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归来》,像是看完了一本小人书,黑白两色的那种小人书。每一张画面都是一个定格,而故事的起承转合,小人书是靠文字解说,电影是靠成人的思维想象。
严歌苓不是编剧,电影的故事也只是取了小说的一部分,所以,许多人认为这是张艺谋自己的故事。看完之后,我私下里更觉得这是陈道明的故事,跟张艺谋没什么关系。当然,那些画面里,光和影的运用转换,都最质朴的摆明了叙事的基调----导演想要一部怎样的电影,他用画面来说,所以他还是存在的,只是站在远处。
影片中有一个镜头,归家来的陆焉识,推开家门,门里无人。他放下行李,环顾四周,走到写字台的玻璃台板下,看那些照片----四周忽然暗下来,一束强光径直罩住他的脸,他脸上的动容,几乎在微妙之间,却又是我们这代人熟悉无比的表达。《三联生活周刊》在专访陈道明时,他自己承认这是离他很近的一个人物角色,里面有他自己以及他父辈的很多成分。
印象中好像该是奚美娟和陈道明来演这对夫妇,巩俐的气质似乎不搭。看完后才觉得,影片里的人物都是一组浮雕,而陈道明扮演的陆焉识是浮雕中最突出的那部分。
看之前,先看到了不少负面的评论,有声称自己是泪点很低的人,却没流出一滴泪来------比较之下,我几乎等同于傻瓜了。男主角到位的出演以及题材本身,毫无意外的打击了我。
许多年前,有许多类似题材的电影小说文学作品,例如《伤痕》、《生活的颤音》、《牧马人》、《芙蓉镇》等等,我就是当一个故事看的,没有评价也不会去评价。后来又看到一些书,都从方方面面叙说“十年文革”。知青的书诉说年轻人的命运,知识分子的回忆录记录中年人的悲欢离合。杨绛的《洗澡》《干校六记》,郑念的《上海生死劫》,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包括像《顾准文集》这样讨论学术的书,它的前言后记之类也依然除不去回忆里隐隐的伤痛和感怀。
陈丹燕出过一套三本《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上海的风花雪月》,开始还以为是一套轻松愉快的小资调味品,读后才知,依然是记录中有无声的控诉,追忆中是沉淀的发问,文革十年,打击的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打击的是有钱有优越感的人,打击的也是有年轻的生命却白白去浪费的人。
是谁的手翻云覆雨,终究不让老百姓过他们生老病死循环的日子?是谁让夫妻分离,父子反目,兄弟划界,邻居揭发?
影片中,归来后的陆焉识想了许多办法,也治不好妻子的病。一家人终于盼得相见,却不能相认。女儿丹丹说:“都怪我,害的妈妈得病,成这样。”,父亲陆焉识立刻接上说:”怎么能怪你呢,要怪也是怪我呀?”-----不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哭点,反正让我听来无限辛酸。
再一次觉得小人物活着的可怜,自然界的天灾,躲不掉。非自然界的人祸,也挪不开。什么都只有拿自己的血肉之躯,撑着,受着。
有一次去城北的朋友家做客,晚间归家的时候,要在高速上开几十公里路。一边开车,一边见黑云压顶雷声滚滚,云势急促,仿佛一直在车前头。刚回家就接到朋友电话,问我们一路大雨,可有妨碍安全到家?我们答曰“无雨,只是被黑云追赶一路,态势吓人。”朋友诧异,说我们前脚刚走,他们那儿大雨滂沱,至今未停。原来他们那里才是雨头中心。
文革那一代人被牵连,被打压,被迫害的生活,于我终究只是头上的那块黑云压顶。
我大舅从上海铁道学院被发配去黑龙江,已经在哪儿呆了几年。七十年代初吧,有一次请病假回上海看病,悄悄绕道南京看望外公外婆。正巧赶上我下放插队到农村的三姨,搭顺便车,背了一麻袋螃蟹回家。兄妹好几年没见了,都特别高兴。煮了螃蟹上桌,开了过年才用的大灯泡,细心的大舅想想又用报纸遮住强光,有人大点声说话,就指指对街的邵家,邵家的儿子正是工宣队长,常驻在一间中学。
某种尊卑有序的压抑,小心,夹着尾巴做人,家里的大人都有点这样,是我儿时可以意会却不能言传的感觉。后来知道不过就是家庭成分不是那么硬正,然而那时候却是最令人窒息的缺陷。
影片中有一段,陆焉识趁着妻子熟睡时,推门进去,想看看。我儿子熟睡时,我也常常进去看看,自己熟睡中的亲人,看着他们安逸的样子,自然有一种由衷的喜爱。
可怜的陆焉识却被妻子误认为工宣队的方师傅,妻子嘴里说着“方师傅,焉识没被枪毙,我已是感激不尽了,但你不能再这样了,,,,,”。
想来,方师傅其实无所不在,知青点,街道上,学校里。时代造就了许多方师傅,那又是怎么样的一个时代?
其实是我们自己有许多记忆的破口,一旦被触及,往事便像泄水的闸,泥沙俱下。
跟电影有关,其实,又跟电影的好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