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回避的历史
——看电影《天云山传奇》
历史，当你与它拉开距离，它才能将它的全貌展示给你。经典老片，当你透过岁月的多棱镜观看它时，你才会发现它是那般的精彩与绚丽。它所带给你的不仅仅是不同寻常的故事，还有因此而来的震撼、惊奇，甚至是悲哀。如果这部老片是国产的经典，讲述的又是一部与政治相关的故事，那么它给你带来的又会是一种深深地思考与沉重的感叹。
眼前的这部影片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它有一个看似很云淡风轻的名字《天云山传奇》，可是它的故事却一点都不轻松，相反倒是很残酷，也很不可理喻。因为在那个不正常的时期，一个人一旦被宣布为政治上的敌人，他的命运就会急转直下。他的尊严，他的生命都会遭受到严重的摧残与打击，而且是没完没了、持续不断的摧残与打击，直至他从肉体上自消自灭。
人整人是可怕的，如果整人的那个人又是一个公报私仇的伪君子就更可怕了。影片中几个男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这个人一脸猥琐，却装出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张口原则，闭口觉悟，装腔作势，以权压人，还恨不能把威胁到自己利益的人一个个地都置于死地而后快。当然他是有手段的，他的假公济私，打击报复等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是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其冠冕堂皇的程度看上去无懈可击，可是骨子里的阴森却是令人不寒而栗，十分可怕。
这个人叫吴遥，影片开始时是考察队的政委，影片结束之前是某市的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由于这个人总是一本正经地以极左的口吻教训下级，他在考察队的属下从工程师到技术员，从干部到工人没有人对他有好感。只是碍于他是领导，人们不好当面对他表示不敬，但私底下能躲就躲着他，要是不幸在路上迎头撞见，那就是最倒霉的一件事了。就是这么一个既没有口碑，也没有群众基础，又令人极其厌恶的人，却还能官运亨通，一路高升，实在是让人有些费解。
这个人不仅在政治上很强势，在生活上也很霸道。他看中了考察队里的年轻女技术员宋薇，可是人家并不喜欢他，而且已经是他的继任者、新来的政委罗群的未婚妻了。但他还是要横刀夺爱，不达目的不罢休。为此，他使用权术，借力发力，利用反右运动的时机，从政治上搞垮罗群。后者被开除公职，遣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另一方面，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软弱无助的宋薇也只能就范了。她写信给已经成为右派分子的罗群，宣布与他断绝感情关系。最终，吴遥轻而易举地就达到了目的，宋薇成了他的妻子。
吴遥在政治上整倒了对手，在个人生活上又抱得美人归。他是爽了，真可谓是官场情场两得意。不过他的报应还是来了。二十一年后，宋薇已经成为组织部付部长，是吴遥的直接下属。此时的宋薇经过岁月的磨砺，有了更多的胆识与觉悟。再加上周瑜贞，这位充满了新思想的年轻姑娘，一位革命老前辈女儿的鼓动与激励，她不再甘于逆来顺受，继续听命于吴遥的摆布。她开始向吴遥说不了，她坚决反对吴遥对罗群的继续打压。宋薇的坚持得到了市委第一书记的支持，罗群的冤案得到平反。宋薇也坚决地离开了他，那个一贯正确的领导、她的丈夫、市委副书记吴遥同志。
这部影片据说在当年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当时的中国刚刚从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革中走出，人心思变，百业待兴。一批批在文革以及文革之前的历次运动中，特别是在反右运动中被迫害过的人都获得了政治上的平反。平反和落实政策成为那个时期最时髦也是最得人心的政治举措。这个重要举措的出台与兑现，不仅说明过去的那些政治斗争是多么得徒劳无益，同时也标志着国家的政治生活，从此进入到一个不会再重蹈覆辙的新时期了。
因此，影片的重点并不在这个已经被人唾弃的文革闹剧上，而是把重点放在反右运动中的受害者是怎样受害的这样一件事情上，围绕着这件事情所发生的剧情是整个影片的重中之重。这样的安排也是因为文革刚刚发生过，每个人都是从那里走过来的，它的荒唐也是尽人皆知了，所以也不必赘述了。而反右的那场运动则久远了点儿，又并不是每个亲历过文革的人都经历过的。因此把故事的重点放在反右的当时，以及二十一年后对右派的全面平反的这样一个历史事件上，是极其有道理的，也是非常有必要的。
影片对于当年反右运动的景况，进行了艺术上的还原，因此观众对那段历史能够有直观的感受。同时重要的是，影片还揭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在历经二十一年的风雨磨难之后，那些当年被划为右派的人在获得平反的过程中，又遭遇了种种刁难与阻挠。这正是因为当年那些整人的人还在台上，还大权在握。特别是那些带着各种私利，积极整人的人，他们心中有鬼，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地制造借口，干扰和破坏平反工作的进行，就像吴遥这个人物的所作所行一样。这也是后来的许多平反结论中依然还会留有一些尾巴的一个主要原因。
