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才的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X点钟整”
这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枯操的对时声,曾经是中国大地上人们最熟悉的声音,这个声音像是从宇宙深处传来的呼叫,深远而幽长,庄严而神圣!那时的人们每天听着中央人民广播开播的台标音乐“东方红”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又随着闭台的台标音乐“ 国际歌”结束了一天劳累枯乏的生活进入了梦乡,全国上下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们都按照同一节奏在生活,在工作。那时的人们简单,幼稚而清贫。
少年的时候,常常守在收音机旁,凝视着“红灯”牌收音机上那个闪烁着的红灯笼痴痴地想,这些神奇的声音一定来自一个神圣的地方,那里是一方净土,一块天堂,风和日丽,春色满园,天公地道。那里没有凡夫俗子,没有偏见和无知,没有争斗,没有酷役,只有正义凛然,和颜悦色,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当我从学校毕业怀着朝圣的心情,诚惶诚恐地踏进这个给我们“理想” 和指明“革命航程”的大楼时,我在大楼前伫立了好久好久,就好像踏进神庙前为平复内心激动时的屏息和静默,唯恐脚步重了,亵渎了圣洁的神灵。
中央广播大楼正对着长安街,前面有一片很宽阔的广场和绿茵地,门前有荷枪实弹的军人站岗,门禁森严。这是一座由前苏联援建的苏式风格的拜占庭建筑,是一九五九年为庆祝建国十周年而兴建的北京十大建筑之一。大楼是一个正四方形的建筑,中间的两侧镂空,可以供小车通过。苏式建筑的一个特点就是内部高大宽阔,每间办公室都有高大的窗户,特别敞亮,宽大的走廊连着一间又一间办公室,雅典气派,那场景和我们小时候在“列宁在十月”见过的冬宫似曾相识。
大楼里的工作人员来源复杂,有从延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过来的老广播,这些都是领导级的干部,平日不常见,但都慈眉善目,和蔼可亲,这或许和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对他们的磨难有关;有在文革中“掺沙子”进来的军队干部,这些人大多在人事和政工部门,当年进驻的时候,或许趾高气扬,飞扬跋扈,在后来那些年整治所谓“三种人”时,这些人也没少受罪;甚至有日伪时期就在广播系统的老工作人员,这些大多是下级的行政人员,唯唯诺诺,但处事圆滑,为人老道;还有就是新近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和顶替进来的大院子弟,这些人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涉世不深,没有太多思想包袱和顾忌。那些年新分配进来很多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充实部里的各个部门,包括不久前去世的央视播音员罗京,还有卢静 ,张宏民等,都是那个时期进去的。那时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大楼里面,中央电视台还在广播大楼后面的一片小平房里。
那时中央广播电视部刚从中央广播事业局改名不多久,许多的文件都还沿用中央广播事业局。当时的中央部委大而全,每个单位都像是一个独立的小社会,后勤和供应体系完整,有自己的食堂,医院和学校等等。当然也有自己的独特的一些传承和历史沉淀。当时我就特别搞不清那些老同事口中的一些个地名,大楼指的是广播大楼,这好理解!什么302宿舍,就不明白什么意思,搞得跟国防机密单位似的,后来又分出了个新302和老302,还有粉楼,灰楼等等。 可老同事们随口叫来很自然,很亲切!以后才明白,原来302是当年建筑工地的代号,时间长了,约定俗成,大家就都这么叫了。
我们办公室 的同事在册的大概有个十一位,上班的则只有一半不到。有些同事上班打个照面就闪人,有些同事是只闻其名,可平时见不到,我上班几个月后才见到真人。办公室的气氛很诡异,老同事间猜忌很重,说话藏头掩尾的,话里有话。刚上班不多久,二位中年的女同事就开始阴阳怪气地揶揄对方,而后又恶言相向,互掷文件和卷宗,再拧开墨水向对方泼撒,还互骂"盗窃犯"和“小偷”。一时间觉得这办公室就像泼妇骂街的街头巷尾,心中对这个地方的圣洁感荡然无存,同时又感到疑惑和不解!
