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我写于2011年的一篇随感,转发过来与大家分享。见昨晚在“人到中年”论坛里各位对忧郁症的讨论,唤起我对年前那件事的回忆。作为第一代移民的我们,生活和事业上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各种压力或变故,如何面对、如何跨越需要智慧与坚强,也需要科学的态度。如果是病,千万不可讳药忌医,要及时医治。身边的亲人朋友也应该敞开温暖的怀抱,予以关怀和协助。孤单无助很容易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逍遥白鹤
某天(星期日)馋寿司,白鹤拽着先生去了车程半小时以外的Schaumburg大型购物中心里的一家日式自助餐厅——
“Todai”——这店名不知道在日语里是何意味,按英语同样的发音“to die” 的意思是“去死”,听着仿佛挺不吉利的。大概店东家和美国顾客都不似我们中国人那么讲究“好意头”,开店必得和“发”呀,“旺”呀或是如何风雅的名词攀上瓜葛,管它叫甚,店里的东西好吃就行。这家店即使在美国餐饮业比较萧条的当下,仍然食客盈门。店堂内,男女服务员着整洁一致的黑衣黑围裙,满面笑容高声地用日语向前往的食客道问候,然后高高地举起一只胳膊为你带位,那种自然流露的得体与谦恭,让人感觉很舒服。可见称呼的吉利或不吉,信则有不信则无,生意,还得凭实质性的内容和服务质量取胜。
自助餐一向是饕餮者的乐园,合乎我这个馋人的想求,东拣一筷子西尝一口,滋味丰富。比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一族来,人家会以为自助餐是给下里巴人预备的,呵呵。我在吃上一向不太精致、很不小资,平日里在家为了约束体重,汤菜尽可能寡淡些,操作从简。一旦馋虫发作,便想要出去打打牙祭。我们除了特别的纪念日,或者应他人邀约,才会偶尔去昂贵讲究的餐馆吃吃“环境”,真的,特别是西餐,似乎越高档的店,盘子里的分量越小,味道当然不会错,人家主要卖得是“看相”,往往环境更让你目眩神迷,吃不吃得饱就另说着了。再者,不避讳地坦言,我们夫妇的钱包也不够饱胀,没有挥金如土的可能,所以选择吃餐馆,还是以价格适中、吃食的口感为重。
餐后化食,我们两个随意在购物中心里逛逛。经济不景气,人们大概和我们一样看得多买的少,但商场里人群还是熙熙攘攘的。逛商场已成为周末消闲的一种寻常形式,这一点中外无异。
逛至一处,忽闻有人打招呼,是我们熟识的一对母女也来逛街。母亲W比我年轻,北京人,目前她和先生都在美国行医。她家的大女儿是高中生,我们眼见她从稚拙的小娃娃一年年出落得如花似玉、亭亭玉立起来。她正在为女儿即将出席的Homecoming 典礼购买衣装鞋子的。
功成业就、先生体贴、儿女乖巧的W本是活得既无远虑又无近忧,此刻忽然见她一缕烦愁蹙上眉头,语气焦灼地说:“哎呀,刚好今天碰到你们,非得要听我吐吐苦水,不说出来要憋死我了。我刚才遇到一件烦心事,简直是晴天霹雳,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会?我和先生不由得交换了一回大惑之眼神,不敢打了招呼就走,驻足,急急向她询问。要说W顾着自己的牙医诊所、膝下又有两个学龄一个学前的宝贝要照应,细节上免不了有手忙脚乱时刻,但他们夫妻人生的险滩都已闯过,双双在美国从医,大事上不该有任何不解之惑了。
一向性格直爽畅快的W深叹了一口气,向我们道出原委。原来她受人之托,好心帮个助人为乐的忙,没想到竟成了一场悲剧的见证人,这样意外的结果委实令人难以承受……
几个月前,有位W在波士顿工作的北京医学院的老同学给她来电话,说同城一个也是北医毕业的男士考过美国外科医生执照,而且被芝加哥一所有名的医院聘为住院医生,即将启程来芝。此君四十岁出头,单身,在芝加哥没有熟人,拜托W夫妇照应一下。热心的W夫妇闻其是国内的校友、又是同行,二话不说就应允了。从机场接机,到帮忙安顿租屋、银行开户,逐一顺利搞定。租房落实前,此君还在W家借宿了多日,和W一家相处熟络。隐去当事者的真实姓名,我且称这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外科实习医生为X君。众所周知,在美国当医生收入不菲,而外科手术医生一旦从实习转正,年薪更属上乘,只要技术和体力状况过硬,收金揽银的好日子近在咫尺。在美国考医条件苟刻,找大城市好医院的工作也不易,竞争十分激烈,特别对于母语不是英文的外来户,非智力、学业方面的佼佼者莫属。X君人高马大,为人谦和,属于性格比较内向的类型,但其与人沟通和相处并不艰涩。W夫妇在家中举行的聚会上还发现X君歌喉了得,卡拉OK的演唱水平堪比歌星。如此优秀的人才怎么还能落单呢,W牙医已经在遍数群芳,暗地里打算为X君物色另一半的人选,想象着他结束实习期,正式行医,同时又能找到个合心水的好女人双宿双栖,那X君的人生不就是锦上添花,无可挑剔了吗?