这个真相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政治思潮中的一种对抗与反动，尽管它与历史的车轮背道而驰，但是它的猖獗还是令人震惊的。因此影片中的绝对主角，不是石维坚扮演的坚定革命者罗群，不是施建岚扮演的舍己为人的女子冯晴岚，也不是王馥荔扮演的先是软弱无奈，后又奋起抗争的宋薇，而是仲星火扮演的吴遥。典型人物吴遥是影片里名副其实的第一主角儿，前面的三个人物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份子，他们的好也是人性美好的一种本能体现，既正常也是应该的。既不足为奇，又是非常普通的。
这个吴遥则不一样，可以说是一个另类，但他又不是一个凭空虚构出来的人。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并不少见。而且对于今天的观众来说，这样的人物早有所见，并不陌生。影片对这个人物的成功地塑造，等于是为这一类人制作了一个活标本，也就是说用电影镜头把他们的形象立此存照，具有警示和比对作用。因此，又可以说这个人物的确立，就更像是一面照妖镜了，在这面镜子面前，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一比照，就一目了然，一清二楚了。吴遥者，绝大多数政治小人的标志性人物也。
不过，影片中也有少许对他美化的情节，那就是借助他妻子宋薇之口说，他在文革中也挨过整。当然宋薇不是在赞扬他，而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你被整了就是错了，就可以平反，而你整了人就是对的，就是正确的，就不给人家平反呢！宋薇能说出这番话说明她真是觉醒了，看透了这个人的肮脏心灵，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这段情节也是宋薇向他宣战的开始，是影片中的重要环节。没有这段戏观众也无法相信宋薇的转变是必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如果没有这段情节，也无法深刻地揭露吴遥这个人物虚伪奸诈的恶劣本质。但是如果要说这个人在文革中也受到冲击，跟大多数老干部一样一直被批斗，那就是太往他的脸上贴金了。这里不是说凡是在文革中被整的老干部在反右时都没有整过人，而是说像吴遥这种工于心计的人，即使是处于文革的风暴中心，也是不会吃亏的，他的变色龙本质会驱使他投靠新的主子。因而他的极左嘴脸，他的政治高调，以及他的权谋伎俩等，也会同四人帮的意识形态一拍即和，同流合污。
不难猜想，一定是为了突出给右派平反这个主题，原小说的作者才为吴遥这个人物，设计了这么一个在文革中也被整的说辞。这样的安排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试想如果他在四人帮垮台后也下台了，那么他就没有条件继续迫害他所限害的罗群了。要是那样的话，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可见文学就是文学，文学虽然来自于生活，但又不会是生活的复印版。里面有太多的人为与剧情上的考量了，做为观众总得有识别力才行，要不也是一种被误导。
电影里有两段足可以让当事人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一段是宋薇与罗群的恋爱在先，另一段是施建岚与罗群的相濡以沫在后。宋薇与罗群是自由恋爱，是郎才女貌型的相互吸引与爱慕，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很般配的一对。可是悲剧的是，宋薇的魅力也让吴遥垂涎三尺。如此一来，宋罗恋不仅无法修成正果，罗群还为此还遭受了灭顶之灾，被吴遥打入十八层地狱，还踏上了一只脚。这点前文已经提到过。
施建岚是宋薇的好朋友，又是同学，还都是革命烈士的遗孤，因此她们情同手足。在天云山那段时间，他们朝气蓬勃，享受着青春的美好与工作的快乐。施建岚没有宋薇出众，可是她的内心却很美丽。事实上她也喜欢罗群，对他深有爱慕之意。不过看到宋薇对罗群那么着迷，她便甘心情愿地成全宋薇，鼓励和支持宋薇同罗群恋爱。
当宋薇被吴遥设计，陷入巨大的政治压力，不得不痛苦地选择了与罗群分手后，是施建岚来到了罗群的身边，用爱与坚韧的毅力来帮助他，鼓舞他，激励他。使这个昔日的考察队政委，此时的被改造对象，能够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爱的力量，从而能够顽强地活下去。罗群与施建岚在一起十九年，日子虽然清苦，却甘之如饴。直到云开日出，罗群重获政治生命。无疑施建岚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在罗群蒙难的时候，她不是远离而是以身相许，最后却油枯灯尽，就在罗群即将被平反的前夕，她被病魔带走了。
