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徐启华老师
作者 郁定国
2014-03-22
母亲徐启华出生于陕西三原东里堡,其父徐朗西家资殷富,因早年留日追随孙中山先生从事民主革命,在北伐战争期间举家迁移上海。母亲早年就读大同大学。她曾是当时大同大学三名高材生之一。
1931年大同大学二十周年纪念会上母亲曾参与现代话剧开拓者之一欧阳予倩写的话剧"泼妇"演出,此剧反封建传统,对封建礼教进行无情暴露和抨击。母亲虽是大家闺秀,出生于大户人家,但早年深受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影响,主动追求个性自由,主张婚姻自主。在后来与我父亲结合时,虽遭家庭反对,仍冲破阻力,在自已婚姻道路上选择了自己作主。
(左一是徐启华)
1931年大同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公演欧阳予倩写的话剧"泼妇"
(左二是徐启华)
1930年大同大学三高才生(右一徐启华)
1935年母亲赴日本留学,住爱新觉罗. 溥仪的弟弟 溥光夫妇家中。此时巧遇郭沫若先生。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末完成学业,匆匆返国。
1942年结婚后的母亲居住上海玫瑰别墅三号,先后生了我,弟弟和妹妹,过着相夫教子生活,做起贤妻良母。解放前夕,由于外公与我父亲都与上海中共地下党有联系,母亲积极配合,帮助地下党员避开国民党特务的追捕。当时,陈乃昌,何以端,胡振家等同志常以玫瑰别墅三号为隐蔽之处。这时母亲就要不惧危险地接待他们 。有些进步人士遭被捕,受中共地下党委托,母亲就奔走求托外公徐朗西通过关系,保释出狱。
1948年初因父亲受中共上海地下党委托,经香港赴台湾做统战工作,母亲携带我们三兄妹一起随行。记得当时住在台北的 ''喔条通通头"(台语 )即现在的中山北路附近。因水土不服,我和弟弟全身起了疥疮,其痒无比,于是母亲用捣米水每天为我们洗头洗身,
1949年元旦,蒋介石总统在南京宣告引退,随即飞往台湾。我父母携带我们兄妹立即经香港返回上海。1949年5月27日,上海宣告解放。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后模范地执行党的城市政策,不惊扰上海市民,不住民房,露宿街头,5月28日上海玫瑰别墅的弄堂里就地而席百名解放军官兵,于是母亲与佣人们纷纷提水送食,慰问他们。
(1947年我与父母)
(去日本前的徐启华)
解放后母亲积极接受社会主义改造,努力适应新社会。记得1952年左右有位俄国教师每周来我家教授俄语,母亲积极学习俄浯。母亲一贯勤劳俭扑,虽有佣人还自已买菜洗衣,我记忆中的母亲会做各式面食,幼年的我最喜欢站在她身旁看她用双手做出各式美食,她做的水饺、花卷、葱油饼至今难以忘怀,其中一种叫"猫耳朵"的面食更令我感到神奇,她用双手飞快挤压小面粒,很快变成一个个如同猫耳朵形状的面食,再加菠菜、豆干和黑木耳煮成一锅我们兄妹最爱吃的食品。我自幼从没见过母亲穿戴任何奢侈品,从不穿高跟鞋,不戴名牌表,一年到头穿一身灰色人民装。她对我们教育严格,在物质上不宠我们。记得中学时代的我也开始喜欢打扮,爱穿"博步"皮鞋店的皮鞋,每次路过新华电影院对面的"博步",常吵着要买,每次都被母亲拒绝。可是,她爱领我们周末去福州路逛最大的新华书店 ,买书她从不反对。于是,去福州路新华书店成了我们周末的活动之一,买完书她领我们去隔壁的杏花楼吃我们最爱的上海点心。
我印象中的母亲和蔼可亲,善良温和,助人为乐。至从当上人民教师后更是勤劳工作,每晚见她载着眼镜批改学生作业。班上有贫穷孩子,她就买鞋袜送他们。周末也常邀请学生们来我家玩。1962年当我以高分考进上海第一医学院时,她的脸上充满笑容和希望。逢人就夸:"阿拉大弟(我小名)考上医学院了!将来要做医生啦"。
然而她的笑容在1966年夏天以后永远消失了.她的面容整天充满着疑惑,恐惧和彷惶。文革初期,她怕破四旧,把家里收芷的名画家如朱屺詹,单熙等书画都烧掉,连我画的西洋油画也一起毁掉。她把自己的私房东西如金银手镯拿到静安寺一间银行,扔下就跑,连收据都不要。有一天造反派突然抄家,她怕得把仅存的金银手镯投入抽水马桶,当场被逮住,于是一阵殴打和批斗。1968年初父亲为申冤,向中央申诉自己的冤情,写了万字材料。因他眼晴视力不好,交由母亲抄写。而材料由我送到父亲单位人事保卫科。没想到不但冤情得不到申诉,我与父母被打成黑帮翻案小集团。于是,居委会、外贸局、淮二小学(原世界小学)联合上医造反派轮流批斗。
1968年6月3日早上我怕母亲去学校途中出事,我亲自送她去淮二小学。路上我安慰她:"你要想开一些,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又告诉她:"今年我就毕业了,当了医生我会养活你和父亲的。"走到湖南路与安福路口.在拐角口开有一间小烟纸店,我为她买了一个面包,再三叮咛:"中午一定吃点东西!"。送她到淮二小学门口,看着她摇摇摆摆的后影消失在大楼之中。上午大约九点半我接到通知,母亲从写扦查的办公室窗口跳楼自杀,己送华山医院急诊室。我立即含泪骑着自行车赶到华山医院。在急诊室的水泥地上躺着我的母亲,脸色苍白,两眼微睁。周围站着无动于衷的医生和护士,他们如同在观尝路边躺着的一条死狗一样,面无表情,站立不动,不给于任何抢救。我立即跪下一边为母亲做心脏按摩,一边大声呼叫:"姆妈,醒醒啊!你的大弟来看你了!"。她张大眼晴深情地望着我,似乎有什么要说,即刻二眼一闭,断气了。在她上衣口袋里露出了半个面包,已经压扁,已经粉碎。我心里明白她要等着我,最后看到她心爱和寄予希望的儿子一眼才肯安心地走。后来据传她的罪状里有一条是日本潜伏特务,原因是一个日本留过学的高材生,肯做一名六领取50元人民币工资的小学教师,今人可疑??
46年过去了。母亲临终前含冤恨的目光永远留在我心里,象针一样刺痛着我。我常常猜想母亲临终前想告诉我的是什么呢?答案也许是:在人生道路上你要走好,找到正确的方向,才能有幸福平安的归宿。其实,我母亲是千万个平凡母亲之一,她非是名人,也非高干,只是一名区区小学教师 ,可是她生长在这风雨飘泊的时代,她的一生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她的一生又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希望这样的时代永去不复,更希望她的遭遇再不重现。也许这是我母亲在天堂里期待的中国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