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邻居

 八十年代我出国前最后住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个“大杂楼”,因为文革后落实政策,许多当初发配到外地的又都回到北京,可是要完全恢复他们以前的住房条件已经不可能了。为了安置这些人,北京市和国管局联合盖了这两栋楼,楼盖好以后分给各机关,再由各机关分给单位里的成员。一般单位很多是由单位盖了房子之后分配给本单位的职工,所以邻居基本都互相认识。而我们这个楼的住户来自很多不同的单位,跨度还很大,除了个别本单位一起分来的,其他人都不认识。  本楼层的住户见面多一些,遇见了还能打个招呼,至于其他的也就仅仅知道是楼里的住户,仅此而已。这种状况比大杂院更杂,我就称之为“大杂楼”吧,呵呵。

我家住二楼,不用乘电梯,因而和其它楼层的人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更加少了。后来才慢慢知道“大杂楼”里的名人很多,现在回想起来怎么当初就没有“追星”的意识呢。也许本人性格内向,从来不爱主动和人搭讪,即使住的时间长了,对这里的很多住户也只是混到了脸熟,只能说大家都很忙吧。现在就说几位还能记得起来的邻居,没什么特别的目的,纯粹扯闲天儿。

 

美女薛菁华

一般来说文艺界的都比较招人,这个我非常同意。邻居里要是让我挑哪个最有名,那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薛菁华。现在的孩子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可在我们那个年代她绝对是大明星,她就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吴清华的扮演者。文革时多数的电影,戏剧都停演了,只有江青主推的八个样板戏可看,而且是反复地看。 家里的收音机,单位的大喇叭里也是反复播放样板戏(电视非常少),那些曲调和唱词人们都能烂熟于心。这些样板戏里我最喜欢的是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最喜欢的演员就是薛菁华。她眉目清秀,身材修长,舞姿舒展,特别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她那张倒踢紫金冠的照片最是经典,一般人家里除了主席像,大概都有这张招贴画,那时候看那张画的感觉就叫“飒”。当年在兵团的时候,我们要去别的连队看露天电影《红色娘子军》,回来还得走七八里的夜路,到家以后都半夜了,同屋有一个爱跳舞的依然在兴奋中,她要模仿吴清华的动作给我们看,别的还好说,就是她要倒踢紫金冠,我们就得躲开点儿,谁知道会踢谁呢,哈哈。谁能想到十几年以后, 我竟能见到扮演吴清华的薛本人呢。

 


薛菁华住在我家旁边那个楼里, 那时大概是她最走背字的时候。 四人帮倒台, 样板戏不演了, 她受到一些牵连, 不上台演戏了。 其实她就是个演员, 干什么都是领导指定的,  受到株连挺冤枉。   我家楼门前是一片空地, 建成个小花园。 有矮栏杆围起来种着玫瑰花, 中间有方砖铺地的空场和走道,还有长椅,供人们休息,乘凉,聚在一起聊闲天, 带小孩玩。 那时我经常看到薛菁华路过花园, 但她从不停留,也没见过她和别人搭话。练过舞蹈的走路跟普通人就是不一样,说不清楚再具体的东西,就是感觉特“正”。她留着披肩长发,不像是烫过,略有一些弯。穿的衣服颜色素淡,并不起眼,但花样不俗,很是优雅自然。平时没有看见过她带墨镜,那时女的都不化妆,她也是素面朝天,秀气,高贵的气质一如既往。

薛怀孕以后,经常在晚饭后由她先生陪着出来散步,夏天穿着孕妇长连衣裙,走的很慢, 走很远,天傍黑时才回来。 1945年出生,那时快40岁了,才怀上第一胎,算是高龄孕妇了。 薛菁华个头挺高,约有一米七五的样子, 他先生个头比她还高一些,方圆大脸,算不上帅哥,也不丑, 据说不是演艺界人士。 薛生下孩子以后, 时常见她带着孩子出来晒太阳,学走路, 那是个女孩。 多数时间她后面跟着一个小阿姨, 有时也看见那个阿姨自己带孩子出来玩。  后来见不到薛了,听说她和先生去了香港。  后又听说她在那边开芭蕾舞训练班,教小孩跳舞, 也在深圳的艺术学校教人跳舞。

 前些日子我在庆祝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50周年庆祝活动的录像节目时又一次看到了薛菁华。 她穿着深色长裙,人老了不少,也胖了许多,但是她优雅,高贵的气质依然如故。 

