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不大,只有十二平方米的面积,而且还是朝北的,又是在三楼上最靠西头的那间。屋子的西墙外就是一个巨大的烟囱,是楼里锅炉房的锅炉喘气儿的地方。冬天里西北风一刮,烟囱就会发出阴森可怕的“呼呼”的响声,那声音拖着长声,像极了巨大怪兽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的低沉嘶吼,使隔着厚厚墙壁的住在屋里的人似乎感到了一丝丝穿透脊梁的寒冷和无可奈何的毛骨悚然。
婉茹像往常一样,把自己用被子包裹着倚坐在大木床上的被子垛前。她手里拿着一张《人民日报》,懒洋洋的似看非看,耳朵却支棱着,力求扑捉到走廊里每一个响动和每一次对话。虽然,她极少下床走出自己家的房门,那并不说明她不想知道屋子外面发生的事情,也并不说明她是两眼一抹黑的。
婉茹曾经是一个活泼好动,热情开朗,积极向上的与时代同行的年轻女孩子。虽然,她出身在一个津门的资本家家庭,但由于她的父亲在公司合营的时候主动上交了自己的产业,并诚心诚意的与新政府合作,所以,她的家不仅没有受到任何的歧视和管制,她还能和其他适龄青年一样自由自在的上学,还有幸被分配到大学里工作。那时的她是那样的兴奋和自豪,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自信和憧憬。
生活就是那样的美好。凭着纤细,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和白里透红的面庞,再加上一双大大的双眼皮的眼睛,婉茹很快就成了那个理科系里不多的年轻女孩子们中受瞩目最多的人之一。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样子就深深地印在了刚刚毕业留校不久的小彭的脑子里,而且是白天黑夜都挥之不去的。
小彭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青年。和婉茹一样,他的父亲是上海滩的一个资本家。由于家里的识时务和知大局,才有了他日后的去天津上大学的机会,并且还被留校当了教师。虽说小彭自己是个戴着一副400度近视眼镜的长着一副不大不小的龅牙的男人,可上海男人的小资情调却深深的埋在了他的骨子里。他的眼睛是挑剔的,心性是高傲的,找女朋友的条件是相当苛刻的。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婉茹时,小彭的目光从此就再也没有从她的身上离开过,他暗自发誓,一定要把这个漂亮的天津姑娘变成自己的老婆。
小彭是个多才多艺的人,吹拉弹唱没有一样是他拿不起来的,而他最最拿手的就要数给人照相的本事了。玩照相机可是个费钱,费时,费力的活计。没钱,你就买不起照相机,你就买不起胶卷,你就买不起显影剂,定影剂和显像纸;没有时间,你就找不到适合照出好像片的景致,光线,距离,角度和时机;没有能量,你就不能照完了像就马不停蹄的跑进暗房进行从胶片到照片的全套的定影,显影,放大,剪裁的工作。总之,摄影是小资的,是情趣的,是现代的,是时髦的,是口袋里有几个闲钱的人们玩儿的玩意儿。小彭充分的利用了自己的这个优势,利用自己的照相机镜头,利用自己上海男人对女人特有的那种细心,体贴和周到,一举获得了婉茹的芳心,两个人很快就坠入了爱的河流不能自己,如胶似漆的不能把持,没过多久,就急不可耐的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结婚,对于刚刚22岁的婉茹和23岁的小彭来说,就像人间天堂般的美好和妙不可言。有了那一纸盖着大红钢印的结婚证书的法律保护,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旁若无人地,无所顾忌地相互亲吻,抚摸,不用再偷偷摸摸的专找没人的角落,也不用再时刻提防着被别人看见,甚至被冠以道德败坏的罪名被别人报告给领导部门。现在,他们有了从学校申请到的一间房子,有了从学校借到的一张双人床,他们可以堂而皇之地在自己的屋子里,在自己的床上干自己想干的事情。
沉浸在新婚喜悦中的婉茹是那样的兴奋,亢进和满足。在她的眼里,生活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滋有味和令人回味无穷;在她的眼里,世界是美好的,人们是善良的,社会是祥和的。因此,当国家提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大鸣,大放,大辩论的口号时,作为一个年轻的爱党爱国家的热血青年,婉如毫无顾虑的积极投入到了那场运动中去,并在一次小组的讨论会上主动发言,敞开心扉的说了“资本家也可以是爱国的,并不是所有的有产阶级都是反动的。”的话。但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不久,她的那些发自内心的话语就成为了她反党,反社会主义,为资产阶级,剥削阶级歌功颂德的铁证,成为了她被打成“右派”的事实依据,很快,她就被开除公职,从此被学校除名了。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婉茹的生活就一下子从天堂掉进了地狱,她那才刚刚开始的幸福的婚姻生活也被这突然而来的厄运所笼罩,失去了往日的欢乐色彩。她悲愤,她失落,她绝望,她不知所措,不理解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天大的错事,要被那样无情的惩罚。她觉得自己没有脸面见人,觉得她要是出了门,人家一定会在她的背后指指点点,一定会说她的坏话,顺带着也会把小彭扯进去,说他为什么娶了一个右派老婆,说他为什么还不和右派离婚。从此,为了避免听到别人的讥讽,为了让别人尽快的把她忘掉,婉茹就只呆在屋子里,轻易也不出屋半步。