那些年北京的住房特别紧张,很多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同事都没有住房,新分配的大学生就更没办法解决了。大部分就住在附近的旅馆,招待所,北京有家的就只能住家里了。那旅馆可不是像现在的星级酒店,而是那种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招待所则是那种和南来北往的旅客住在一起的简陋床位了。那时我大多的时间宁愿待在办公室,后来干脆架上折叠床就睡在办公室了。下了班后,常有同事留下来唠叨办公室的是是非非,但又不挑明,我听的是云山雾罩的,不明就里。
那时初来乍到,每天都很早到办公室,或要是睡在办公室就会很早起来,先去打热水,再把办公室清理一下。时间长了,就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广播大楼有二个大门口,北门是正门,西门正对302宿舍,西门有二个门洞,一北一南,按理说,从北边正门进来的,离西门的北门洞比较近,可是很多人,特别是老同事还是绕到南门洞进大楼,只有年轻人走北门洞。后来问了一位老同事才知道,原来在文革军管期间曾有人在那北门洞跳楼自杀,其状甚为悲壮惨烈。
说来也奇怪,我也隐约觉得那北门洞有点晦气,阴气重。平时夜晚回办公室宁愿从中门穿过,回到办公室,也不愿走北门洞。后来知道那边曾死过人,而且是血肉横飞,冤魂不散的那种就更加避免走北门了。但偶尔也会走的,记得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大雨滂沱,和当时心仪的女同事打着一把雨伞回到大楼,女同事口吐春兰轻轻地说,我们走北门,别让人看到了。当时二话没说就从北门进了大楼。毕竟当时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这以后偶尔也走过好几次,倒也没见过什么邪门的不洁之物。
一天科长对我说,处里决定让你保管保险柜和内室的钥匙,责任重大,你可不能马虎!我心想这有什么,大门有警卫,大楼里面也戒备森严,没问题的! 科长说,别大意,咱们这出过大事,就在你进来的半年多前,我们这就发生过一桩天大的盗窃案,整个办公厅系统的外汇收支都被盗取一空。这是建国以来中直系统最大的一桩盗窃案,到现在都还没侦破。我听得目瞪口呆,半响缓不过劲来!科长接着说,这个案件现在还在侦破中,部里有规定,案件侦破之前,办公室的所有人不能调离,当然这是指案件发生时的同事,不包括后来进来的同事。所以现在办公室的气氛不太好,你不要在意,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
原来如此!这种天方夜谈,匪夷所思的事居然就发生在我身边,不觉有点颤抖。我仔细地审视我们的同事,科长是位援藏十几年的五十多岁女干部,由于长期的高原生活,脸腮两边已晒出了高原红,她能力有限但心地善良,身体不太好。老梅是一位在部里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同志,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与世无争,是我们办公室的老大姐和活字典, 我和她有着母子般的情谊。大张也是位老同事,为人有些夸张,不招人待见,说起早些年和中央领导的舞会就会顿时神采飞扬,眉飞色舞。晓燕和小红是回城的知青,伶牙利齿,心直口快,有些许跋扈和得理不饶人,但也还热心和正直。另外还有二位平日不怎么上班,是重点怀疑和攻击对象,一位是叫“小朱子”的中年人,为人和善,是办公室里晓燕和小红揶揄和指使的对象,“小朱子”身段柔软,笑骂由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另一位是一位也姓张的中年女同事,所以才有“大张”和“小张”的区分,是早些年同从大学毕业的丈夫一同分配进中央部委来的,小张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那种, 同晓燕和小红是水火不容,一照面就会碰出火花。办公室整天像菜市场,吵吵嚷嚷,打打闹闹,没个体统。人际之间的事,特别是女人间的事,家长里短,纷纷扰扰,小事也能整出个子丑寅卯,说出个古今中外来,领导们都懒得搭理,越是大的领导越怕掺和这种事,能躲就躲,能闪就闪!
尽管流言霏霏,有真有假,虚虚实实。各有各的怀疑对象,各有各的说道。有说肯定是“他”,都被公安局带去压手印和脚印了。 又有说肯定是“她”,只有她才会那么贪财,那么无耻!反正就是互相诋毁,互相攻击,你死我活的那种,整个一个“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和文革的缩影!
我们办公室有内外二间,内间是一个封闭的房间,有一个保险柜和一些装重要文件的铁皮柜。大楼有武警站岗。晚上在楼道的尽头还有一个武警站岗。从外面进来,要通过大楼的岗哨,晚上还有楼道的岗哨,我们办公室则至少有三道门要开。按理说,不难侦破,但是在当时怎么也破不了,只有一个不算答案的结论,内部人所为!
那时正值严打时期,街上经常有一车接着一车的犯人拉着游行示众,有些干脆直接拉去刑场了。在我看来,不管这些同事的秉性如何,可都还不是那种罪该万死的汪洋大盗。可严酷的现实却是其中必定有一个是哪个犯下了滔天大罪的人,他或她兴许是我身边的某位长者,兴许是和我们天天共处的某位同事,想到这些就觉得不寒而颤!
那时我还是住在办公室或是招待所,特别是自从我保管着保险柜的钥匙后,住在办公室的时候就更多些。有一天晚上回到办公室,打开大门,大惊失色,只见内门敞开,保险柜也敞着,赶紧检查有没有什么丢失,还好外汇和人民币都在,本票的号都连着,没有丢失。那天我有进去过,但我敢肯定我有把门锁上。但那天我不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哪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科长马虎了?还是。。。???
