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书名:北京人艺经典文库
出版社:中国戏剧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9-09-01
听说《风雪夜归人》的演出得到了周恩来的支持,他先后观看了七次之多。因为是在国统区,要做广泛的团结争取工作,他曾力主话剧要教育和娱乐并重,对重庆的话剧兴盛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这一年我还观看了矛盾创作的《清明前后》,这是赵丹自新疆出狱后导、表演的第一部戏。他自谦道,自己入狱多年中断了表演艺术的创造,感到明显的落后了。还有夏衍编剧的《芳草天涯》,由张瑞芳、陶金、孙坚白、吴茵、赵蕴茹、王戎六人主演,人称这是一次斯坦尼体系的成功实践。此外还有谢添导演的《黄金湖》和《上海滩之夜潮》(著名舞美设计姚宗汉在演出期间回家自杀,成为当时剧坛的憾事)、洪深导演的《鸡鸣早看天》和陶金导演的《密支那风云》等剧。
这些演出令我大饱眼福,茅塞顿开,学到不少东西。我觉得话剧是年轻人的艺术,很容易触发人的联想……老年后饱经世事磨砺、情感沉淀,观剧便很难掉进去了。
“八.一五”日本投降了,举国上下人心沸腾!戏剧界举行了一次隆重的庆祝大会,周恩来和郭沫若都曾亲临出席。会上我见到了金山、张瑞芳、赵丹等多位知名人士。大家都激动异常,有些人喝醉了,放声痛哭……此刻众人的心情可应对:“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伴着抗战胜利而来的是社会的大动荡:有人忙着当接收大员、有人忙着抛售囤积货物……在风云变幻中,那可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啊。我当时即兴画了些漫画来抒发自己的感受。
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城头变幻大王旗,各阶层人士的命运瞬息万变。我认识一个流亡学生,开始流落于重庆街头,后来偶然的机会考上一个翻译人员的培训班。由于他熟谙日语,没多久就被选作首批飞往上海与日军谈判的美军翻译。他是那一趟飞机上唯一的中国人,抵达上海后,人们流着泪欢迎他,献花献酒。可是他完成工作几天后飞回重庆,只能继续流浪街头。
在我们剧社后边住着一个圆润秀丽的女学生,有时来剧社里玩儿。几个月后,我突然发现她像变了个人,苍白消瘦、眼神黯淡、牙根黑黄……别人告诉我,生活所迫,她的父亲竟逼她做了妓女、抽上了鸦片烟。
有一天,我正在剧场售票,忽然有一位穿着入时的女郎来到票房,也来当售票员,我很意外。晚上,我们刚结完帐,社长便来约她去跳舞场了。又一天,戏刚开演,票房还没关门,社长带来某部的一个官员,嬉皮笑脸地要拉她去舞场。她推却说“账还没结呢”,那官员把皮夹子一甩:“赔多少钱我都包了!”我气得站起身骂了一通,然后跑去楼上小屋里生闷气。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在我床边说:“我不去跳舞了,你别生气……”年轻气盛的我真想跳起来喝斥她“生气的应该是你!他们拿你当人看吗?”这位女郎后来告诉我,是她的丈夫为了拉拢上司,要求她这样做的,还让我看了她丈夫(也是个演员)毒打她在身上留下的伤痕。1961年我去上海演出又曾遇到她,她欣喜地告诉我,她已经和那个不地道的丈夫离婚了。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多亏新社会令她避免了沉沦!
在重庆我的收入很少,只买过一本土纸印刷的书——斯坦培克的剧本《人鼠之间》,描写工业革命时期失去土地的农民变为流动性工人的生活惨景。我曾多次为剧中那个力大无比、心地善良的农民工而流泪心伤。那两年我经常回忆起的是《桃花扇. 余韵》里的——“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亦有《长生殿. 弹词》里的——“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吓哈倒,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
名演员项堃得知我志在演戏,便在《清宫外史》里为我安排了一个四大臣的角色。同时,张光约定演剧六队去成都演出《草莽英雄》,邀我同去,并承诺赚取了钱买船票送我回北京。我只得辞谢了项堃的好意,离开重庆。
演剧生涯
成都地处平原,有些房屋的格局颇似北京。似乎这里的封建气息更加浓重,帮会组织林林总总。我们剧社请来的装置木工组就有两个“大爷”。街巷里常见游手好闲的人晃来晃去。
成都地处平原,有些房屋的格局颇似北京。似乎这里的封建气息更加浓重,帮会组织林林总总。我们剧社请来的装置木工组就有两个“大爷”。街巷里常见游手好闲的人晃来晃去。