事实上,小彭所受到的精神上的打击一点也不比婉如轻。婉茹的被开除全系上上下下都知道,而他却还得天天装成没事人似地去系里上班。婉如可以从此闭门不出,而他则要时时面对他人异样的眼光和奇怪的表情,却还要装出浑然不知的样子,苦啊。
小彭不觉得婉茹说错了什么,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他不怨婉茹的心口如一,他只叹他们所处的时代是那样的多事和艰险,他只叹婉茹的不谙世事和过于天真。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婉茹消沉下去,他要用自己的真诚和爱情去温暖婉茹那早已变得冰凉的心。
小彭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人。从婉茹足不出户的那天开始,他就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一揽子全包在了自己身上,做饭,他来做;洗碗,他来洗;擦地,他来擦;买菜,他去买;购粮,他去购;搬煤,他去搬;洗衣,他来洗;煮茶,他来煮,除了生孩子他得找婉茹,其他的事情他全都包圆儿了。小彭忙了一天,累了一天,闲下来的时候就陪着婉茹坐在床边,一边用手臂搂着婉茹的肩膀,一边把嘴唇凑近婉茹的脸,情深意长的亲上一口,然后就开始了闲聊逗趣,目的是为了让婉茹能开心的笑一笑,用以减轻她心里的阴影。有时,小彭会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把用绸布包裹着的口琴,轻声的为婉茹吹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时,小彭也会小声的哼唱一曲昆曲《牡丹亭》的唱段,为喜欢听京剧的婉茹解闷儿。
婉茹当然知道小彭对她的好。她从心里感激他,感激他对自己的不离不弃,感激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感激他对自己一如既往的爱恋,感激他对这个家的倾力付出。可是,她不仅不说个谢字,还时常的发脾气,掉脸子,任凭小彭哄来哄去,她就是没完没了。其实,她不是那样不知好歹,不讲情理的人,她的用意很简单:她不想拖累小彭。她是一个被罢了职的“右派”,虽然还很年轻,但“前途”二字与她来说早已成为了“天方夜谭”。而小彭却还有前途,小彭的专业强,在系里为人老成持重,办事情很是圆滑,婉茹的事情给他的工作并没有造成过多的影响。婉茹觉得小彭太不容易,为了她吃了天大的苦,受了无穷的累,她不能让小彭陪自己坐这个无底洞,她不愿意让小彭陪自己过一辈子这样灰头土脸,没有自尊的日子,她要用“折腾”这个方式把小彭给折腾烦,折腾恼,直至折腾走为止。
不出屋的婉茹却也需要吃喝拉撒,小彭就把厨师,服务员,保姆,护士的职责一肩挑。看到他不厌其烦的端着盖有报纸的便盆往厕所跑,有好事的邻居就为他打抱不平。
“小彭,你也太那个了吧,好歹你也是个大老爷们儿,成天的给老婆端便盆,你不嫌丢人呀。再说了,你老婆就那么体弱,连上个厕所都不行,不会吧。都是你给宠的吧。”
“嘿嘿。婉茹的腿不太好,小时候玩秋千,悠得太高,她一害怕,就从上面摔了下去,把一只小腿的骨头摔裂了,落下点老伤,尤其天冷的时候,就不舒服了。”
“你得了吧。没听说玩儿秋千还能把腿摔折了的,你就找借口伺候你老婆吧。”
“嘿嘿。我说的是真的呀,你不信,我也不好勉强是伐,反正婉如的腿是真不好的呀。”
“行了行了,不和你斗嘴,我看你呀就是上辈子欠她的。咱谁累谁知道。
照你这么个干法,你早晚得累死。”
“嘿嘿,哪能呀,没听说哪个男人是被老婆累死的呀,对伐。嘿嘿。”
小彭的耐心实在是太强大了,不管婉茹如何使性子,发脾气,他就是不着急,不上火,反而更加的体贴入微。
“婉茹,不要生气哦,气坏了身体不还是自己倒霉呀。你是对的呀,你没有错的,有错的是他们,我们斗不过的。既然斗不过,就不要生气,生了也没用的,谁知道呀,是伐。你看,你不是还有我吗,我是爱你的呀,这点你是知道的了,是伐?是伐?好了呀,知道就好了呀,我告诉你,我是一定不会让你离开我的,知道伐?没有你那我也就不能活了呀,唉,这点你是一定要搞清爽的,知道伐,我就是爱你的呀,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不想离开你。”
“婉茹,这个猪油煎馒头片就是为你做的,再吃一片好吧,你要多吃,我们还得要有小囡才好呀,是吧,唉,放下放下,那个泡饭就留给我来吃好了。你把这杯刚刚泡的茶喝了,慢慢的,别烫到自己。”
“婉茹,脚冷不冷?来了,把这个热水袋放到脚上去,一会就不冷了。如果还是冷,我就自己上去给你暖脚,顺便还可以搂搂你呀,是吧。嘿嘿。”
婉茹彻底的没了主意。她的要折腾小彭的想法不但一点也没有奏效,自己反而被小彭的一片赤城之心所融化,反而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爱他。婉茹知道,自己离不开小彭!永远也离不开!
“婉茹,没事的时候就在屋里多走几圈,那样会对生孩子有好处的,不是我说的,那可是大夫说的呀,再有半年你就要生了,千万要注意身体,不能出任何差错的呀。”
小彭是对的,他从来也没有说过谎话,他的的确确是爱婉茹的,他不仅仅是现在爱婉茹,他还要爱婉茹一辈子,他要把爱的香火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