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四五 联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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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妹还是眼泪汪汪的去上大学了。报到那天,老黄怕出意外,让厂里卡车送她去的,民兵排长阿乡跟车,押送去劳改似的。跟她爷娘说好,每月工资由出纳送她家去。

天熊表面上谈笑自若,看见头头突然全不认得了。在厂里狭路相逢,比如上厕去浴室,也不让道。老黄主持的全厂大会和团青学习、哲学课,不再参加。班组学习看艾班长面上,勉强到场,逢有厂部头头在场,借发言说几句讽刺话。上面都知道原委,不和他计较。干活的主动劲消失了,干完份内事了结。顺风原对他一点羞愧,烟消云散,两人反而接近。天熊有时还去仓库和他寝室,说说笑笑,议论厂里的不是。

这场风波在厂里几无反应,除腊妹天熊顺风外,似无第四个人愤慨!董门板这次识相,想到自己出身,谢绝班里提他上大学,现在他和蛤蟆,见到天熊叹息以表同情,其实也许高兴,多一人领教“老黄的真面目”。老陈、周先生、蒋仁昌他们听说腊妹的事,摇头说老黄做得不对,但不敢公开讲。艾班长不表态。只有庄菩萨公开的高兴,笑吟吟教育他几回,天熊不理。

小鲫鱼和大猫,对天熊的没出走,感想复杂。因为相信了顺风的的鬼话,国容在家第二回大哭了一场(第一回是把天熊的票转给庄文之后),晓芬也是暗自哭过了。

晓芬凭自己的细腻、直感,认定对师兄只有等待、永久的细心的等待,哪一天他感情冲动,过了头——她就胜利了。自己是不能采取一点主动的,因为他像是自私的,大男子主义的,有许多不着边际的人生设想······有时是呆板的,愚蠢的,做人上人的干部性格是没有的,只顾自己感受的······她对自己的容貌是自信的,自傲的,但是没有优势——他也是英俊的,人又腼腆,很有女人缘······她家是纯朴的,贫困的,像张白纸,而他家像是在中上层,他那个世界她是不知道的,两人是两个世界。

她原先也仔细地算过,照她家里的具体情形,指望天熊至少等她三年······这三年里千万不要出岔子!可是还是出了,先是咸鸡、庄文,后来是学医、国容、家中的安排······一切化为零,只成一段初恋记忆。

可是一旦见了他,浑身就在震撼中,她仍是一切愿意告诉他,一切愿意为他做,她是没出息的。

国容恨晓芬的回来,恨得牙痒痒的,幸好没有发作——她是心虚的,她横刀夺爱,终究没能夺下,被不认识的女子夺去了······她于他是有恩的,但他并没有求自己,是自己要去帮的,“送上门的”!

她的家对他敞开,心扉敞开,他没有这样。连虚邀一下上门也没肯,城府太深,实在无情,可恶可恨!

因为都是落空,两人感情上和解了,大家不说穿。天熊被戏弄后,靠拢梁山势力,她们却是接近官府了。顺风称她们是半官方人士,她们不要求入党,和老黄没私人关系,有别于皮蛋她们。晓芬看病本事好,对人有同情心,尊亚娣为领导,在行业里名声和厂里人缘,都是最好的。国容精明能干,每天和厂里计划、生产、供销方面联系,理得顺顺的,有时出去开会,发言头头是道,得到上级表扬,风头似要超过监管科室的皮蛋。下台后做普通检验员的阿坤对她服贴,很称赞的。这里其实是她主管,方娘是个空架子。国容从不说她亏空,她是满意了。

与晓芬的和解,是她主动些。也为了本职工作,掌握人员的病假情况。于是玲玲也和她修复了,在情报和老黄耳边,成为她苏某人的后台。刚进厂时的投缘,灵光重现。
冬天来了,民兵值夜成为苦事。国际形势松缓些,值班人减少了,一般还能自己组合。轮到日班和早班值夜的男工,不溜回家吃晚饭的,就去高兴记喝酒,回来在食堂打纸牌(麻将是不允许的)。女工则是在澡堂大洗床单被单和老公小孩的脏衣服。

国容这天和晓芬结伴值夜。国容是头等疙瘩脾气,探明能换上干净被套床单才肯睡厂里的。两人是日班,浴后放心洗袖套、围裙、白大褂,再在锅炉边挂好。顺风早在厂门口候着,拉国容去打乒乓。国容回绝:“才洗过澡,你想得出!”又提议一起打扑克,两人说晚饭没吃过呢——正好总值班的歪歪拉喜蛋去高兴记,让两人同去,国容道:“对不起,讲是吃面,又要酒,陪你魏大爷吃酒真吃不消!”晓芬嘻笑,歪歪恼火道:“那你们不准钻值班室,要各处巡逻的。”

