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娘

 

恩娘其实是老公的姑妈，我一开始以为是因为姑妈一手将老公兄妹三人带大，比他们自己的母亲还亲，对他们有恩，所以他们叫姑妈恩娘，可老公说不是，他说他们老家那一带，就是这样管姑妈叫恩娘。

我第一次见到恩娘是当年和老公去他家结婚的时候。恩娘那时刚过70岁 ，可皮肤白皙依旧，五官端正，气质优雅，虽然微微有些发福，但仍能依稀看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风华绝代的漂亮女人，而恩娘让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那种安详的，与世无争的，近乎皈依佛门的师太般的恬静，而当我流着泪听老公讲完恩娘的凄美的故事后，我才真正理解恩娘的洗去铅华的神态和看破红尘的心境，是经过了多少磨难和煎熬而来。

恩娘年轻的时候是江南的一名大家闺秀，父亲是国民党的高官，恩娘曾参加过宋美龄举办的party，party上宋美龄还送了她一张手绢做礼物。她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公公是她的大弟弟。公公说恩娘年轻的时候曾是学校校花，追求者众多，后来嫁给了一名国民党的军医。

故事发展到这里本来一切都很美满，如果共产党不造反，如果国民党没那么不经打，如果国共合作成功。。。恩娘的一生就不会这样凄惨。命运改变是在新婚后的一个月，那时正值解放前夕，那个国民党军医姑父被派去台湾执行任务，恩娘本来是可以跟他一起去的，可她妈妈，也就是我老公的奶奶说军医很快就会回来的，现在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就别跟着一起去了。

就因为听了当妈的这一句话，新婚才一个月的恩娘，和才当了一个月丈夫的军医，从此音信杳无，谁也没想到，这一别，会是四十年。

这四十年中，恩娘守着一个月的婚姻，始终未嫁。一开始一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偷渡都试过，还是没能将恩娘送去台湾和那个军医团聚。后来父母相继去世，恩娘万念俱灰，无依无靠的她只好和弟弟一家相依为命。公公婆婆年轻的时候工作很忙，经常出差，恩娘便将弟弟家姐弟三人视如己出，她的一生就这样奉献给了弟弟的三个孩子。

老公说，他记得小时候恩娘常常带着他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他说恩娘常常是一边哭一边说，而说的最多的其实只有一句问话：“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走啊？”

我一直觉得那一个月的新婚如果能给恩娘留下一个孩子，恩娘这一生也许不会这么悲惨，可惜一个月的婚姻没有给恩娘留下一男半女，只有心中永远的痛。

大陆开放后，姑父经过多方打听寻找，终于在90年联系上了恩娘，不久，姑父就回来了，姑父和恩娘经过40年，从青春年少，到年逾花甲，他们终于见面了。当时是老公带着恩娘去上海接的姑父，我相当好奇新婚恋人分别40年后再相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因为老公当时在场，所以我曾缠着他问个明白。

我问：“见面时一定是抱头痛哭吧？”

他答：“没有。”

继续问：“那紧紧拥抱在一起吧？电影上都是这样演的。”

答：“没有。”

不甘心，接着问：“那握手了吧？”

“没有。”

“那你说说他们究竟干什么了嘛？”

“姑父老泪纵横看着没有一滴眼泪的恩娘。”

“恩娘怎么会没眼泪呀？”

“早就哭干了。”

不知道恩娘和姑父当年是在什么情形下分别的，我相信他们谁也不曾想到闭上眼再睁眼看到对方，要隔40年。

姑父到台湾转业后在台北开了一家牙医诊所，十年后再婚，育有一对儿女。我不知道当初恩娘和姑父是自由恋爱结婚还是受媒妁之言，而恩娘终身未嫁，姑父10年后再娶，都信守那一个月的承诺，我愿意相信他们之间有真爱存在。

姑父回来的时候老公带着他们在上海玩了几天，在上海住宿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老公给他们俩开了一个房间，可酒店死活不让两人住一起，因为没有结婚证。

回到XX后，两个人在依山伴水风景优美的XX边上的旅馆住了一个月，听说姑父当时送金戒指就像天女撒花一样，只要有些沾亲带故的，见面礼就是一颗金戒指。

姑父走的时候留下了够恩娘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费用，90年代初我老公出国留学带来的五千美金就是恩娘给的，那个年代五千美金是一个很可观的数目了。

姑父见了恩娘后回到台湾几个月后就自杀了，没有人知道姑父自杀的原因。我想姑父得知恩娘为了他终生未嫁，我相信姑父一定背负着强烈的自责，也许他早就得了忧郁症，早就想自杀了，见了恩娘，把她安排好了，了却了一桩心愿就放心地走了吧。

姑父自杀前曾写了一封信给恩娘，公公多年前给我看过那封信，只记得是小楷的繁体字写的，而且是从上往下，从右往左写的，信的内容我已经忘了，大意是他这一生对不起她，叫她今后要好好地活着。

恩娘把老公几兄妹带大后，就回了老家一个人住在老家的旧宅，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我们回来探亲时，才从老家到XX市来。

几年前恩娘的邻居发现几天没有见到她出门了，开门一看，才发现恩娘坐在凳子上，已经去世了，恩娘就这样走完了她的一生。

听说老家的人想给恩娘立牌坊，可能就是传说中的那种贞洁牌坊吧，以让后人记住，世上曾有位这样一位女性，为爱一生守候。我为这块牌坊哭泣，因为年轻时曾被誉为校花的恩娘一生只做了两个月真正的女人，（如果40年后和姑父在XX边住的那一个月又让恩娘做了女人的话）。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当年老公从美国回来和我结婚，只呆了两个礼拜就回了美国，走了之后中美发生了严重的摩擦，我突然心血来潮，跑去问老公：“如果当时你走了，中美断交了，你要我像你恩娘一样等你40年吗？”

老公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地说：“你我还不知道了？中美前脚断交，你后脚就改嫁。”

我被他这样的回答气得跳起来，可是转念一想，他说的是事实，不让人改嫁简直就不人道嘛，我才不要守一辈子活寡呢，我承认我没有恩娘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