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凌晨六点钟她在南长街上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看见他的二八男车依然在那里。薄雾笼罩中的街头,原来放在一起的几百辆自行车大部分都已经没有了,他和她的车孤零零地立在一颗老槐树边上。他的车好久没有维修了,她听见他父亲经常对他说,车就像人,你不给它服务好,它就不给你服务好。他总是到家就把车放在墙边,多数情况下放在她的后窗下,就进屋去了。他从来不去擦车,也不给车上润滑油。他的车骑起来咯吱咯吱的响,一进院子,她就能从后窗外听见车的咯吱声。
昨晚军队没能进到天安门广场。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曾经有些危险,一只从北京站出来的军队前进到了距离广场五百米远的东长安街上,但是在学生和市民的阻截下,三点钟又撤回了北京站。大会堂和天安门里藏着的军队也没有趁着广场人少的时候出来。天亮的时候,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又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夜晚,一个有人喊着狼来了,但狼只伸出爪子试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妈妈已经下了夜班回来,在家里给弟弟做早饭。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妈妈生气地说。不是叫你昨晚回来看着弟弟吗?她忘记了她说什么了,她真的忘了说了些什么,多年以后她依然想不起来她当时说了什么。她可能只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句话,因为她进家的时候还在懊恼着一晚上也没有跟他讲什么,他就突然失踪了。她记得妈妈突然把手里的碗摔在了地上,碗碎成了几大块,里面的玉米粥流了出来,黏糊糊的流了一地。妈妈用手指着门,用很大的嗓门怒吼着,叫她出去,以后再也不要进这个家门来。
她震惊了。她害怕了。弟弟也吓得张着嘴,一口粥再也咽不下去。她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发这么大的火儿。妈妈浑身颤抖的指着她说,你知道昨天在值夜班的时候,我多担心你吗?你知道养你这么大多么不容易吗?军队要清场,他们会杀人的。我养你这么大,好不容易盼着你上了大学,再过几年就毕业了。这些年来,你爸爸不在家,我一个人上班,带着你和弟弟,里里外外,晚上觉都睡不好,累死累活,为了些什么?你个死丫头要想找死,你现在就给我滚,离开这里,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再也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就当没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还少担些心,怄些气。你以为你骗得过我吗?我是谁?我是你妈。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撒谎没撒谎。昨天我特意到学校去叫你回家,你答应的好好的,然后你晚上去了天安门。你去了一晚上。前几天一个绝食的死在了我们医院,你知道不知道?他叫骆一禾,一个诗人,二十八岁。他的家里都不敢给他举行葬礼,怕以后惹事儿。你不知道昨晚多危险。医院都接到了命令,要医生和护士都不能离开,要医院准备好血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想被他们当作暴徒打死吗?你爸在外交部,家里出了暴徒,你爸还能在使馆工作吗?你这么大了,你不想想,你不想想你会把这个家给毁了吗?
她被吓哭了。她不知道妈妈会发这么大的火。妈妈过去的脾气一直都很好的。她跟妈妈说对不起。她说这几天再也不出去了,就在家里看着弟弟,哪里也不去了。她说完就跑回了自己的屋里,把门锁上,凉鞋甩在地上,趴在床上,用被单蒙住头,哭了。她不停地哭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泪水,总是流不完。她恨他。
昨晚那个瘦高个一叫他,他立即就站起来,挎上书包,跟着瘦高个走了。他再也没有回到她身边来。他连一句再见都没跟她说,就走了。她一个人坐在台阶上,还在傻傻的一直等他,想他可能会回来看她一眼,跟她说句话什么的。她等到天亮,他也没回来。
她趴在床上,一边哭着,一边恨他,也恨自己。她知道他心里一点也没有她。如果他心里有她的话,他会回到纪念碑的台阶上看她的。她等了五个小时。整整五个小时。要不是因为她等他,她就会在妈妈下班之前到家,妈妈也就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儿了。都是因为他。这个可恨的人。她再也不会跟他好了。让他后悔去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喜欢他了,他却不知道。他毁了这一切。他毁了她的爱。这么多年来对他的爱。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理他,再也不去窗口看他。她光着脚跳下床,从柜子底下找出一把锤子和钉子,一边哭,一边把后窗钉上了。她再也不想打开后窗,再也不想看到他,听到他。
她听见妈妈在摇门,问她在干什么。她止住眼泪,放下锤子,打开门,跟妈妈说,后窗有时进蚊子,她不想开后窗了。妈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不是有纱窗吗?她说纱窗破了。妈妈说吃饭去吧,刚把鸡汤热好,昨天炖的。
