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拧巴”人生
作者：莫愁格格
日子想过好不容易，想过坏很简单： 你就饭桌上想着上厕所，厕所里想着吃饭，保你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恶心!
小青，女，45岁，数学专业，博士，任职某西方学府，搞科研的。
小青记得小时候学过的一篇课文里，有这样的一句话:＂ 从门到墙是七步，从墙到门也是七步＂。这话好像是描写狱中生活的，小青做梦都没想到，这话会成为她现在的＂办公室生活写照＂。她一直假装自己是喜欢这份工作的，装的太久，装的太像，连她自己都信了。但是终于有一天忍不住了，恨不能大声喊出来：＂我恨死写论文了，我就是写不下去，我宁死都不想再写了＂。整整一天了，她走来走去，从门到墙是七步，从墙到门也是七步，有时停下来找点零食吃，吃完了再走，走完了再吃，坐不下来，也写不下去，又不敢离开，也不舍得离开。不只这一天，这种日子已经好多年了，小青，很多年来，就是一头＂困兽＂。
先说她为什么要装，为什么不能离开。首先她怕挨骂：不喜欢这么高薪稳定的工作，所有人都会认为她生在福中不知福，站着说话不腰疼，无病呻吟，吃饱了撑的。 老师父母朋友都会告诉她，多少人做梦都想得到这样的工作，无风险，高回报，便宜占尽，她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有病是什么？！除了怕挨别人骂，更致命的一条，是怕挨自己骂，她无法向自己交代，因为这个工作是她拼了命，用青春和热血换来的。当年为了出国，不只是寒窗苦读，她背过字典，还有比这更枯燥，更不人道的吗？后来到国外读博士，为了接着苦练英 语，她好几年没写过一个汉字，一直坚持用英语写邮件，不知多少中国同学骂她神经病。刚拿到这份工作时，她曾经天天熬夜，那真是鞠躬尽瘁，不说了，说出来都是泪。到如今，却发现自己不喜欢了，不爱了，根本就是自己扇自己耳光。
再说她如果真的离开了会怎样。搞科研的都不坐班，她可以大摇大摆离开办公室，真的没人管。惩罚她的人是她自己：如果她看一天小说，看一天录像，或者干点自己喜欢但 是浪费时间的事，她都会骂自己一个狗血喷头，自己跟自己生气，心情差到极点，心像会被揪着一样难受，直到回到工作，开始做事情，才减少一点点负罪感。 这听起来有点“自虐”，但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她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浪费时间就是浪费生命，浪费生命无疑是可耻的，有罪的。
小青就是我们祖国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典型的好孩子，好学生，勤奋，刻苦，要强，律己，听话。她是兄弟姐妹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也是唯一一个读硕士博士的，她是父母的骄傲，家乡的骄傲。小青上的是一所不起眼的大学，她是自己大学同学中第一个出国的，现在小青的大照片，还在母校办公室大墙上贴着，她是所有学弟学妹的榜样。小青时刻铭记着家乡的这份厚爱，落后一点就觉得没脸见江东父老了，更没有理由“撤”。不管这工作多么干不下去，不管压力多大，死都要顶住。所以她是困兽，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其实吧，工作就是个例子，小青这辈子拧巴的事多了。比如爱好，她明明喜欢文学，但她非常理智地学理，她错了吗？她的家乡升学率本来就低，学文的就更低，她如果学文，考大学就会更难。即使考上了，出国也没那么容易，在国外混就更难了。人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不是有那么句话吗，“人生像一条河，它将流向哪里，有时是由山谷决定的”。
再比如说爱情，小青明明喜欢爱玩爱闹，爱说爱笑的男孩子，但她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嫁给一个呆板，严肃，但却喜欢陪她写作业，比她还工作狂的人。她错了吗？她和老公，一对学霸，两人携手一路杀到博士毕业，患难与共，一直是同学，同事，同行。没有互相帮助，两个人都没有今天。生活情趣是少了点，但人不得 全，车不得元，浪漫不当饭吃。