《草莽英雄》的演出原本是一个势力很大的袍哥大爷出钱约去成都,他看到上座率不理想就撒手不管了,我们立即被赶出了剧场(演剧六队是个比较完整的团体,有中共地下党领导。以后,他们离开成都南下,解放后组成了湖南省话剧团)。当时,经团长张光四下里奔走经营,剧团又在另一个破旧的剧场里演出了《升官图》。这个剧场又霉又潮湿,厕所设在舞台两侧,气味相当糟糕。更有甚者,一次演出进行中厕所里的恭桶破裂,粪水淌入观众席,把观众全都熏跑了!我们演职员就住在楼上的观众席后面,用竹帘当隔间,白日里也不见天光。值得高兴的是,此剧里让我扮演了一个卫生局长。不料演出后不久,成都一个徐姓的警察局长听说这出戏里也有个反面人物警察局长,立即下令停演,还把张光关进了监牢。几经交涉,张光被释放。执着的他继续为话剧事业奔波,前后约定了从上海回家探亲的吴景平、裘萍夫妇(后来在香港定居,从事电影)和血花剧社的万籁天、白玲等人合作,租用了沙利文饭店的礼堂做剧场。陆续上演了《原野》、《风雪夜归人》和《清宫外史》第二部。裘萍在上海出演过《原野》,她主动提议重排这出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仇虎”的人选,张光听说成都有个演过仇虎的演员住在乡下,一边差人去寻,一边让我暂代排戏。那个人一直没找到,后来我也就演了下去。《原野》一剧的戏剧性很强,排演此剧对我是一次重要的磨炼,裘萍和其他人对演出效果也挺满意。《清宫外史》以血花剧社的人为主,万籁天担任导演,白玲演慈禧,我演谭嗣同。谭嗣同的著作古色古香,我试图领会,实在看不懂只好放下。我特地跑去书店里查阅有关图片和资料。演出前有个人跑来向张光讨债,张光还不起钱便请他演戏。我们私下里交谈,得知这位姓黄的人士也是在天津长大的,顿生亲切感。他劝我去重庆参加演剧十二队,说他爱人沙漠在新中国剧社演出《秋》很受欢迎,在重庆名声大噪,剧运看好……这时,我正苦于张光付不出薪水,我回京早已无望。而且,听闻我大哥已经病故,妹妹得了肺病,弟弟跑回去住了,家中生活很困顿,我十分惦念母亲和弟妹们。在成都,我带出来的衣服为了糊口已经基本上卖光,御寒只剩一件鹿皮夹克。住在后台一侧楼梯下的三角地带,只容得下一张地铺,直不起身来。冻得发僵了,只有去大街上走路,走暖了身子再回去躺下(四川的寒天,室内比室外更冷)。经过考虑,我决定离开成都。就这样,于1946年2月我又回到了重庆。
1947年至1949年是中国一个大转变的时期,人们在痛苦中孕育着新生的期盼。
演剧十二队的负责人诸葛明,过去在共产党地下党领导的演剧队呆过,他力图把剧团办得民主化一些。初期,孟超、力杨也常来关心我们。作曲家沙梅为了丰富我们的知识,特请川剧演员李文杰为我们举办了若干场折子戏观摩演出。十二队公演的第一个剧目是《家》,由诗人唐祈导演,沙漠演瑞钰,我演冯乐山,塑造这个人物,天津大铁门里的童年生活给了我一些借鉴。我同时还兼任服装设计工作。此后,我们还演出了《上海屋檐下》、《大雷雨》等剧。《大雷雨》和《夜店》的导演是孙师毅先生,他是中国话剧运动初期的知名人士,也是电影《新女性》的编剧。当时,他正路过重庆打算去香港,声称要去开办电影厂,队里很多人被他吸引。后来听说他在香港生活潦倒,解放后由于周恩来总理的关怀,才让人接他回国,终老于上海。
1948年期间,沙漠夫妇、诸葛明夫妇、李恩琪夫妇相继离队。国民党大势已去,在国统区加强法西斯统治,寄发大量“戳乱”剧本让我们排演。我们把剧本烧了,也就此停止了演出。起初,我看不惯一些剧人的生活作风和争夺权势的派系之争,有人指责我是缺乏政治眼光的“没有思想的人”。回想起来,我的政治敏感度是比较低。之后,有人想组织一台演出约我参加,在我的建议之下排演了《天罗地网》,演出后有报评,指出这出戏于当时的社会气氛极不合宜。我那时出于本能的正义感也画过一些抨击国民党当局的漫画,还画过一张毛泽东的像挂在屋里。但当时我对这场时代大变革的深刻意义并不真正了解。
在演剧队里兼管图书,让我有机会阅读了一些文学作品,其中有《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等。印象最深刻的是《约翰.克里斯朵夫》。《演员自我修养》的第一册也是这时候看的,还阅读了一些元曲。
有些学校请我去给他们排戏,我很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先是为市立女中导演《娜拉》,后来又多次去位于郊区花溪的清华中学,帮他们排演了《夜店》、《日出》和《海啸》,和那里的同学们成了亲近的好友,被他们称为“郑大哥”。那个年代的青年学生都崇尚朴素,女生剪短发、着蓝布长衫或黑裙。他们善意地批评我模仿美国电影的打扮是“奇装异服”。进步学生们还介绍我看一些政治书籍,叫我参加他们举办的营火晚会。晚会上他们演出了活报剧“打倒四大家族!”那些年轻人真挚的热情和无畏的勇气深深地感染了我,使我从社会的黑暗里看到光亮、看到了新生的力量!离开清华中学时,他们送给我一本写有赠言的纪念册,我一直保存至今。重庆解放的那一天我是和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由衷地感到未来属于更年轻的一代!
