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里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再这样没完没了的重复是你在我病休时照顾了我,我就去庙里当尼姑,断了这些瓜葛,自生自灭好了。"尹沙握电话手己青筋暴露,另一支手神经质地在空中挥舞颤抖。"你掉头发,我替你担心,也尽力帮你想办法,但我不能代你受过。你还要怎样?每天象你一样拉张苦瓜脸吊丧?!我办不到!"尹沙一口气吼完这些,挂断电话,将手机摔在沙发里,不停地喘气如牛。她难以控制快要爆发的情绪,象只被蒙了眼睛的斗兽,在客厅厨房卫生间来回打转,却找不到攻击的对象。
除了空气,还是空气。这是属于她的领地,只有她自己。电话那头的妹妹,也仅限于停驻在电话那头。关了电话,就可切断关联。
她又一次确定自己选择的正确性。选择独自一人生活。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尹沙终于在厨房里停下脚步,打开了冰箱,冷气扑面而来,开了罐啤酒,一饮而尽。当最后一滴啤酒倒入喉咙,发醇的气泡重新涌上鼻腔,将一口呼吸斩为两断,本能地憋气之后,她终于找回了正常的呼吸。
她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睁开眼时,才感到自己周身无力,象只有了漏洞的冲气玩具,这个漏洞越来越大,终于没有足够的力道支撑皮嚢。她倚着墙,慢慢滑落,将自己的身体折成L形,贴在墙和地板上,然后屈膝,报臂,将重若千斤的脑袋放上去。她终于又找到这个熟悉的姿势,这个让她感到安全,舒适,自保的姿势。窗外,是灰蓝的天空,高层公寓没有绿树没有花红没有飞鸟,当然也没有季节更替的灰蓝的天空。她所熟悉的色调。这种色调让她归复平静,让她可以在自己的领地真实面对自己。
她当然记得,前年自己摔伤了脚踝,是妹妹尹里照顾她起居;去年由预防针引发精神萎靡,是尹里陪伴左右。亲情所系,让她每一次的劫难,都不至于单打独斗,尹里义不容辞地向她伸出援手。如同多年来两姐妹相扶相持一路走来,互为援手。而今天,对自己最亲近的人,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自己是不是过于无情?尽管她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如自己一般,最大限度地消化吸收自己的遭遇,将所有的悲喜倒入灰蓝色的天空,拍拍尘土,继续去经历新的悲喜。
如彼时,父母亲的相继去世,给两姐妹的沉痛打击不分轻重。自此,尹里和她的男友形影不离,双亲离世的孤独,让她更加需要另一个怀抱的关爱。尹沙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自闭。那时,她也不过二十三岁,刚刚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栖身之所,一切美好似乎刚刚开始,父母亲就这样轻易撒手而去,他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视的人啊。她从此孤立于世,除了尹里这个血脉相连的妹妹,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和她的生命有关系。
她仍一如继往地每日工作,正常作息,不需要和人群的过多接触,没有与人的亲密关系。逐渐地,在这种简单的生活里,她感到由内而外的宁静,在这种宁静里,她感到快乐。她的脸上有了笑容,她参加一些公益活动,她正值青春妩媚的年龄,她的笑靥曾让一些男人痴迷,她浑然不觉,依旧独来独住。尹里曾说她是一块木头,她不置可否。她宁可成为木头,木头应该可以堂而惶之地离群索居,不去过问尘世的情感纠葛,也就没有了痛和失落吧。也是从那时候起,她喜欢上了公寓外没有任何装饰的灰蓝色天空。没有喜怒哀乐的天空。以后的几次住地搬迁,这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挑选条件。
她坐在墙根里,面向窗外的灰蓝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有细密的雨滴打在玻璃上,然后滑下,拉成长长的水注。她开始有点自责。尹里向她唠叨掉头发已不是一天两天。尹沙不以为然,谁不掉头发呢?而且她看不出尹里的头发有什么质的变化。她不明白尹里为什么拽着这样一个因由,而且联想到父母的病灶的遗传,成为不折不扣的祥林嫂。尤其是在这段时间,她刚刚走出精神萎靡的低谷,工作顺风顺水,开心快乐地渡日,她不需要负面的能量来影响自己的好心情,更不需要对以往所有不堪境况的沉痛回首。尹里每日的来电哭诉,让她简单快乐的生活笼上阴云。这是她所不需要,也不能接受的。多日来的隐忍,终于在今晨爆发。
•••
窗外,依然是灰蓝色夹着雨丝的天空。她有点疲倦,乘了电梯下楼,出了楼门,来到人声鼎沸的街市。人们赖以生存,寻找安慰的空间。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
她来到熟悉的小歺馆,叫了一份鱼肉饭,静静等待。有人来搭讪,她没有回应,那人幸幸地换了张桌子。她本不是倔傲冷漠的女子,但今日,她不想说话,她不勉强自己。在这里,她只需要一份鱼肉饭,将自己疲惫的身体填充。仅此而已。她的需要从来简单明了。她不贪心,不奢望多余的附加的东西。尽管这样,她都不可避免地遭遇试探。一如那一场持续三年的恋情。
那是三十岁的她,在职场有了满意的位置。多年来简单、专注、独立的素养渗透入日常工作中,让她自信地在这样的群体里凭一技之长占据一隅。当他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确定他应该是她生命里一个有关联的个体。他们很快得以联合,从精神到身体,完全的付出。她以为日子可以这样继续直到终老。她只要这个人和她一起走完剩下的人生路,互相扶持,息息相关。
可是相爱简单,相处却并不容易。最初的激情过后,他的谎言浮出水面,他的懒散浮出水面,最致命的,是他的宗教信仰横亘在他们中间,还要加上他的家人的阻拦。她仅只需要和他联合成一体,走过生命的河。仅只这样一个小小的需求,也终究被现实剪得七零八落。前后持续大约三年的时间,她终于在他再次谎言时,承受不了长久以来积淀的疲倦和无望,默默转身,将他永久地留在了过去。她回到公寓,坐在墙脚跟,面对灰蓝的天空,竟然连眼泪都己干涸。那一段时间,也是尹里隔三岔五地来看望她。带来新鲜的水果陪她坐在地板上看窗外的天空。
在她最孤立无助时,只有这一份血脉相连的情份,守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
热滕滕的鱼肉饭加一小碗蔬菜汤,让她有了热度和力量。这样独自用歺已成习惯,并且成为她的简单独立生活的快乐元素之一。不用找话题,不用迁就别人,不用奢侈,不用出声,用自己的速度咀嚼,全心全意地享用食物。人的大脑不能同时做好几件事,这是她很认同的理念。父母亲的去逝,让她倍加注重健康,她简单独立的单身生活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作为承载。尤其在那次恋情之后,她更加确信,除了血缘的维系,其它一切的关系都如蛛网,貌似紧密相联错纵交织,可是一阵强劲的风就可以让它灰飞烟灭,这样脆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用真实的生命和时间去经营?
她不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认真经历她的单身生活,简单,快乐。
她出了小歺馆,雨还在下。她不知不觉来到车站。为什么来车站呢?让身体指挥大脑吧,她自嘲地笑笑。下一班地铁还有四分钟。她拨通了尹里的电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