故事的结尾很阳光，充满了勃勃生机。罗群的案子平反了，他离开了农村重新走上了领导岗位，他的担子更重了，天云山的规划建设又重新启动了，做为新任命的天云山特区的党委书记，他踌躇满志地去走马上任了。临行前他来到了施建岚的墓前，向这位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伴侣与战友告别。这时宋薇也来了，当她远远地望见罗群也在这里的时候，她立时心绪激动，一种久违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其中还包含着一种隐约可期的盼望。
可是她又本能地躲到树后，不让罗群看见她。她能好意思吗！在罗群困难时，她离开了他，虽然那是被迫的，可是她的良心能不被谴责吗！如今罗群苦尽甘来，并且两个人又都分别是单身了，她又要回到他的面前吗？她的人格立即向她发问，你都在想什么呢？你应该感到羞愧。是啊，人生应该有更高的境界，有更多的任务需要完成。失去的永远是失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由于她能够这样地开解自己，她的心情也马上恢复了平静。罗群离开后，她来到了施建岚的墓前，向这位老同学献上她深深的敬意。
天云山对于宋薇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地方，她的青春，爱情，事业，都是从这里开始，又是从这里夭折的。宋薇在这里学到的人生功课太多了。但是不管怎样她毕竟是离开了吴遥，这是值得庆幸的好事情。在罗群的平反上，她顶住了压力，排除了吴遥的重重阻挠，把公道还给了罗群。同时，她带领组织部的人能够积极地为所有被迫害过的干部平反，也是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所以宋薇还是很不错的，经历了人生的重大挫折以后，她成熟了，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起点与精彩。
《天云山传奇》里虽然有这么多爱情戏，但它还真不是一部爱情片，而是一部有关政治的故事片，或者说是一部关于政治运动的纪实片，或者说也是一部反思片。它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够从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情与爱入手，深入浅出地道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政治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所占据的位置。诚然，政治并不是生活的必需，但是每一个人都无法摆脱它。握有权力的人摆脱不了它，平民百姓也摆脱不了它。无论你的人生态度如何、观点怎样，它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影响你的生活，关系你的命运。
当政治失去了控制，成为一个怪物的时候，人们就更深受其害了。电影里的罗群是这样，施建岚是这样，宋薇也是这样，就连吴遥也没有例外。他是得意了二十几年，可是他还是没有得意到底。他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他的下场也正应了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玩弄政治，政治也玩弄他。因而到头来他被众叛亲离，也被政治抛弃。命运是公正的，他自食恶果，只能在苦闷中去度过余生，度日如年了。
谢晋导演是艺术大家。他的电影尤其是在文革刚刚结束之时，在那个拨乱反正的年代里，他所拍的片子，部部都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杰作。他的作品总能抓住社会在剧烈变革中的脉动，以及人性特点，讲述出一个又一个生动而又感人的故事，不过每部影片的结尾却都昂扬着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悲苦而不哀伤，沉重却不颓废。他的著名三部曲《牧马人》《芙蓉镇》和这部《天云山传奇》都具有这个共同的特点，精湛深刻的内涵，贯穿始终。细腻隽永的手法，浑然天成。其中《天云山传奇》犹显大气与厚重，可视作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传世之作。
巴金生前曾经大声疾呼过，应该建立一座文革纪念馆，以防止文革动乱重演。遗憾的是这个愿望到今天都没有实现，以至于他的愿望都变成了梦想。不过，人们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他的梦想必会成真。到了那个时候，电影《天云山传奇》一定会被收藏在这座纪念馆里，因为它是一个最佳佐证，它用艺术的影像见证了那个不正常的时期，以及在那个不正常的岁月里人们遭受了怎样的磨难。那是一个令人惊讶不已的故事，在故事的后面是一段无法回避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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