两人不理他,但不敢去医务室和包装间亮灯结毛衣了,拎大袋子直上黑漆木楼西头的值班室,在里面用木门栓上死。有日本风味的木拉窗钉死的,朝天有老虎窗,用拉绳半开着。女值班室搬过几处,曾和男寝室、总值班室隔层木板壁,出过桃色事件后,避之远远,在小楼末端了。

从袋子里取出远红外小电炉、酒精炉、蒸锅。小鲫鱼倒出切好的年糕片和蔬菜,煮起来。国容道:“看我的好东西!”变出两个大粽子、一对大虾、两个大螃蟹,晓芬惊奇不已。国容道:“是我姐的那一个出差,顺路来上海送的。”葱姜糖醋也带来了。晓芬叹道:“我是穷人家饭菜,每次揩你油,怎么办呵!”大猫道:“别胡说,你讨打是伐?”两人痛吃一气,然后出去洗了,收拾干净。

两人用力把两个单人木床拼拢,各倚在被子山,争分夺秒的编结了,一边扯闲话。穿新驼毛棉袄和新棉皮鞋的,看另一个太简素,不赞成道:“你罩衫还是新置一件好。”

“我也这样想,钱呢?”

“太哭穷了吧。”

“为了看病,没办法,买这个上海牌,把所有的积蓄用光了。”全市唯一的凭票的新表是120元,她才36,还要交家用。国容得意道:“我省了这个钱了。”伸腕露出她娘的小金表。晓芬羡慕道:“我知道,我下一部就想赚钱买台洋机,自己裁裁踏踏,可以省点钱。不过也没地方摆。”

“你手是蛮巧的,我承认。这样吧,明年开春我家来老裁缝,你来多做几件。”

晓芬不应。国容道:“那就算答应了!从前你出去学医,我觉得不合适。你一个斯斯文文的人,话不肯多一句的,要去侍候那些男人,包臭脚、打针,我不敢想像。可是你有办法,会人人满意!要是我,每天要吵!”

“人人满意?你想得出的!我不还嘴罢了,最烦是开病假,我是想穿的,只要不是头头特别关照的,我一律宽大,我做啥恶人?实在难弄,要轧扁头的,我推给亚娣、通给玲玲,叫她们想办法······亚娣是清静了,她分管订药、进药和计划生育,老黄要什么贵重的好药,她去买来偷偷塞过去,我只当不看见。她就是掐生育指标,有时被人骂:你养几个?气得哭。现在她也乖了,交给领导处理。如今做事,有多少是讲道理讲通的!”

“你师傅倒牵记你,常常来你这里。”

“她还不是为病假?人懒。”

“她舍得病假的?”

“你说哪一个?老陈啊!我以为说小莲。老陈也主要不是看我的,告诉你个秘密吧,亚娣刚进厂时,他和她谈过恋爱的,你想不到吧!”

“还有这事?为什么吹了?”

“啥人晓得,没透露过,还是天熊告诉我的。她现在男人是党员厂长,比老陈好,不过工资没老陈大。”

国容听到讲天熊,愣一下——这是小鲫鱼第一次在她面前说他名字?叹道:“这回他刺激受得深。会给腊妹去糟塌,我也想不通。蝙蝠歪歪都不是人,对我说是男名额!”

“不会让你去的。”

“是啊。其实我是真想去,小厂没啥意思。将来松了,我想调去天熊爷的715厂,他爷准肯。你笑什么?这里有秘密的,不告诉你······五台山的人看我是跳龙门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一房间的大嫂、戆女人,查到她们问题,怕返工、扣奖金,冤枉鬼叫。每天叹穷经,要么讲别人亏空、讲轧姘头事体,我只好耳朵塞起做聋子。炉台上几个老不要脸,二十分钟的调休也赶来鬼混,动手动脚,有次把美玲的衣裳掀开,把姜凤英的裤头拉松,大家哄笑,方娘也笑,我忍不住,板面孔痛骂一顿,被我骂走的······喂喂,你在想什么?”

“哦,结过头了”,晓芬往回拆绒线,笑道:“我想起个事,上次是啥人写信给天熊的?”