没有不可能的意外不会发生,人生的逆转总会超出我们常人的预期。一个失意者(a loser)的生活掉链子不足为奇,难道一个命运的佼佼者也会毅然与生命诀别?W牙医被告知,就在前天,X君上吊自尽了。
X君生前留下一份遗嘱,不过不是直系亲属不可以读到原件。W牙医向院方进一步查询时,答复者的态度不是一般的和蔼,对她说:详情在调查结果出来以前无可奉告,仅可以说明,死者在遗嘱里提到他的死与工作中发生的龃龉有关(a case of work-related)。X君在美国没有亲眷,他远在北京的父母双亲都是高教系统的退休人员,年逾80,想必对爱儿的勤奋好学与明朗的前程充满欣慰,何以承受得起如此打击?!他在北京还有一个妹妹,友人们考虑先瞒着他的父母,尽快请他的妹妹来美处理后事。
之前,我饱适和闲逸的愉悦感顿时被这个真实的悲剧冲散,一个我从没见过也从不认识的男子让我的心紧缩,让我为他这样非正常的辞世而感觉到刺痛,更何况他的亲人们,情何以堪……
并不因为我的人生没有品尝过苦涩,但我是如此眷恋活着的滋味,所以永远参不透罔生者的心思。
几天之后,我又陆续听到了些X君的消息:他的妹妹和妹夫已从北京赶来芝加哥,他在波士顿的好友十分仗义地特别请了假、放下手头的工作也专程赶过来为他做最后的辞别。由于X君虽然持有绿卡仍属于中国籍,中国驻芝加哥地区领事馆相关的官员也对此事表示关注,特派人前往X君实习的医院了解情况,并协助完备国内亲属来美所需的手续。
据悉,X君的遗嘱仅留下寥寥数语,没有点名道姓指责或归咎于任何人员、机构。如果其死亡是不牵扯他人的纯粹自杀性质,律师不会受理证据不足的诉讼,不予立案,他的家人事后也不会得到供职单位任何经济方面的补偿。
有一位在X君生前与他接触较多并对他施予过专业指导的美国医生,听闻死讯后震惊不已,因噩耗影响造成身体不适,之后数天未能进手术室工作,告假休息。
医院里周围的人回忆起,X君在辞世前几天曾有过神情恍惚的状态,人们猜想他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工作时间过长而引起的疲累,而每个外科实习医生都耐受过如此这般的“魔鬼训练”,所以当时同事们并没有给与X君足够的关心和问询。
X君在中国的同学们得知此讯,都惊诧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X君曾是医学院的高才生,同届之中的佼佼者,学习成绩、专业技术都遥遥领先于众人。他从求学到就职一向一帆风顺。分配到首都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以后,因为参与一个跟美国同行合作的专业研究项目,曾来往于美中。当他看到美国医院发达和先进的设施、医术,决定来美国继续深造和行医,有志于加入到世界一流的医学行列之中。
一经飘洋过海,X君在美国工作求学、考医生执照已度过七个寒暑。他的人生因循他设计的蓝图,如同高明的棋手,每一颗棋子似乎都走对了位置,胜券在握,赢取全盘的曙光就在前头。而他的私生活——未婚,似乎也没有长时间关系固定的女友,个性又沉静寡言,极少对友人倾诉内心的困惑。其感情世界,于他走后只留下遮在窗帘背后孤灯下的一片朦胧与模糊,无人探得清楚。
