的汽笛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沉默了,想着如何做最后的道别。胖娃突然说了一句,小莉,我还是告诉你一件事吧。王一丁心头一颤,他看到胖娃却是很镇定,胖娃继续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但一直都没告诉你,你现在要回自己的老家了,我也要回自己的老家,我们这一别可能就很难见面了,我不想让这些一直沤在我心里,我永远祝福你。胖娃讲这段话的时候声音很镇定,但王一丁看到他的裤管一直在抖。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更加沉默了,小莉沉默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她轻轻地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胖娃说,入学报到的第一天,你注册完了从系办公室出来,我进去注册,你出来的时候对我淡淡一笑,当时我们谁都不认识谁,我当时就想,我就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那天下午我们班上第一次集合,我又看到了你。讲出来的都会成为美好的回忆,我祝福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这种喜欢沤在心里是对青春的不公平。

两行泪水从马小莉的脸颊上留下,所有的人都哭了。

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大家谁都不说一句话,胖娃一个人站在一边,一路上都在默默地流泪。到学校后王一丁和李烨又在校园里散步,王一丁就说,每年毕业的时候,怎么都会有这么多邪乎的事情?两年前,毕业时胡清泉讲了那么个痛彻心肺的初恋故事,今天胖娃又演了这么一出傻逼的车站告白,你说这些家伙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来对待爱情?为什么当初不勇敢些直接些呢?李烨说,也许这就是东方文化的魅力,爱在心底口难开。王一丁说,胖娃真是个好人,在我们班里当了四年最苦最累的劳动委员,默默地付出了四年,又默默地爱了四年。李烨说,我今天仔细看了小莉,小莉越看越好看,很有韵味的一个温柔女孩子,胖娃找她是很配的。那天晚上王一丁回到宿舍的时候,却发现胡清泉在等他,他吃了一惊,高兴地说,清泉难道你听到我今晚还念叨你了吗?清泉说,我听说你准备去广东,特地回来看看你。清泉胖了白了,脸上也比以前多了笑容,他们俩就出来到操场上喝啤酒坐着说话。清泉送了一盒郑智化的磁带给王一丁,王一丁就问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清泉说还没有,希望将来工作稳定了,才考虑结婚。清泉就问王一丁什么时候结婚?王一丁就说,我早就结婚了,一年后我赚点钱回来摆喜酒。他们俩就哈哈大笑。好几次王一丁都想把胖娃的故事告诉清泉,但最后还是没讲出来,面对清泉他理解了胖娃,每个人都有自己对待爱情的方式。

当王一丁把外地的同学都送别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剩下的事情就是向北京告别了。有一天他送外卖到什刹海附近,他索性在海边的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享受着微风垂柳的感觉,在这个他生活了23年的城市里,他越来越感觉到这个城市的躁动和不安,唯有什刹海,还能给他那种童年记忆中的平静和宽广。在他成长的期间,北京逐渐变得面目全非,在他离开的期间,北京还会继续变得面目全非,如果有一天,他再回到北京,北京会是什么样呢?
    王一丁离开北京前,带着李烨去看了奶奶和姥姥,奶奶和姥姥都是一边流泪一边给了他一些钱,嘱咐他也回家看了父母。李烨还是不肯和王一丁回去,王一丁就在一个周六自己回去看父母,他把他和李烨的一些暂时不用的东西,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用自行车驮回家里,放在自己的床下,把自行车的钥匙交给妈妈。他在家里吃的晚饭,妈妈还是在不停唠叨,说他自己放着大好前程不要,偏偏找罪受,王一丁烦得不得了,但还是尽量忍着,还是爸爸比较明理,一边把壹千块钱交给王一丁,一边说他妈,你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少说两句不行吗?儿子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我们可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性格这么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再胡来就只有在八宝山见儿子了。

王一丁明白,在向北京告别的同时,也是在向自己的校园告别,向学生时代告别,甚至是向青春告别。在迎接一九九零年的新年晚会上,他用一首《恋曲1980》,让自己正式融入了校园,而现在他要正式离开这个生活了四年的校园了。他给自己选的离别的曲目是《恋曲1990》,几个晚上,王一丁都和李烨以及胖娃等还没有离校的同学一起弹着吉他,在操场的台阶上唱着这首歌: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流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他对自己说,王一丁,你的校园生活,从你唱着《恋曲1980》开始,到唱着《恋曲1990》结束,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但你活得自在充实,这个大学上的,实在够本了。

告别北京的最后一站是天安门广场。这是李烨提议的,他们从前门一直走到广场,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台阶上,那是一个极美的黄昏,人流和车流从长安街上流过,游人们从身边走过,傍晚的微风从脸颊轻轻拂过,李烨闭上眼睛,头靠在王一丁的肩上。她以前是为了来看天安门广场才来北京的,而此刻,在这个生活了四年的城市里,李烨知道,自己虽然仍然是外地人,但她是幸福的人。她问王一丁,你想象一下,如果下次我们再来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王一丁拉着她的手说,下次我们再回来的时候,你穿着漂亮的婚纱,戴着精致的结婚戒指,幸福地挽着我的手臂,像今天一样,在夕阳的余晖里幸福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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