黄埔一期黄维

黄维, 就是那个黄埔一期,国民党兵团司令和被俘战犯的黄维。 他住在我家这座楼的另外一个门, 我见过很多次。  他个子不算高,一米七五左右, 人比较瘦,样子看起来并不威武。 他经常身穿蓝色中山装, 迈着八字脚,走起路来腰板总是挺的直直的, 一幅军人气派。 那时他已经八十多岁了, 家里没有老伴, 他太太在他75年最后一批特赦出狱后一年多去世了。 他的孩子应该是解放前出生的,我遇到他时没有见到有孩子陪伴在左右, 到是他出门时家里给他买菜做饭,照顾他生活的阿姨经常在他后面三四米远跟着走,  阿姨胖胖的,走路时上身向前倾, 和走在前面挺胸抬头的黄维是个鲜明的对照。我就说嘛,新中国应该是人民当家作主,但碰到具体人物,原来的牛人再怎么地还是牛。  阿姨是江浙一带的人,说话听不太懂。 她照顾黄维尽心尽职, 到该做饭的时间就匆匆赶回家, 我想可能阿姨怕他。

 
以前看过《将军决战岂止是在沙场》,里边就有对黄维的描写,最近又读到黄维的女儿写的追忆她父亲的文章。说到黄维作为战犯在被关押期间拒不认错,不说国民党的坏话, 所以几次特赦都没有他。直到75年,大概主席觉得关这批人也没什么意思了,最后搞了个全部释放。黄维属于比较有书卷气的将军,可能对历史上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看得比较透了,所以他立场很坚定,显得挺有骨气的。如果他能看到现在国内的那些腐败现象,也许会说“彼此彼此”吧,呵呵。

 

画家蒋兆和

画家蒋兆和也住在我家这座楼里。 看看在骨勾里找到的对他的介绍:

“蒋兆和(19041986),中国现代卓越的人物画大师和美术教育家。作为徐悲鸿的追随者,蒋兆和是徐氏写实主义绘画体系中最为重要的代表性人物和积极的弘扬者,他在传统中国画的基础上融合西画之长,创造性的拓展了中国水墨人物画的技巧,其造型之精谨,表现人物内心世界之深刻,在中国人物画史上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评价够高的。  我那时只知道他是个画家,多大的画家,有什么作品一概不知。 如果不是别人指给我说他是谁,我完全不能把那个瘦老头和一个大画家联系在一起。  文革中画家都属于封资修一类反面人物, 一定都受过批判, 没人把他们太当回事。  我曾经见他不少次,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 看着有八十多岁了, 穿着一身很旧的中山装(那时人们都穿中山装, 颜色也只有蓝, 黑,灰,军绿几种), 踏一双旧布鞋,踢里趿拉, 像是抬不起脚来。 我看他那个样子比捡破烂儿的强不了多少。  他瘦的很, 不光是衣服撑不起来, 到处都是瘪瘪的,两面脸腮都塌进去。 说句不好听的, 就像是个骷髅包了一层皮。 我在花园里见他从楼前走过很多次, 他的脸上总是毫无表情。每次见到他时,他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不拿, 更没有纸,画笔之类的东西。他老伴萧琼是书法家, 也是学画的, 曾经是齐白石,溥心畲的学生。 我在楼门前不时能看到蒋的老伴和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儿。  我从未见过他女儿脸上有过笑容, 总是挂着一幅苦像。 也许是他们家文革受的苦难多,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事? 当然,我没有和她说过话,这都是瞎猜。  有一段时间看到蒋的老伴和女儿胳膊上戴着黑布箍, 是老画家去世了。 后来我出国了,再也没有见过他家人。 

2011年年初,我在北京时去美术馆参观了一个著名画家捐赠画展。 在展厅里我看到一幅占据了整个一面墙的长卷,是蒋兆和四十年代画的《留民图》。 这是我头一次看到对他成就的介绍以及他的作品。 真想不到, 这么大一幅雄伟的巨作居然出自那个不起眼的瘦老头之手。 我仔细端详着那幅画好半天, 画中人物的形态,表情太有感染力了。 我不禁对那位老人素然起敬。 当下国内有钱的人多了, 名画家的画动辄卖到成百上千万, 老先生的后代现在一定可以很富有, 不知道她女儿是否还总是那样愁容满面的。      

 



留民图1

 

留民图2

留民图3 

留民图4

 

民主人士章元善

章元善老先生家也在二楼, 和我家隔着几个门。 90多岁了,经常拄着拐杖出门去散步。  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他的身板很硬朗,走路迈着大步,速度可不慢。 他上下楼梯需要经过我家门口, 所以我经常可以看到他。  我只知道他是个民主人士, 曾经留过洋。 这是维基百科对他的介绍:

章元善(1892101日-198765日),字彥馴,江苏苏州人,中国政治人物、慈善家,中国科学社创办人之一 ,中国民主建国会创始人之一,参与创办欧美同学会。

我在《文史资料》里看到过有一篇文章里提到他,说他在国民党政府里管过钱财。 实际上他在国民党政府里曾担任过的的官衔一大串,但是多年来他一直是两袖清风。

http://www.youtube.com/watch?v=rXZ8tHezMmw

他家的房间是由两套打通的,包括厅在内有四五间房,面积没多大。  他的一个儿子差不多70岁,满头的白发, 和章老先生和老太太住在一起,为了方便照顾老人。 说是照顾,看样子儿子的身体还不如老子。 儿子做过心脏搭桥手术,走路很缓慢。     章元善本人的身体可硬朗多了,每天出门遛弯, 走路大步流星, 腰板挺直,一点儿也不像90多岁的人。 

有一次我坐在通风凉快的家门口捧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在读, 那是我81年在英国读书时买的精装本维特克著《红都女皇》。   章老爷子从我家门前走过,看见我看的是英文书,问我要过来翻了翻。 他问我:“你认识英文?” 我答“是”。 我还告诉他我打算考托福去美国读书。 他说:“我早年就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书, 儿子也在同一所大学读过书。”

章家老太太那时快90岁了, 她的脑子特好使。那时楼层住户轮流算水电费, 轮到我家时,我去他家查过电表和水表。  老太太对他家的表走多少字,每月水电费交多少钱记的清清楚楚, 让人不得不佩服。

原以为老爷子身体这么好,活过100岁应该没问题。 没想到有一次他住院了, 他家里的人说老爷子被诊断得了癌症。 这次住院老爷子再也没出来, 可惜他没有活到100

 

陆定一的儿子陆德

陆德那时40多岁, 他家住在一楼,是三间一套。  他家里有电话, 在楼门口经常能听到他家的电话铃响。 那个年代局长以上的干部家里才能安电话, 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太太是个护士, 个头不矮, 宽肩膀,很壮实,模样很平常, 她好像不是原配。 陆德还有个女儿十几岁了, 是前妻生的。 太太对这个孩子不错。  陆德是个爽朗的人,声音洪亮, 他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 我没有和他说过话, 但是从他的作派看, 他性格外向, 爱张罗事儿,喜欢和人打交道, 是个当官的料。  我后来读的一本书里说, 文革初期,一些大官的孩子抓进了监狱,其中就有陆德, 他在监狱里被关了六年。 不知道陆德被关监狱和严慰冰写匿名信狀告叶群是否有关系。 

陆德在楼里没有住几年就搬走了, 好像是调到外地工作去了。

 

习仲勋的秘书

有一天LG下班回家, 说他在一楼过道里看见习仲勋了。 习的秘书住在这座楼里, 习有事上门来找秘书, 在楼道里转来转去找电梯要上楼。 我们这个楼电梯的位置在后面, 从前门进要穿过楼道,拐个弯才能看到电梯门。 那个年代一般人家没电话, 更没有手机, 有事就得到家里来找。 如果不是LG看到习老爷子,我们真不知道习的秘书也住在这里。

我那次没有见到习仲勋, 我见到他是在另外一个场合。 也是八十年代, 有一次我出差坐飞机去广州,我的座位在机舱里靠前面的位置。 所有旅客登机完毕后, 我旁边的两个座位仍然空着。 飞机的引擎发动了,旅客们等着飞机起飞。 这时两辆汽车开到停机坪飞机的旁边, 下来几个人送两个乘客登上扶梯,进了机舱,这两个乘客就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扭头一看,这两个人一个是习仲勋,一个是他太太齐心,没有看见他们带警卫员。 两位老人家很和气,和我聊了几句闲天。 这架势,感觉很安全吧。 

有些人,真的是属于那种有气场的,哪怕是平时,哪怕是处于低谷的时候,那种感觉确实不好描述,但又确实存在。这些将近三十年前的影像,我居然现在还能回忆起来,真是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我八十年代末来美,后来回北京探亲时多次回到那个老房子。 每次到那里都是来去匆匆, 停留的时间很短暂。 这两座楼已经很旧了,住户也有了很大变化,认识的老邻居一个也没有见到过。这里提到的邻居我相信有的搬走了, 有的应该已经离世, 不一定有人还仍然住在那里。 我偶尔会想起这些人, 想起那过去的年代,感慨人们命运的变化。 

 

满儿 发表评论于
这篇文章我不知读过几次了。每次读都象初读一样。 娓娓道来,人生众像。 喜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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