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七岁开始上小学的。开初上的学校在中山南路上(现在的解放南路),我家离学校步行大约需要十多分钟。刚上一年级开始时,由我姐姐每天接送我上下学,以后由于姐姐们功课忙,就由我自己上下学了。我小时候贪玩,上学的时候一路玩着去,就常常迟到,经常受老师的批评。次数多了,我不好意思再迟到,就想办法逃避。我如果觉得今天可能迟到,就干脆逃学,在街上瞎逛。几次以后就被老师发现,告到家里。我因此被我父亲恨恨打了一顿。从此我不敢再逃学。但是学校离家实在太远,二年级时,父亲就把我转学到“三希小学”。虽然离我们家更远,但是上下学能和我姐姐,哥哥一起走,就安全多了。
“三希小学”是温州最著名的小学。位于中山南路大南门外城郊。我还记得那美丽的校园,灰色的围墙,围墙外的柳树,大大的礼堂和大大的操场,以及校园外的农田。尤其是春天,金闪闪的油菜花飘香满校园,蝴蝶在花上飞舞,那情景真令人难以忘怀。
温州解放时,我念三年级,有一次,二姐叫我把一封信送给她的同学沙某,因为沙某的弟弟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家住在沙冒河,靠近五马街。想不到这一件平常的事给我今后的生活带来不少麻烦。那是五零年春天,我已经上四年级,温州和全国一样,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镇反肃反运动,连小学也不例外。我们校长在大会上动员,要全校师生踊跃揭发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不能让任何敌人漏网。接着就分班讨论,搞什么背靠背,师生们互相揭发,搞的人心惶惶,小学生们则被鼓动的热血沸腾,都想在这场运动中表现爱国爱党,所以,以后几个星期基本上没有上课,同学们精神亢奋,斗志昂扬。
首先被揭发出来的是一位老师,以后又陆续揭发了几位老师和工友,对他们进行了批判和斗争。对这些人的批评和斗争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对一位五年级女同学的批判和斗争。她叫曹某。当我的好朋友沙某告诉我在学生中也揪出来一个反革命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年龄,怎么会是反革命呢?!当时,沙某拉我去看对曹的批斗会,因为五年级的教室挨着我们四年级,所以一会儿就到了。在五年级教室的窗外,我看到一位瘦小的女同学埋着头坐在教室当中的座位上哭泣,而另一位男生站着发言。不知道怎么的,我突然觉得很伤心,我对这个女生充满同情,我不相信她是坏人。后来,我听同学说,这个女生学习很好,一直是班上前几名,而且,为人正派,很能助人为乐。她成为反革命是因为她哥哥是反革命托派。那时,我已经模糊地知道托派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的姐姐也和托派有关系。这时我又觉得有点害怕。时间一天天过去,运动在深入。有一天,班会上,我的好友沙某突然发言,说他的哥哥和姐姐也是托派,他要和他们划清界线。同时他还揭发我的两个姐姐也是托派,(实际上是托派外围组织读书会),我还为我姐姐送过一封信给他姐姐。这一下子把我弄懵了,我终于想起我给二姐送过一封信的事,但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我二姐是托派,更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我只好坦白承认。当然,这逃不了同学们的一场批判。后来,学校也没有对我怎么样,但是从此以后,同学们对我的态度就不一样了,我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我对高年级的那位女托派学生的同情却越来越深切。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小的年龄,怎么可能是反革命呢?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第一次深深地震撼我幼小的灵魂。沙某指着我说:“他姐姐也是托派”的揭发声,同样深受地烙在我的脑海里。现在,当我在加拿大的公园里看到那些天真无邪的十来岁的孩子在玩耍时,想到在中国,同样这么小的孩子,已经深深地卷入政治的旋涡中,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四年级时,有一天,我看到房东的儿子来我们家清理他家的库藏,在北房的地下室里抬出了很多枪,我觉得又恐怖又稀奇。就想起了王校长在镇反动员会上说的,私人是不容许藏有武器的,私藏武器是反革命行为,如果我知情不报,就等于包庇反革命,同罪。所以心里有点害怕,想起自己刚被批判,如果这方面再犯错,前途不可设想。我想起沙某的举动,就想我也要检举。当时就去了公安局信访办(位于广场路)公安局一位年轻的王某同志接待了我,我详细地向他检举了我家房东私藏武器的事,同时我也向他陈述了我在学校里被错批判为反革命的事,我认为我是冤枉的,我只是给我二姐送了一封信,而且我根本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知道我二姐和托派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他是很认真地听我的话。最后,他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们会调查的。”我就回家了。自从那以后,我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大概过了不到一个月,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突然一个年轻人叫喊着我,说:“某某,你检举的事落实了,你家房东的枪是主动上交的,没有事,关于你自己的事,学校没有把你当作反革命,没有上报,学校里批判批判,这是运动,没关系的,你不要放在心里。”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他是谁,因为他穿着便衣,后来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公安局的王某。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因为我当时很佩服他的记性,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就可以在马路上认出我来,而我却认不出他,真不简单。
五年级开学后,由于我们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我失学去卖米饼。后来被好心的校长王某接回学校继续念书。我小学毕业后不久,得知王校长因所谓包庇反革命罪被撤职,判刑,坐牢。多好的人,怎么会有这么悲惨的结果。再后来,又听说被冤枉平反。可是他的人生已经走到末尾。我拿学校的奖学金顺利地念完小学,每学期都在全班前三名。小学毕业时,我刚满12岁。在今天的加拿大,还是一个未成年的需要大人照顾的毛孩子,可是当年的我,已经深深地陷入政治的旋涡,饱受政治的折磨,历尽人间的酸苦和人情的冷暖。这是为什么,只有天知道?!
虽然我在小学时没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可以回忆。但是,我是在小学开始有了阅读文学的兴趣。小说带我进入另一个广阔的天地,我从那里获得精神力量和道德支持,使我不至于沉沦。我还记得我读的第一篇长篇小说叫“苦儿努力记”,写的是英国一个贵族儿子,因为遗产继承问题被叔叔遗弃后通过自己的努力,如何摆脱苦难回到英国,找到自己的亲身父母的故事。我读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名字叫“鲁宾逊漂流记”,写的是一个名叫鲁滨逊的探险者,因为帆船失事流落在一个无人小岛上,通过自己的努力,又回到朋友中间的故事。这两篇小说,给我提供做人的勇气,和克服困难,勇往直前的毅力。也是培养了我在以后的生活上,遇到困苦不气馁,不認输的品质。此外,在小学语文课中,我还学习了叶圣陶和陶行知先生的文章,叶圣陶的“稻草人”和陶行知的一首诗:“用手又用脑”也给我产生很大的影响。我至今还记得陶行知的“用手又用脑”这首诗,现在把它记录下来:“人有两样宝,双手和大脑,用手不用脑,饭也吃不饱,用脑不用手,只能得温饱,用手又用脑,即是一个开天辟地的大好佬。”我始终认为,好的文学作品,能够陶冶人的情趣,提升人的情操,是人类进步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粮。我在小学读的文学作品,基本上奠定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阅读小说成了我今后一生的兴趣和爱好。无论在何时何地,我都离不开书,尤其是文学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