个把月前厂门房有封寄天熊的信,明显是女性笔迹,落款是“内详”。小厂的未婚男女有陌生来信是大事。晓芬听顺风讲:国容请他去摸情况。后来没有下文······大猫冷笑道:“你念念不忘么。”

“今天又来信了。”

“哦,是一样笔迹吗?”猫眼睛亮了,追问仔细,叹道:“那是他户头了。上次顺风去问,他好像是挺爽气,承认是高中的同班女同学”——小鲫鱼不满足的看着她——“没有了。猎狗去探情况,要看他脸色,他肯多说吗?”

“不对啊,从前顺风的意思,是他爷的同事小孩,或家里的什么远亲。”

“是啊,包打听的话不可全信,要么又添出个来争的?不管怎么说,梁天熊这人不好,花头顶大的。 你叹什么气?我讲得不对?”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男人都是没良心的。”

“就是。”

两人无趣的沈默,痛恨天熊。

国容道:“我手也酸了,不结了,我们睡吧。”于是收拾了,钻进被窝。拉熄了吊灯,顿时墨墨黑,良久才感到老虎天窗漏进一块月光,洒在联床的脚跟。国容呆望着月光道:“提起这个人,我心里总不舒服,有个块似的。我们黑头里黑讲,天亮全忘光,好不好?你讲呢?”

“好,我听着。”

“上回去伏龙洞,庄文是我道伴,讲了甲班很多事,包括陈人厚、你、天熊的事,有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很新鲜。你在听吗?”

“哼!”

“你好像有点气她?她是直肚肠,人不坏的,我了解。”

“她是两面派,什么一切皆空,她看中天熊的,那个热乎劲你没看见。”

“哦?不过天熊心里没她,我有数的。她有个妹妹庄雅,和天熊堂妹在一起,好得割头似的。很崇拜天熊的阿姐叫天晶的。”

“我不知道。”

“多晓得点好的,你有他什么情况!”

“怎么没有,陈珠儿听说过吗?”

“是女的,她是谁 ?”

“是秘密,不好跟你讲的。”

“你敢!”移过来伸手胳肢她,小鲫鱼急叫讨饶。大猫道:“不晓得我的厉害!这样吧,梁廷是谁,听说过吗?你说这女的,我说梁廷,大家不吃亏。”

于是说起去陈人厚家,老陈要把女儿做给天熊,场面如何好笑。国容很有兴趣。末了道:“梁廷就是天熊的爷,清华毕业的,阿拉阿姐也是。他是715厂总工程师,从前在什么乌鸦洞做过,见过蒋介石的。”

晓芬大惊,吃醋道:“他跟你讲的?”

“他跟我爸讲的,我在旁边听见。”

“他真来过你家?”

“这还有假?你问他么!哦,不要告诉顺风,天熊关照的。”

晓芬情绪低落,装不经意道:“他家有几间屋?”

“我没去过,也没问过他。”

晓芬舒服点了。国容道:“我爸讲,梁廷的级别,国家派房子,会有两间的。如果不要国家派,自家有私房,难讲,可能很大。”

两人沉默。国容寻话道:“你现在气他吗?”

“你气煞了?”

凶道:“是我问你!”

“我不气。我一直和玲玲讲: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吹牛!当我看不出你们从前老要好?”

不应声,像在黑暗里得意的笑。国容觉察,示威道:“他跟我,也蛮要好的。”

噗嗤笑出声。国容骂道:“促狭鬼!”

悠然道:“阿拉是师兄师妹。”

梗一下,反击道:“这算什么,人家当阿拉是夫妻!”

“你瞎说。”

“别急么,听我说。有座山是名胜古迹,我和天熊两人去玩,整个山就我们两人。他带啤酒和茶叶蛋,我带桔子汁和蛋糕。山上树林密,庙已经废了,我们寻泉水吃,在崖边,两个人要紧拉着,否则掼下去,命也没有。有意思吧,这时冲出个解放军,枪对着我们,问:你们是夫妻吗?拿出证明来!好玩伐?”

“吹得不像。”

“我要一句吹的,我不是人。你去问他!”

“他跟我夜里荡马路,荡到半夜里。也是两个人,后来下雨了,我们合用一把伞!”

“他和我也合用一把伞的,艾小兔看见的。”

“你们上山是几月里的事?”

“你们荡马路呢?”

沈默后道:“我们是拉练,营部溜出来上山的。”

“我们是民兵夜巡逻。”

两人笑得透不过气,肚皮痛叫姆妈。 后来晓芬细如蚊子道:“哼,要是没有你!”另一个嚷道:“哼,要是没有你!”两人动了气,仇恨吊起来,黑暗里咬牙。

“两个人在山上,有什么好事!”

