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阳光明媚,微风习习的上午,我就会望着窗外,对妻子说:今天天气不错,像上海的秋天。妻子点点头,她知道我说的,不是现在的上海,也不是大学时代的上海。是我小学三年级秋天的上海。
我在姨妈家住读,度过了小学的三年级和四年级上半学期,朝夕相处刚好一年半的时间。不过这一年半,好像很短,又像是有一生那么长。
因为我幼年和外婆住在一起,在长江边的朱沱小镇长大。没有大人管教的后果就是极其调皮捣蛋胆大妄为。一分钟也坐不住,最大的长项是搞破坏,最大的特点是坏点子多、执行力强和不顾后果。包括从洞里往邻居家里灌水;和同学一起站在学校围墙上撒尿;还有扔石头到爸爸单位工地上等等。再加上顽劣狡黠,经常撒谎。
所以我在上海最初的一段时间,是从我被改造开始的。
心理学认为问题儿童的破坏行为,常常是寻求爱和关注的一种极端方式。最主要原因,是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和关怀;所以破坏的最大潜意识动机就是要引起大人的关注。这些孩子也常常同时具有对大人权威的有意反叛和无视,以及完全不在乎后果的极端个性。实质上都是一种扭曲而脆弱的自我心理平衡。
当时谁也没有这些知识。姨妈只是凭她的直觉和经验,决定对我进行大幅纠正,“要扶正长偏的小树”。她没有复杂的理论基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策略。她只是凭自己带了两个孩子的经验,对儿童心理的细致体察和准确把握。总结起来一句话:发现问题当场解决,和不厌其烦的重复强调并强制执行;这些都基于她对儿童的可塑性有着无比坚强的信心。她始终相信,“孩子的成长过程完全是家长的责任”。
因此,她守着我到晚上十二点纠正我写字,以至于至今我还记得三年级语文的第一课,是《八角楼上》;她不厌其烦地强制我每天放学后,必须在小板凳坐半个小时看书;她让我自己提着废品走很远的路去卖,体会生活的不易,懂得珍惜金钱和他人的劳动。但是她却从不安排我做任何家务事,因为她觉得“娃娃太小,家务事是大人的该做的事情”。她治好了我的冻疮,因为她觉得“小小年纪手肿成这个样子,又红又痒,实在可怜。”治疗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坚决不让我搞冷水。由此她毫不犹豫地废除了我在成都被养成的,必须自己洗内衣的要求。她只让我用温水洗自己的袜子。果然一个冬天,困扰几年的冻疮终于好了。
她从来都不讲我听不懂的大道理,命令了也不容质疑和讨价还价。用现在的话说,她实施的是行为主义疗法。其关键就是要前后一致,而且持之以恒。她的及时提醒和及时表扬,把对我这样基础差的娃娃看起来根本无法做到的目标,事实上掰碎成了一个个小动作和一句句话。所以我从来不觉得做不到,从没有沮丧和对自己失望的时候。这真是一个奇迹。更惊奇的是,她小事是那么急性子,但是在教育这样的大事却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坚持。
我渐渐发现,她早就把我看成她自己的孩子,和我的表哥表姐一起,在她心目中,比她自己的生活和面子重要得多。在任何事情面前,我们几个孩子永远都是第一位的。
随着一天天过去,我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变得温文尔雅、知书达理。我喜欢看书,听话而讲礼貌。成绩也提高了很多。刚来上海的摸底考试,我只得了三十几分。这倒不是因为笨,是我那时在成都那个小学的教育质量差距造成的。所以差点留级,这也全靠姨妈说服了班主任,让我先上半个学期观察后得以保留在三年级。后来发现我完全能跟上进度,到期末我在班上也算中等偏上了吧,这样大人们也就放了心。
关键是几个月下来,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爱护。我内心那种破坏欲望,如同阳光照耀下的冰,再也没有存在的可能性。这些冰就此彻底地融化,终生再也没有回来。我的自信也慢慢塑造起来了。渐渐地我让她操心越来越少,她对我也越来越和蔼。我能感觉,大约三四个月的样子,她已经对我各方面都很满意了。
以前以为在姨妈那里最大的收获,就是养成了看书和学习的习惯。因为我回到成都后,之后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乃至工作再也不用大人操心。现在想来,她给我远远不止这些。她在我成长最关键的几年,及时纠正了我的心理问题;她更用自己的细心、坚持和无与伦比的体贴鼓励,给我装了一个明辨是非,追求上进的发动机;她塑造了一个全新的我。所以我虽然愚钝,至今也没有什么成就,但至少我一直都努力上进,永远都希望能够不断突破自己,追求心中的梦想。
不仅如此,她用自己行动,告诉我什么叫爱和被爱。
