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11 鹤马
(国画大师张大千与方召麐在香港机场)
文 鹤马
我将讲述一个女人传奇的一生。
她叫方召麐(读麟音)。
她是中国最早一批进行现代水墨实验和国画改造的艺术大师。
她是数个大学的名誉博士,香港紫荆奖章,东京富士美术馆最高荣誉奖的获得者。
她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从伦敦到美国再到东京。
中国美术馆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个人画展是她的。
戴安娜王妃和查尔斯王子大婚时,伦敦大学送的礼物是她的“磐石图”。
她的作品被李嘉诚,霍英东等香港上流社会人士竞相收藏,在上世纪90年代,她的一张画可以换香港一套房。
她走在香港的街上,很多人都会尊敬地前去问声:“方先生,你好啊”。
人们却不知道,这一切荣耀风光的背后,是一个女人怎样的故事。
(1934年 方召麐20岁 上海)
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
穿越历史的烟尘,晨曦中,少女时代的方召麐眉目清朗,身着深蓝布衫、黑色长裙,缓缓步出方家宅院,经过石桥,穿过幽静的弄堂,走进茂林修竹、书声琅琅的竞志女中。
1914年出生于无锡世家的方召麐,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因为是长女,父亲方寿颐给她起名“召麟”,希望召来麒麟男弟。后来,方召麐自作主张将“麟”改为“麐”,意为母麒麟。
方寿颐是无锡最早一批工商实业家,与荣毅仁家族交情深厚,开办纱厂,占地数十亩,有千名工人。小召麐4岁开蒙,研读经史子集,自学碑帖,6岁跟随家庭教师学英语和西方文化。良好家训造就之下,方召麐性格温暖醇厚,天赋敏锐过人。
1927年的江南,繁华富庶,杂花生树。这一年,13岁的她迎来人生重要的转折——跟随国画大师钱松喦学习中国书画。仅仅一年,她的作品就入选当地有名的白浪画会举办的画展,和老师一起展出画作。
1925年,战争爆发,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乘船逃难。11岁的召麐亲眼看着父亲身中流弹,顷刻之间停止了呼吸。
孤儿寡母重返无锡时,父亲工厂落败,曾经有六七个佣人照顾的召麐再也无法继续贵族的生活 。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但面对困境,年幼的方召麐没有消沉,反而和母亲一起挑起家庭重任。
母亲王淑英坚强开明,坚持供两个女儿上学。方召麐先后在无锡、青岛和上海读完了高中和大学。
彼时五四运动余温未消,中国女性扔掉裹脚布,尝试走出闺阁,探索独立。
方召麐心中,也渐渐萌生愿望:
她想去西方看看,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那些杀不死我的,让我更强大”
23岁,方召麐留学英国曼彻斯特大学,学习欧洲近代史。
这是曼斯特大学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女留学生。1937年,方召麐身着旗袍、手拎皮箱,气质雍容美丽。轮船起航,中国这块故土上的景色在迅速倒退,她睁大双眼,好奇地看着这波澜壮阔的时代。
风景秀丽的曼斯特校园,她结识了丈夫方心诰。作为抗日名将方振武将军的长子,方心诰兼具军人世家的豪爽尚武和文人教化的儒雅。这应该是每个女性梦寐以求的丈夫——在对方面前,自己的每一个角色都得到了完成。
(1944年重庆夫妇合影)
然而造化弄人,二战爆发,方召麐和丈夫不得不离开英国逃难,经挪威、纽约,返回上海,再到香港。其时战争已经弥漫亚洲,香港沦陷,他们入广东,经广西,出重庆,过武汉,辗转多地,颠沛流离 。
生性乐观的方氏夫妇在困难中始终相扶相携,且不乏幽默调侃,他们给每个孩子取了有纪念意义的名字:在天津生下的孩子,叫“津生”;桂林生下的,叫“林生”;安宁时期生下的双胞胎,叫“安生”和“宁生”——方安生即是后来的香港政务司司长陈方安生女士。