这个周末,热心的友人在芝加哥郊区租用了一个葬礼礼堂,安排完成了简单的告别仪式。X君在美国没有亲眷也没有多少熟人,参加葬礼的只有他从北京赶来的妹妹、妹夫(人们已经商定不惊动X君的老父老母,待日后或许只对老人们说X君是病逝,怕年迈的双亲经受不住)、数位他在美国的友人、医院的同事们……这是个凄风苦雨的秋日,芝加哥的天穹阴云密布,雨顿歇时,偶见雁群齐整地排成人字为避寒飞往南方。如果人死后仍有灵魂,X君的灵魂会飘返故乡去吗?化作一缕清风、一瓣花香,飘入北京他童年居住过的窗子,或者入梦,慰籍片刻那从未停止过惦念远方爱儿的、白发苍苍的爹娘……
我的牙医女友的先生(是一位放射科医生)止不住长吁短叹了多次:唉,他怎么出事前什么都不对我们说呢?!心里有憋屈,哪怕骂骂街、发发牢骚,总归会有个倾泻的渠道,我们总归会劝劝他。我还不是从实习医熬出头的,当时加班加点累得贼死,挣钱少不说,稍有不对就挨医生痛骂,有两次还被人赶出过诊室去呢!这些往往都是对事不对人的,一则救死扶伤人命关天、出了医疗事故轻要赔巨款重将吊销医照,没人敢怠慢;二则那些正式的医生如今再牛B,也都是从媳妇熬成婆,所以呵斥实习医生成了行业里的惯性。他在美国年头不短了,对此应该有所耳闻啊…….
有个笃信佛教的友人对X君的妹妹说,他不是自然而然去的,可能的话回国后请僧人为他做个超度吧,让他得到安宁,他肯定是太累了,让他在冥界安歇。
对于X君,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也没有见到他的妹妹。当熟知他的人们还没从震惊和悲痛里走出来,我更不便去刨根问底地打听。以上便是我所能告诉网友们关于X君故事的全部了。
生存大不易,无论强者还是弱者。我们常看到或者羡慕海外学子中成功者日后的辉煌和富庶,看到他们居住的豪宅、驾驶的名车,他们的孩子可以在私立中学、常青藤大学里读书的优越……他们曾付出过常人所体会不到的辛苦与刻苦,栽什么苗结什么果。每一位在海外的精英阶层里站住脚的第一代移民,可能需要付出比在他们的祖国多少倍以上的努力!
时值盛年的X君走了,他在一间不是家的临时住所里、用一条绳索就给自己未来可能的几十年好日子打上了死结。这样辞世太决绝、太凄冷、太令人不忍,留下难言的悲恸让爱他的、惦记他的亲友们承受余生,这样的告别方式未免太过自私……
白鹤想说:日后如果还有踏上这条赴美从医之路的后生们、如果觉着不堪重负、觉着心理上没有准备充足去面对种种挑战,或许不必强撑,或许还是回去我们说母语的祖国行医,可能轻松些。人生的意义是如何“生”的长久,“活”得快意,不一定非得大获 “成功”,非得让所有的人仰视你。幸福可以复杂也可以简单,一定要让自己幸福,以顺应自己能力和特点的方式。无论从事什么职业,过什么样水准的日子,生命旅途中总会有美丽的风景呈现——如果对一个人来说,某种职业成功的代价太过沉重,重得超过了生命的承受极限,要懂得放弃,要敢于转身——即使不是华丽的转、即使转得有点灰溜溜,不值得用命去换个莫须有的“面子”,十年后其他行业的江湖上又多了一条好汉也说不定。如果出于各种原因染上不同程度的忧郁症,目前美国有针对各种忧郁病因的医药可以治疗,也可以去看心理医生,哪怕是和值得信赖的友人多多倾诉。职场上辛劳的人们,适当的泄洪,适时地开放心灵的闸门,总会好过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端端的生命被忧伤的洪水淹没!
活着终究是美好的,终究还有各种可能性,即使有再多沉重的时刻需要我们面对,生命的份量一定要拗得过挫折与失落。纵然翻千山越万岭,别向命运轻言投降,让我们一起期待明日的彩虹,璀璨的彩虹或许就出现在你咬紧牙关、顽强攀过崇山峻岭的某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