迎接解放
重庆是1949年底才解放的。先是一连几夜胡宗南的败兵穿城而逃,然后有三天处于真空状态,街上商店闭门,很少行人。我听书店人说街上来了八路军,就去沿街找寻。在一个小茶馆里见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穿四川长衫的人在谈话,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我挤进去做了自我介绍。我说是二野的先遣队,解放大军随后就到。人们问长问短,我也对他说了我们队已造好清册等候接管,他说文工团不久就来。重庆解放第三天,一个艺专同学拉我去看渣滓洞,周围很大一片土地都围着铁丝网,人们说解放前这方圆几里内渺无人烟,特务看见人路过就开枪。那时掩埋死难烈士的两个大坑刚被刨开,杨虎城将军的尸体尚未发现,尸体是遭枪杀后又被火烧的,还有妇女和婴儿,有的背后插进了竹竿,惨不忍睹,回来后我立即画了一张画《勿忘这笔血债》。后来我看到十二军文工团演出的歌剧《刘胡兰》,舞台上的革命激情强烈地感染了我。参加重庆文工团后我还光荣地参加了解放军的入城式,听了刘伯承司令员的报告,我记得开头他是这样讲的:“我们本是一家人长期分开了,如今又团聚在一起,要收拾一下打烂的坛坛罐罐好好把日子过气来……”说得无比亲切。
重庆是1949年底才解放的。先是一连几夜胡宗南的败兵穿城而逃,然后有三天处于真空状态,街上商店闭门,很少行人。我听书店人说街上来了八路军,就去沿街找寻。在一个小茶馆里见到一群人正围着一个穿四川长衫的人在谈话,桌上点着一盏小油灯。我挤进去做了自我介绍。我说是二野的先遣队,解放大军随后就到。人们问长问短,我也对他说了我们队已造好清册等候接管,他说文工团不久就来。重庆解放第三天,一个艺专同学拉我去看渣滓洞,周围很大一片土地都围着铁丝网,人们说解放前这方圆几里内渺无人烟,特务看见人路过就开枪。那时掩埋死难烈士的两个大坑刚被刨开,杨虎城将军的尸体尚未发现,尸体是遭枪杀后又被火烧的,还有妇女和婴儿,有的背后插进了竹竿,惨不忍睹,回来后我立即画了一张画《勿忘这笔血债》。后来我看到十二军文工团演出的歌剧《刘胡兰》,舞台上的革命激情强烈地感染了我。参加重庆文工团后我还光荣地参加了解放军的入城式,听了刘伯承司令员的报告,我记得开头他是这样讲的:“我们本是一家人长期分开了,如今又团聚在一起,要收拾一下打烂的坛坛罐罐好好把日子过气来……”说得无比亲切。
开始二野宣传部一位焦科长,负责把重庆的两个国民党演剧队、两个电影队组织起来办学习班(其中一个是魔术队,它和两个电影队是在南京解放时随联勤总署逃来重庆的)。这一个月的生活、工作和学习都使我感到兴奋和愉快。我们搬进了原中国电影制片厂的旧址,伙食吃得很好。我身兼数职,又办壁报又当学习委员,最后还打算排《李自成》,由我导我演……正在这时,学习班提前结束了,我们被分配到重庆市文工团话剧队工作。话剧队的一些骨干是南京剧专毕业的,有一些是南京解放后组成的南下工作团的成员。重庆解放较晚,政治情况复杂。进队后下边有人对我说:“有人说你演的是好莱坞的工人。”我有了情绪。当时见报上有关于“遣返还乡”的政策条文,我想这时回北京的惟一机会了,于是去向领导请求。队上先不肯答应,我请求了多次最后才批准了(当时正威巴蜀中学排《思想问题》),于1950年5月乘木船离开重庆。船是公家包的,船上有两位负责遣返的人员,后来又选我做组长。几十个人把一只小木船坐得满满的,船舷和江水只有一掌之隔了。船老大身材魁梧,头缠蓝巾,身穿长衫,赤脚高站在船尾上把舵。船过三峡,水势湍急,只见两岸高峰插云,天成一线。正近中午,突然山上传来一声枪响,船老大立时停橹,凝神远望。船上人也都瞪大眼睛,这时万籁俱静,只闻江水滔滔……半天又传来两声,但已渐远。船上人谁也不敢动,听任江水把船送下去老远……原来四川刚解放不久,山中还藏有土匪,他们时常蹿到江边,打死舵手,上船抢劫……我们万幸没有遇上。次日,遇到从下流驶过一艘江轮,激起的余浪造成小船急剧摇晃,船上人吃惊起立,船身失掉了重心。这时船老大陡然大喝一声:“坐下!”一下把人们镇住,都坐在船上不敢动了。船身一泄而下……黄昏停泊靠岸时,船老大才告知我们:“昨天就在这里翻了三条船!”这时我们才感到后怕。到了武汉,每人发给路费,买车票回家。我终于回到了阔别七载的北京,见到了白发苍苍的老母。全家庆幸地说:“要不是解放,今生恐怕难得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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