1948年,他们终于在香港安顿下来, 夫妻俩以为可以过上温馨幸福的日子,然而突如其来的一场医疗事故,夺走了丈夫的生命。留下8个幼龄子女,其中最小的津生只有2岁。
方召麐像疯了一样抓着医生的白大褂要人。但丈夫终究是回不来了。八个孩子围着母亲恐惧地哭泣,而此时,也许有些孩子并不明白父亲到底怎么了。
方召麐没有哭,太多的磨难已经让她失去了哭泣的力气。她忘不了清晨与丈夫相视微笑、对镜画眉的温暖;夜晚,丈夫在书房手不释卷,她则提笔作画,当完成一幅满意的作品就会征求丈夫的意见;她忘不了一家人共进晚餐、谈笑风生??而现在只留下她一个人面对生活,面对八个孩子年幼懵懂的眼神。
(1951年香港8个子女合影)
畅销书作者塔勒布在其新书《反脆弱》中,将人分为脆弱性格,强韧性格和反脆弱性格。脆弱的事物喜欢安宁的环境,强韧的事物则不太在意环境,反脆弱的事物则从混乱中成长。 美剧《纸牌屋》中的克莱尔,和百年前的方召麐都是“反脆弱”型的人格。
一场大病之后,方召麐忍着伤痛,挑起照顾家庭的重担。接手丈夫留下的贸易公司一年之后,她奠定初步经济基础,然后关闭公司,专心画画。这个举措遭到家人尤其是婆婆的反对,认为会断掉家中经济来源。她咬牙向婆婆保证,“很快,我的画就可以卖钱。”
她天赋奇才,又无比勤奋,每天凌晨四五点就起来作画,画艺很快就能够和老师比肩。拜师赵少昂只一年,师徒俩的作品就一同在日本展出。她在东京出版个人画集,成为战后第一个在日本开展览的女画家。
1953年,她又拜师艺坛泰斗张大千,张大千非常欣赏她,悉心加以指点。方召麐在艺坛名气渐长,她的作品也开始得到收藏家青睐。
落款时,她将自己的名字写成“梁溪方召麐”。梁溪,是无锡的旧称;麟和麐读音一样,麐,是母麒麟的意思。
她的心思从此昂扬。是啊,如此杰出的女性,为何要以召来麒麟男弟为执念,自己本就是女中丈夫。
(陪恩师张大千参观画展)
40岁,寻找真正的自己
40岁时,方召麐的人生已经平静,但她却做出了让所有人不理解的决定:离开香港再去伦敦,边学习边画画。
这次离开,不仅为了离开伤心地,也为了离开她娴熟的岭南派艺术风格,找到自己真正的风格。
40岁了还出去留学,不仅在当时看来惊世骇俗,即便在今天也需要勇气。
婆婆首先表示反对,说“要走你就把孩子带着走”。无奈,她采取“迂回战略”,进入港大学习两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一些,大儿子曼生已经14岁。
方召麐跟婆婆谈判:我必须要走。但我一次无法带走8个孩子,先带曼生走,安顿下来再接其它的孩子过去。请婆婆先帮我暂时照顾孩子,费用我来负担。
婆婆知道,方召麐的念头从未打消。这一次她理解了方召麐的苦苦求索,没有再阻拦。1956年,方召麐再次留学伦敦,进入牛津大学,学习楚辞。
重回伦敦的日子新鲜而艰难。没有了稳定的经济来源,方召麐只能以奖学金和画贺年卡片为生。方曼生放学后提着水桶到街上擦车赚钱,贴补家用。
日子稍微宽松一些,她陆续将其余的孩子接来伦敦,安排进入寄宿学校就读。
英国人非常喜欢方召麐画的玫瑰。第二年,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就为她办了个人画展,一炮而红。之后,她的展览开遍世界各地,从德国慕尼黑,到美国纽约,从加拿大到新加坡。
但方召麐并不满意。这个时期的作品,还是赵少昂和张大千两位老师的影响居多,她要努力找自己。
整整十年,她艰苦跋涉,上下求索。
1960年代,她随张大千在西方游历,在博物馆如饥似渴地饱览中外名作。同老师一起,她认识了许多当时的名画家和收藏家,如赵无极,潘玉良,丁雄泉、方君璧、王季千,一起探讨中国画在世界画坛如何立足和发扬。
她还独自游历了欧洲的名山大川,足迹遍布阿尔卑斯山,比利牛斯山,苏格兰山区和英国湖区。之后又回到中国,游览中国的塞北江南。
为了体会西方艺术的精妙,她甚至尝试油画和抽象画,自觉地进行中西结合的实践。她还将英国的巨石阵创作成国画《磐石图》,在戴安娜王妃和查尔斯王子大婚时,当做新婚贺礼赠送给英国王室。
1970年,她飞去美国,在美国西海岸张大千的家中,随侍聆教一整年。张大千给了她很重要的点拨——“拙”与“生”的美学风格选择。
经此点拨,方召麐从人生阅历中汲取长处,将传统的功底,西方的眼界,和人生感悟一起融入作品中。