姨妈工作虽然也认真负责,却没有什么事业上的雄心壮志。她在这方面思想非常传统,觉得世界是男人的天下。她经常说,别人说夫妻翼双飞其实是胡说八道,一个家庭只能保证一个人,另一个必须要为孩子和家庭牺牲。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她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我的印象家里从来都很干净, 所有的床单被套,厨房里用品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记忆中很熟悉的就是她在衣橱里放的樟脑丸的味道。她也非常会精打细算,一个月下来,家里甚至还可以存点钱。当然,这是在她异乎寻常的节约和克己中取得的。
对孩子她的照顾就更加的细心和无微不至。她最重视的人生价值,就是把自己的家人、亲人照顾好。因为从小失去父亲和母爱,她对最亲的妹妹,就是我的妈妈,也包括我家的照顾也非常多。她从不掩饰她的喜欢或者不喜欢,也不会说任何漂亮的话。但她能给孩子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因为她永远都把孩子放在第一位,无论需要做出的决定和她身体的状态,个人的情绪,还有在人前的面子有冲突。这并不容易,在我的长辈中,只有她能够做到。
在上海的第二年,当我全心全意接受她以后,我每时每刻都能体会到这一点。
春天,春游了一天,回到家姨妈就强制我躺在床上休息,因为“走了一天好累啊”。相比之下,我过去的经验是“玩了一天该做点事了”。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在厨房做饭的声音,我忍住眼泪不让她看见。夏天,在耀眼的夕阳中看她挤得满头大汗的走回家来,只是为了帮我买到刚出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暑假,我和上初中的表姐成天在邻居家打牌玩耍,中午只需要回家热下她早已备好的可口饭菜。我们玩得没有任何的要求、任何的心理负担。后来回成都后,寒暑假需要和姐姐哥哥在家里做饭而总是无法尽兴的时候,我总是怀念在上海的日子;秋天,在满街的落叶中,她带我转三趟车去看《水晶鞋与玫瑰花》,现在我记不住女主角的样子,但是记得了那种美丽和喜悦的感觉;冬天,天冷我也不到楼下玩,电视早坏了,所以从傍晚到睡前,我们就在家里聊天。虽然我只有10岁,但是我们真聊得起来,因为她会认真的倾听,由衷的评价。她自己聊的也都是生活中的琐碎事情,她对政治经济国家大事不感兴趣。
她只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姨妈,好女人。而且她也的确做到了。
在上海的第二年的下半年,那时表哥已经去了宝钢,姨父去了西德留学,表姐在外语学院住校,周末才回家。所以平时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更像母子俩。我最喜欢看她在灯下安排整理一个月的票据。她会根据这个月的情况,进行规划,然后把肉票,豆制品票、布票等等仔细分开,一点点剪下来。在温暖的灯下,我能看到她的仔细、专注而柔和的表情。有时抬头看见我在认真地看她,她会朝我笑一笑,这是我少年时代最记忆犹新的温暖和安全的感觉。
她喜欢养茉莉花,夏夜的晚上阳台上的茉莉开了,她会摘一些用手帕包着放在枕头旁边;她也喜欢听关牧村、朱逢博的歌,不过她最喜欢的是余淑珍,有一首叫《浪花呀浪花》,她经常唱。有一次,我在一楼听到邻居家的收音机在放这首歌,我一口气跑上六楼给她说,当打开收音机的时候刚刚放完,我难过得都要哭了。
姨妈的早年同样也深受她的父亲,就是我的亲外公早逝的影响,但我一直有些奇怪她好像没有留下什么阴影。也许和她在自贡的叔叔照顾得很好,或者长大后的道路很顺利有关吧。她在重大读书的时候是校花,大家都说她长得像王丹凤。用姨妈自己的话,就是“一尺八的腰,两根大辫子在屁股上甩来甩去。”当然,这不足形容她自己的美丽,但是是典型的姨妈式的语言,纯天然,直接,没有任何修饰和矫情。就像她自己。她也很会跳舞,是大学舞蹈文工团的。当然追求者很多。
不过现在我想,除了外貌,她的吸引力更也在于她的性格,那种发自内心的善良质朴、不做作的温柔和孩子般的直爽。她从来不试图掩饰她的爱恨,她总是能够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做她自己。她更从不试图粉饰解释和标榜,她不会把给你做的事说在嘴上,好像害怕你不知道。和她在一起,我从没有这种感觉,好像她爱你就是让你知道她爱你,或者让你感激她爱你。因为让别人去感激,这种出发点一开始就是一种心理上的胁迫,根源来源于内心的不自信和私心。
姨妈从来不会这样,她只是单纯的爱你,关心你。她不会想更多。所以,她只会替你想,研究你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喜欢做什么事情。爱的全部不就是这样吗?在真正的爱面前,语言是乏力的,甚至是毫无意义的。重要的是真心,和纯粹的行动。这些行动,只会表达在一点一滴的生活琐事上面,但是又绝不微小,它们散发着人之间最美和最伟大的感情和光芒。这才是真正胜过所有语言的大道理。