那天我第一次感到有点恐惧,透过办公室的落地玻璃,隐隐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想到一年多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一个黑影从长长空旷的走廊走过来,打开了大门,开里门,再打开保险柜,我似乎看到了那双罪恶的手从黑黑的身影中伸出,然后像幽灵一样飘了出去。我打开大门,看了看门外左右空空荡荡的走廊,深的好像没有边际,一直通向黑暗的尽头。北边就是那扇有着死状悲惨的冤魂的北门。白天忙忙碌碌,人来人往的人们不见了踪影,只有冷风恣意在这空荡肃穆的长廊,只有那幽暗的魅影在漂浮,在潜行, 只有那冤魂在起舞, 在哀号,在抽泣!突然寂静的远方传了雄壮的“国际歌”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台呼声,把我从迷惘的沉思中惊醒,我看看时钟,已是半夜十二点了!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不是未知的鬼魅,而是人妖之间蜕变的那一瞬间,是在画皮揭开的那一刹那。我从内心害怕那一刻的到来,甚至不希望这个案件真相大白,那样至少每个人都能活着,不会变成妖魔。从那以后,我不惧怕黑暗,但惧怕寂静,特别是平日熟悉的喧哗之地突然变得荒芜和沉寂,灯火阑珊处骤然没了光彩和人烟,蓦然回首,一对陌生的双眼在幽静中散着绿光注视着你!
长此以往住在办公室终不是办法!于是再次向单位申请住房,后来还真分到了一间住房,准确地说,只是一个床位! 那时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像在大学一样可以睡觉的地方就心满意足了。于是跟房管的人去看,谁知连门都进不去,门锁早给换了。后来终于打开门进去了,只见里面挂满了厚厚的蚊帐,密密麻麻,好像一个个蚕茧,也不知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是男是女,漆黑一团,恶臭弥漫。有些床位白天黑夜睡的是不同的人,有些是单身,有些是情侣,有些是夫妻。特别是那些文艺口的年轻男女特别的混乱和不讲究。住了几天,实在不能忍受那里的龌龊和脏乱,又撤回到了办公室!
看样子不换单位是没有住房的指望了!几经折腾,换到了一个叫“灰楼”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原北京广播学院的旧址,广电部的科研单位,中国唱片社和一些事业管理单位占用大部分,还有一部分则用作家属宿舍。因其建筑用料是用灰色的砖而得名。这边的年轻人相对多些,虽然也有门禁,但相对宽松很多!
在“灰楼”也是住在办公室里, 但这边更像是住家,而不是办公室,所以不会觉得很唐突。加上这边很多都是家不在北京的大学生,下了班以后可以聚堆聊天,娱乐,不像在大楼那边那么沉闷。有一天晚上炎热高温,我们几个年轻人在灰楼屋顶乘凉,遇到一位住在楼里的长者,聊起这楼里的事,始知这里也是魅影踵踵,而且更加恐怖!说是五八年的时候,一位广播事业局的干部因被划为右派,一时想不开,在对面的302宿舍残杀了自己年幼的孩子和妻子后,再来到这灰楼楼顶纵身一跳,脑浆涂地!老者指着下面我们常常经过那块空地说,就在那躺着,好像那人还躺在那,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顿时没有兴致。难道这诺大的一个部里就找不到一方净土?这记忆也太沉重了,太悲惨了吧?!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回到办公室,看到压在玻璃板下的那张纸条:
人在奋斗时,难免迷失。
投身到时间的洪涛之中,
投身到世事的无常之中!
不管安逸和苦痛,
不管厌烦和成功,
不管怎样互相循环交替,
大丈夫唯有活动不息。
自从我从学校走进了圣殿般的广播大楼,我的世界渐渐退去了那玫瑰般的色调,透过那灰暗的云彩,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空!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位慈母般的长者,有了人生第一次刻骨铭心的思恋, 我忘不了学到的第一句朝鲜话,忘不了灰楼里那些青春活泼的同龄人,忘不了紫竹院英语角的青春骚动,忘不了霪雨霏霏中的香山碧云寺,还有那黝黑透亮的黛玉石,引导我们走进那郁郁菁菁的香山深处。
从大楼到灰楼的世界太小,太狭窄,我渴望一个更宽阔,更自由的世界,就像大鹏展翅的天空,就像鱼龙潜跃的大海。不久后,我决定离开这里去了一个更远的地方!
后记:前不久从失联很久的友人那得知,文中的老梅已在二年前因病离世。她在广播系统工作了一辈子,一生谨小慎微,勤勤恳恳,心地善良。我至今保留着她那些年寄给我的的贺年卡和写给我的充满友爱和关怀的书信。在此谨献上我对她的怀念和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