她在伦敦画室独自居住,创造出全新的方式风格大写意山水作品,被国学大师饶宗颐称为“挟风雨以振雷霆”,震惊画坛。张大千对此非常欣慰,亲笔题写一副对联称赞她的作品境界:二三星斗胸前落,十万峰峦脚底青。
(方召麐创作长江忆写图)
60岁,迎来人生真正的巅峰
人生的第一个十年,她面对父亲的早亡,与母亲一起撑起家庭;
第二个十年,她独在异乡求学,开阔眼界,性格益发坚强;
第三个十年,她在颠沛流离中生下八个孩子,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又遇到了丈夫的离去。
十多年的独自寻找,上下求索。
生命的第六个十年,她迎来了人生真正的巅峰,迎来了艺术生命的真正成熟。
伴随着风格的确立,方召麐的画名越来越响,锐不可当。犹如一座沉默多年的火山,她迎来了真正的喷发。
她荣膺香港紫荆奖章,作品被印在地铁票上,香港人人都见过她的梅花图。
池田大作为她写下四百行长诗,称她为“画伯”和“大地的母亲”。
东京富士美术馆向她颁发最高荣誉奖,为她制作电视片,称她为“中国画的巨匠”。
她的画成为香港上流社会争相收藏的作品。李嘉诚、霍英东、邵逸夫、赌王何鸿鑫、 特首董建华、妹妹董建平、犹太收藏家玛丽庄智博夫妇,英国收藏家许谟士、水竹松石山房(香港大收藏家)都藏有她的作品。
王菲御用词作家林夕不仅收藏方召麐的作品,还临摹她的书法写经,林夕认为方召麐的字“美得不得了”,他说,“齐白石的虾和方召麐的船,都是可以不断重复而别有韵味的。”
她的作品被大英博物馆,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竞相收藏。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政府出面请她书写香港回归纪念碑,立在黄帝陵内。1998年,方召麐在中国美术馆办展,上下两层500多幅作品,盛况空前。
在画展休息室,著名书法家启功见到了方召麐,方召麐称呼启功为老大哥,启功则向她伸出了大拇指说,你是真正的大丈夫!
(方召麐和林散之)
“结婚就得买菜做饭 哪有时间画画”
方召麐对自己的艺术视若生命。在90年代的香港拍卖行里,她一张画的价钱能买香港一套房,但她很少卖画,亦从不为了金钱名利而放低自己的艺术标准。她说,艺术家不能太有钱。
如今,人们面对她留下来的数万张作品,清点、整理和存档都要耗费巨大的时间精力,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在一个个凌晨,独自披衣起床,在画案前创作出这些世人赞誉的精品。
方召麐总是面带笑容,乐观开朗。她未曾再婚,有8个孩子的她依然像个女孩一样可爱。
对于物质,方召麐总能保持”得之怡然、失之淡然”。生长于大户人家,也历经生活磨难, 她深谙生活艰辛,也能安享物质之美。 她可以手提价值连城的爱马仕铂金包、法国定制的廓形大衣,亦可以穿着保姆从菜市场买的15块港币一件的衬衣。
她一生最爱穿旗袍,80岁时做了新旗袍仍然要得意地展示给朋友看。医生让她少吃甜食,但她喜欢巧克力,常背着子女偷偷吃一小块,再吃一小块。她喜欢做指甲,小费给的最多;她也逛街,不买化妆品,而是买青花瓷瓶和砚台毛笔;她还喜欢京剧,曾经和梅兰芳的前妻,“冬皇”孟小冬学过老生,还能唱青衣。
无论年纪多大,她出门都不让人搀扶,而是以英式礼仪挽着同行男士的手臂。
老佣人尤利跟随她多年。好朋友来家里拜访,她会偷偷让朋友给尤利一百块小费,“这样她会很高兴!”
朋友问她,方先生,这么多年,没有人追您么?
她说,追我的人不要太多啊!但是我不能结婚,我要是结婚了,就得给他们做饭,哪有时间画画!
她真是活的明白自在。
90岁后,方召麐又试图创造新风格,作品由雄浑变为清淡,返璞归真,干净如天堂一般。但她的时间不多了。92岁,方召麐心脏病突发入院治疗,经抢救后苏醒。她认为自己没事儿了,于是让子女们都回家。
过了一会儿,尤利问她,您感觉怎么样?
方召麐说:“OK。”说完停止了心跳。
她肯定是笑着去了天堂。
(晚年方召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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