她是一个懂得爱也知道怎么爱别人的人。
无论大人还是儿童,在感情面前都是很感性的。儿童的心理也许更加细腻丰富。我现在也经常提醒自己,尽可能要细心去体察我所爱的人。因为一旦错过,任何后来的弥补是没有用的。特别当你试图去解释说,“当时因为。。。所以。。”的时候,听的人只会心里更难过。听者的唯一想法,就只会是:“你真的不懂爱啊”。当然我明白道理这些很晚,而且很惭愧现在也做得不够好。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有最真诚的去面对去改正。相比之下,我的妻子就比我做得好很多。从这个意义上,她和我的姨妈非常像。
到了第三个年头的一月份,四年级上半期快完的时候,我才知道寒假我就会回成都。我极其矛盾。我也向往回去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的那种热闹。但是,我早已把这里当成我的家,这里有我太多的留恋。
我给每一个小伙伴们说这个事。我把沿着家到常去的废品收购站那个铁路道口,沿途的每一个电线杆上,都刻上了“我还会回来的”的字。
我还专门去我常去玩的地方,从家里走过去,想保证每个地方都能再走一遍,仔仔细细全部都走到。我希望凭记忆记下每一个细节。
现在还记得,回到成都后,大约有半年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在一遍遍地画我在上海的家的地图。包括附近的每一栋房子,我的学校,周围的池塘,道路,车站,商店,还有喜欢去玩的空地。我尽量希望做到准确,详细。这张地图,我到现在还能画的出来。不夸张地说,绝对可以做当时的旅游地图。我也经常一遍遍地给姐姐哥哥讲这个地图。姐姐听了几次,不再有兴趣,让我很失望。哥哥好像一直都很有兴趣,为此我特别高兴。
也还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和哥哥曾经在暑假里面,每周三都要去地质学院校医院去做当时流行的针灸治疗近视,其实就是没有任何用处地揉耳朵。我们从盐市口骑车过去,在夏天的烈日下面来回两三个小时。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我特别喜欢这趟路程。因为地质学院的宿舍楼很像上海的家的楼房,甚至每个楼旁边的室外垃圾箱都是一样的,散发出同样的味道。
一直到高中,我做过无数次同样的梦,就是我回到了上海。只是每次有点小小的不同,有时是从来没有离开,有时是自己穿越或者飞回去,有时是孙悟空带我回去。甚至有时我在梦中我都知道是在做梦,只是想,梦再长点就好了,不想太快醒过来。
姨妈也曾写过好多信到家里,中间也提到在我走了她的不习惯和想念。她也一直把那个小学,叫成“波儿的小学”。每次信里都要嘱咐:好好读书,将来回上海读大学哦。这成了我学生时代学习的最大动力。我也记得当初离开上海的时候,在火车站她没说两句话,就哽咽地再也说不出来,赶紧转身不敢再看我们,缓慢而迟疑地独自离去。我看到她在月台上越走越远,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我看到身体的轻微摇晃和她时不时地用手在抹眼泪。每次回忆到这一段,我总会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有时我想,人生就是一段航行。从童年开始,你在金色的阳光下,在点点的海浪中间扬帆出航。海风如同命运之手推着你走。有时狂风咆哮,让你会体会大海的壮阔和艰险,那种乌云满天,暴雨如注;有时也会微风拂面,让你体会到日出日落,波澜不惊,夕阳无限。你也会经过无数的岛屿和港湾,和每一个有缘人的想聚。有没有想过,当无尽的潮水退去,看着远方,你最希望少年时代的你,停留在什么地方呢?
我从来都知道自己的答案。
这是秋天上海的上午,在温暖的阳光下,我仿佛又看到自己,那个结实的小男孩,提着家里的废报纸去废品收购站的路上。那个男孩在快乐的微笑,他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光彩。不光是因为卖掉的钱几分或者一毛钱可以归他,而且他是充满活力,内心放松,无忧无虑的。因为他知道,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有人会真心地原谅,会温柔地包容他,随时给予无微不至地体贴关心。他的笑容之所以灿烂,因为那是一个少年本来的微笑,不多也不少。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全世界,“当孩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