小青这辈子就这样“拧巴”上了，对工作狂的老公，她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对工作也一样，她恨死这份工作，但真没了这份工作，她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慢慢地抑郁了，发展到后来，她最典型的也最不可救药的是：工作时盼着出去玩，玩的时候怕耽误工作，就像一个人在饭桌上想着上厕所，在厕所里想着吃饭，日子过 得一天比一天恶心。
小青在最崩溃的时候，会一次次扑倒在地上，求老天爷，大慈大悲的菩萨，仁慈的上帝，万能的主救救她，给她勇气和力量改变这一切。但可惜的是，她根本不信教，什么教都不信，真是“拧巴”无处不在。
但是有一天，改变终于还是来了，但来的有点残忍。一次例行的体检，结果不正常。然后是看专科医生，做专项检查，结论出来了，是最无法接受的“癌”。小青哭了，哭的很伤心，很可怜，很久，哭累了，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赖在床上，傻愣着，后来竟然笑了。她到单位请假，微笑着离开。同事们都夸她坚强乐观，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笑的很真诚。然后是手术，化疗，很痛苦，全身粘满管子，但她经常找个空挡傻笑。为什么不笑呢，工作压力没有了，生活压力也没有了，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只要笑一笑，就得到亲人朋友孩子的大力称赞。
小青租来很多录像带，都是她喜欢的获奖电影，每天赖在床上，一部部看，心安理得。当医生建议她休息时，她就借来小说录音带，都是她喜欢的小说，一部一部听，自得其乐。她恢复的不错，气色一天天好起来。然后有一天，她终于可以逛街了，虽然脚有点肿，走路有点晃。她去买旱冰鞋，小青选了一双最鲜艳最漂亮的。售货员是个小姑娘，“给孩子买？”小青答：“不，给我自己买”，售货员说：“穿穿试试吧” 小青故作平淡地答：“不必了”。一向勤俭持家的她，连多少钱都懒得看，毫不犹豫地买了。要知道，旱冰鞋，这可是她童年的梦想啊。
说道梦想，小青一刻也不能等了。她收拾行装，辞别了老公，擦干孩子的泪水，一个人踏上行程。目的地是澳大利亚的大堡礁。她坐在玻璃底的游船上，欣赏美丽的海底珊瑚，坐古老的蒸汽火车穿越热带雨林，在一望无际的海边沙滩上踏浪。她住高级宾馆，吃山珍海味。她玩的很开心，感叹自己在澳大利亚那么多年，这么美的地方居然没有玩过。“玩遍天下”是她的梦想，她从比较休闲的玩起，欧洲最宏伟的教堂，世界最大的瀑布，越玩越野，她在自己的旅行计划里加上了北极光，流星雨，名山大川，加上了滑冰，滑雪，潜水，冲浪。
小青拖着病体，她的梦想居然一个个实现着，玩累了，就回来休息一段，顺便到医院复查。两年后的一次复查中，医生明显遇到了难题，出出进进地找来好几个同行，一起躲小屋里研究，半天不出来。小青等的坐立不安，一会儿冷汗下来了，她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自己那么多的梦想都没法实现了。当医生终于出来，小青已虚弱地倒在椅子上，医生的话听起来模糊而遥远：“经过我们几个人的反复认定，我们一致认为你身体里的癌细胞彻底消失了。你完全康复了，恭喜，恭喜你啊！”
所有的人都来向小青道贺，小青对医生家人朋友都是千恩万谢。后来，小青默默地把自己的旅行计划全部取消了。老公那么忙，孩子还在上学，家里房贷还没有还完，哪能净想着自己玩呢。人都是有责任的，她心疼老公头上的白发，她又回去上班了，还是那个工作，都说四十以后不学艺，她一个学数学的，别的她也干不了。上班后她才发现，自己跟同事差距更大了，必须更要拼命，才能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小青后来很少旅游，没时间也不舍得花钱。 她每天在各种截止期限上苦苦挣扎，再没想过潜水，滑雪，滑冰，冲浪。那双旱冰鞋也被她丢在了衣柜的角落里。其实，所谓梦想，大多都是花钱，没用，不切实际，还有危险的东西。回头想想，那天她复查，虚弱地倒在椅子上时，她的预测一点都没有错，她那么多的梦想确实是实现不了了，尽管后来的原因完全不同。
很多年后，小青办公室生活恢复了原样，不过还是填了一项新内容，那就是她常常趴在窗台上，痴痴地望着窗外，狠狠地，偷偷地，回忆那段甜蜜美好的生病的日子。
（谢谢欣赏，欢迎评论----莫愁格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