“这倒是没有的”,心想:有倒好了!“只有吃水时,他拉紧我腿。不像你们,师兄师妹,乌七八糟的。”

“放你的屁,阿拉清清白白的!”

国容叹道:“算了,过去的事,你还计较。便宜那个人,以后我们责问他。”

“没意思,我要睡了。”

“还早呢,求求你不要睡,不讲他了,讲我们自己的事。”于是大猫吹嘘她不急于找人嫁人,生人介绍如何不可靠,都是戴了假面具来谈的。又道:“不过真当老姑娘一辈子也可怕,我们弄堂里几个老小姐,用浴缸、公用灶间受人欺的。人还是要拣的,我不肯马虎的,反正要看准我占上风、能当家的。”

“真是只猫,你要寻老鼠。”

“就是,你呢,拣什么样人想好没有?”

叹道:“我这样家庭,还拣人家?”

“这什么话,看本人的。社会上据说寻漂亮的最难,你占便宜的。菩萨讲:小鲫是阴柔之美!”

晓芬道:“讲到底人是自私的,人的一生没什么意思,确实是空的。”

惊讶道:“你真这么想?菩萨现在条件好了,她也不这么想了。人一生就是这么回事,管它有没有意义。阿拉阿姐,是个悲剧,我和她脾气相反。她是斯文得要命,她那位我是看不起!没一样条件是好的······所以家里有什么要给我,我总说给阿姐吧。家里的好绒线好衣料我没要过。今年晒霉翻箱底,姆妈拨我看一只白金钻戒、一对方戒、一对银碗和筷、调羹,说我结婚时不给钱了,就给这做纪念。我讲不要,给姐姐吧。姆妈说她一份已经给了。我想想还是要了,虽说没用场,压压箱底也是好的,你讲呢?”

“我是这种东西见都没见过。”

“不可能,你爷是医生。”

“小医生。我小时候见姆妈有根细金链,串个小鸡心,里面有照片的。文革一来,上交单位了。你们不交的?”

“也交的。留下是一点点。你姆妈戴这个,也是时髦人。”

小鲫鱼叹气,道:“你家里交饭钱吗?”

“他们不收,叫我自己存着,自己准备。他们没钱,都用完的。我就是买便宜货的毛病,看见了手痒。现在东西暗涨厉害,你也要注意采购了。”

“我这点钱,要交一半,拿什么采购?我在家里脾气老躁的,要骂人的······”

国容不敢言语了。

“我跟玲玲在一起,说的话跟你是全不一样的,她也很叹气。”

国容点头,知道玲玲家是贫困的,房子比晓芬还差,街面的一小间,脚都踏不进。所以玲玲对国容有保留,有阶级意识。

有人上楼和讲话声,擂房门了:“啥人把门拴死了?小鲫、大猫,才九点钟!”两人听出是喜蛋,不理。歪歪酒后舌头打滚的嚷道:“快起来,五台山出事了,失火了!”

国容一吓道:“不许瞎讲!”晓芬悄悄说一句,国容大声重复:“触自家霉头要报应的!”

喜蛋老实道:“打几副牌吧,早了睡不着。”

两人发笑。国容道:“小鲫人不舒服,已经睡着了。不信你们门缝里张张,早灭灯了。”

外面人照做,扫兴骂道:“两个懒虫,以后不许你们搭档!值夜要巡逻的,十一点前不能睡,真失火怎么办?”

国容道:“我会跳起来奔过去,不会比你魏大爷慢的!你行行好吧,我明天一早要去外厂检查参观,这几天累得头浑淘淘,脚软冬冬,要么你代我去?”

歪歪笑骂道:“你个小赤佬,花头最多!好吧放你一次码头。电炉不许开呵,怎么热烘烘的?”

“你老酒吃饱怎么不热烘烘?好了明早会!”

脚步声远去了,两人好笑。国容想不通道:“跟这种男人混在一起有啥味道!”晓芬道:“她结婚有日脚了,在弄房子了,皮蛋出主意——”

“Stop!这种人不值得谈!”

“好吧。下个月厂里要年终聚餐了,你听说了吗?打破班组,一桌半桌,自由结合的,玲玲又要拉我了,都是头头,我不想去······你怎么想?”

“我也不想在包装间吃,天天看厌的。”

“亚娣和老陈都是我师傅。”

领会道:“对呀,叫老陈出面,天熊不得不来,我们两个审他!审得他发抖!”

“你想得好。”

“我想得好?你这鬼灵精!”

漆黑里小鲫鱼嘻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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