一整天,她除了吃饭之外,都闷在屋子里,什么都不想做。晚上五点。妈妈上班去了,妈妈没有再叮嘱她不要出门,因为妈妈知道她不会再去广场了。晚上六点,她听见了广播里警告市民们不要上街。广播一遍一遍地播放着戒严指挥部的通告:
现在播放北京市人民政府和戒严部队指挥部紧急通告。全体市民要提高警惕,从现在起,请你们不要到街上去,不要到天安门广场去。广大职工要坚守岗位,市民要留在家里,以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如果有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以身试法,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
整整一整天,她没有出家门。夜里十点钟的时候,她听见远处传来枪声。清脆的子弹划破夜空的声音。还有催泪弹爆炸的沉闷声。她听见街上的喧哗声,听见纷乱的脚步声,听见有人喊,军队开枪了,军队开枪了,死人了。她没有出去看热闹。她只闷在屋里。她还在生他的闷气。枪声和爆炸声持续响了几个小时,有时稀疏有时爆烈,有时像是机枪的扫射声。她听见坦克驶过的隆隆声,觉得房子在颤抖。她甚至听见远处有沉闷的声音,像是雷声或者炮声。弟弟害怕了,不敢睡觉,起来敲她的门。她离开了自己的屋子,到了妈妈住的大屋,把弟弟哄着,才又回到自己的屋子。她觉得很疲乏,但是睡不着觉。她拧开收音机,听着广播和外面的响动。远处依旧传来的清脆的枪声和沉闷的催泪弹爆炸声。她想起了他。她知道他是纠察队的,此刻可能正站在跟军队对恃的第一线。但是她决定不再想他,不再担心他。让他死去吧,从今以后,她再也不在乎他了。他把她一个人撇在了纪念碑的台阶下,让她在台阶上坐着等了五个小时,再也没有露面。她恨死他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外面的枪声和催泪弹的声音停息了一段。她听见广播里说:
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暴徒们猖狂袭击解放军指战员,抢军火,烧军车,设路障,绑架解放军官兵,妄图颠覆中华人民共和国,推翻社会主义制度。人民解放军多日来保持了高度克制,现在必须坚决反击反革命暴乱。首都公民要遵守戒严令规定,并同解放军密切配合,坚决捍卫宪法,保卫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和首都的安全。凡在天安门广场的公民和学生,应立即离开,以保证戒严部队执行任务。凡不听劝告的,将无法保证其安全,一切后果完全由自己负责。
她知道,此刻天安门广场的学生们面临两种选择,或者撤离,或者被当作暴徒们打死或押走。妈妈的担心终于成了事实。早上六点半,她听见北京国际广播电台Radio Bejing的播音员在用流利的英文沉痛地说:
Please remember June the Third, 1989. The most tragic event happened in the Chinese Capital Beijing. Thousands of people, most of them innocent civilians, were killed by fully–armed soldiers when they forced their way into city。。。(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在中国的首都北京发生了最悲惨的事件。几千名民众,其中大多数是无辜的平民,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向市中心推进的过程中杀害。。。)
这个播音员得多勇敢啊,敢在政府的电台上播出这样的新闻,她想。响了一晚上枪,恐怕真得有上千人死了。
她突然觉得一阵悲哀,好像她也死了一样。
白天妈妈没有按时下班回来。她知道,肯定是因为有不少受伤的人和死去的人被抬到医院里,妈妈在忙着抢救受伤的人。她照顾着弟弟,给弟弟做饭,跟弟弟一起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特写镜头是死亡的解放军的尸体,“暴徒们”站在车顶上抽着烟扛着枪,燃烧的装甲车和军车,以及做路障的燃烧的公共汽车的画面。她看见电视上播出装甲车把自由女神撞到。她看见电视上播出街道上伤痕累累,瓦石遍地,压碎的水泥墩子,扭曲的铁栅栏,堆在一起的自行车,路口燃烧的烟雾。她看见一具被烧焦的黑色的尸体,电视上说是被暴徒们烧死的。她看见中央台新闻联播的播音员薛飞和杜宪,穿着黑色的衣服,面容严肃地念着戒严指挥部的通告。
一整天,妈妈都没有回家,电视上都是这种新闻。傍晚的时候妈妈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来,托人告诉她,这两天离不开医院,要她照顾好弟弟。街上依然传来坦克经过的隆隆声,偶尔传来几声冷枪声,但是已经没有集中的枪声和催泪弹爆炸声了。她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和他也过去了。
晚饭她给弟弟做得鸡蛋炒饭,还有昨天剩下的鸡肉和排骨。到了晚上十点妈妈也还没回来,她想妈妈得等到明早再回来了。她把弟弟哄着睡着之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躺在床上睡着了。
半夜里,她听见后窗传来自行车的咯吱声和纷踏的脚步声。那是熟悉的咯吱声,他的自行车的咯吱声。她知道,是他回来了。她不想再看见他。她闭着眼,用手堵住耳朵,不想再听后窗传来的声音,但是后面的声音还是隔着钉上了的窗户传了过来。
终于回来了,这是他妈妈的惊喜声。昨晚这一晚上枪响的,吓死人了,就怕你出事儿。
妈,别担心,他异常平静地说。周围有几个人中枪了,我没事儿。
外面死了多少人?这是他爸爸的关切的声音。
好多,他说。具体也不清楚。爸,有两个同学在咱们家暂时住几晚可以吗?他们没地方可去。
当然可以,快进屋里坐吧,别在外面说话了,小心被别人听见。
她听见他们把自行车停在院子里,进屋去了。她虽然不想再看见他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好奇。她悄悄地爬起来,凑到后窗去看。她看见后窗下放着三辆自行车,一辆是他的,另外两辆是陌生人的。她看见他的屋子里亮着灯,从他的窗户上面的缝隙里,看见有两个陌生的人在他的屋子里,其中一个瘦高个,是她在广场上见过的,是最后把他叫走的那一位。她看见他妈妈拿着几身衣服过来,递给他们。她看见瘦高个在点头道谢。她看见他妈妈给他们端过一些吃的来。她看见他们一边吃着,一边和他父母聊着天儿。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他跟着父母回父母的屋子里去了,留下了瘦高个和陌生人在屋子里。她看见瘦高个换了衣服,把灯熄灭了。她看见他父母的屋子的灯还在亮着,她看不见里面,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她想他在跟父母讲述这两天的经历。
她躺回床上继续睡觉,但是睡不好,总是半睡半醒的。不知过了几个小时之后,她被一阵警车声惊醒,听见几辆警车由远而近,在他们大院的门口停下。她听见后窗传来一阵纷乱的声音,她猛地站起来,趴到后窗去看,看见他和瘦高个还有陌生人已经冲到了院子里,他在搬梯子准备上房顶。她什么也没有想,就猛地把后窗使劲儿拉开(幸亏后窗钉得不结实),隔着纱窗冲他喊:
从这里走。
他放下梯子,踩着她后窗下的自行车后座,一把撕开了窗上的纱窗,一跃就蹿上了她的后窗。她拽了他一把,把他从后窗拉进来。他落在她的床上,摔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在后窗边把瘦高个和另外一个陌生人拽了进来。她看见几个警察已经进了他们大院的门,正在向他家的方向走来。她把后窗匆忙关上,推开门,带着他们跑到院子里。她把院内停放着的她的自行车,她弟弟的自行车和原来她爸骑的一辆自行车指给他们,让他们骑上走。车在自己的院子里,都没有上锁。院子里有几家的灯亮了,像是邻居有人听见了响动,在趴着窗户偷看。他们推着自行车跑出了院门。院外是个小胡同,黑漆漆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跨上自行车的时候,她一把拉住了他,跟他说:
带我一起走吧。
他推开了她,摇摇头说,不。
他推开了她,坚定地摇摇头说,不。
她松开了手。松开了那只抓住他的胳膊的手。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他骑上车走了,带着瘦高个和另外的一个人,骑车出了胡同,消失在拐角处。她对另外一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甚至都忘了那人是男是女。她只记得那个瘦高个,因为他留了一头像是电影《追捕》里的矢村警长一样的长头发,眼镜的形状也像是矢村警长带的墨镜。他走了,就像他在广场上,一言不发就离开了她一样。没有再见,没有感谢,没有疚欠的表情,没有一丝歉意。好像她做得一切,都是应该的一样。她再也没有看见他。她甚至不知道,他是否曾经认出了她,是否曾认出了那天跟他在广场上一起坐着的,就是她。他的邻家女孩。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的邻家女孩。
多年以后,在她结婚,有了孩子,到了国外之后,有一年冬天父母到国外来看她和外孙女,给她带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她过去的学生证,工作证和各种证件,还有大学时的毕业册。她翻开大学毕业册,那是一本相册一样的朔料本子,硬硬的烫金封皮,里面每一页都是薄薄的朔料纸夹着两张卡片,卡片上是她的大学同学给她写的留言。恬静孕育出哲理,深沉造就出书卷气质,一个男生给她的毕业留言这么写道。四年来,我看到了一颗纯洁而善良的心,就像夜空中的小星,虽不那么明亮,但总发出光和热,这是另外一个男生的临别赠言。生活中我和你四年一聚首,那难忘的时刻将永驻我心间,我真不愿分别,这是她的一个室友写的话。我们相识又分离/这已是第二次/我们都在长大/岁月已使人们年轻/知道你在人生的历程里奋进/不知你心灵的激情是否还在封闭/知道你不会欣喜地预定明天的荣幸/不知你是否会接受未来的这种邀请/今天我们别离/多少年后我们相聚 ,愿你 --- 愿你/带来一书包清新 ,一书包佳音。这是她们班的班长写的。她看着这些毕业赠言,看着毕业照上的一张张朴实无华的脸,不禁想起了班里的那些男生和女生们,想起了大学时代的那些青涩的往事。她一张张的翻着,回忆着那些写这些赠言的人。在毕业册中间她突然感觉 出朔料纸夹层里有些东西在藏着。她把手伸进朔料纸里面,在相邻的两张卡片里发现了一条叠在一起,已经被压得很平整的两指宽的白布条。她打开布条,看见中间写着绝食两个醒目的黑字,两边写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他绝食时头上带的布条。她早已经忘了是自己把这个布条藏在里面的。在广场的那个夜晚,当他匆忙离开之后,她在他坐的地方捡到了这个布条。一定是他放在书包里,在拿GRE单词书的时候掉出来的,她弯腰拾起这条布条的时候想。这些年来,她一直想有个机会把藏在毕业纪念册里的布条还给他,这条两指宽的白底黑字布条应该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 但是她再也没有见到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