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金戒指

饱经战患动乱,提笔写下生活感受。。。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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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金戒指       刘振墉

      姨母有一只金戒指,不知何时给了我母亲。

     我家是市镇贫民,只有一亩半耕地和几间出租房,经常食不果腹。儿时还记得祖母橱里收藏着一卷卷的“当票”,最后连可当的东西几乎找不到了。姨母家是小地主,竭尽全力地帮助我们,让我们得以活下来。

姨父是老实人,没有主见,一切听姨母的。五十年代初姨母去世,姨父另娶妻生子。在乡下过日子十分艰难,我们每年都要寄一些钱和粮票去,从未间断,有时也寄些衣物去。姨父去世已二十多年,他的儿子和孙子只会种田和做苦工,所以到现在我们还偶尔要给予接济。

 文革高潮时,我母亲突然收到姨父的一封信,大意是说造反派在追查金戒指。有人多年前看到过,土改时又没有拿出来,一定是收藏着,逼他交出来,被打不过。只好交待是给了你,他们一定要我讨回来,等等。这封信显然是村上的造反派用姨父的名义写的,无异于公函。但这时金戒指老早卖了,无奈之下我母亲将这封信转到我哥哥处,大哥随即汇了四十块钱给姨父的生产队,帮助他过关。当时银行的黄金收购价是每两九十八元,四十元抵充一只金戒指多多有余了。

姨母与我母亲间姐妹情深可以说天下无双。因为姐姐要比妹妹大十一、二岁,她们的妈妈又体弱多病,于是从小就是姐姐带妹妹,直到出嫁。我母亲要比姨母聪明能干得多,也就做了姨母一辈子的导师。每次分别几个月后再见面时,姨母总要将这期间她家里遇到的大事小事以及如何处置等一一介绍,母亲则逐一给予点评,姨母总是认真听取虚心讨教。见面的第一天必定是彻夜谈心,直到快天亮时我母亲说“睡一会儿吧”才休息。姨母没有生养,也就将希望寄托在我们兄弟身上,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帮助我们。可惜她住在偏僻的农村,距我家有四、五十里,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时信息不通,道路阻塞,常常有心帮助也无能为力。大概在某个非常时期,她将这只金戒指交给我母亲,以备必要时救命之用。

一九四七到一九四八年间,内战打得最激烈而且残酷,原来能够并且肯帮助我家的地主亲戚,逃亡的逃亡,挨斗的挨斗,自顾不暇了。本来有几间空屋和店面房可以出租的,现在整个社会经济活动停顿了,也就没有人来租赁。“水深火热”、‘饥寒交迫”不是空乏的形容词,而是当年广大民众的真实处境。我那时在县城里上学,已跟家里失去了联系,母亲带着十一岁的妹妹,和将近八十的祖母,不知道她们是怎样活下来的,也许这只金戒指救了她们三个人的命。我这里只是分析和猜想,关于金戒指的事,母亲晚年不肯提起,问到她都说:“过去的事,不提了!”

大约到了七十年代后期,姨父请人代笔来信说,文革时眼睛被打伤,现在全瞎了,想到县医院去查查,看能不能恢复一些视力,我们又随即寄钱去。过了些时来信说,眼科医生检查后回绝了,认为已不可能有治疗效果。

姨父本来就是深度近视,可能还有别的眼病,视力很差,但有一定的光感。文革前我去探望时,看到他可以自己慢慢走路,能发现前面的障碍物;在灶下烧火时,火头小下去,能随即添加柴草,文革的暴打,剥夺了他最后一线光亮。

被打不完全是由于金戒指的原故,他是地主,是村上主要的或是唯一的批斗对象,即使没有金戒指一事,被斗被打还是不可避免。在那个疯狂的年代,在人性被压抑,兽性极度张狂的环境中,他是逃不过这一关的。但因为有金戒指这件事,让我们深感内疚,实在对不起他。

后来姨父来信说,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想要只收音机听听声音。我买好了一只台式机,因为快要放暑假,想托回乡的学生带过去。没想到他突然胃部大出血,送到卫生院就去世了。儿子来报丧时,我将收音机交给他带回去,临走时他说,回去要把收音机放在牌位旁边,开响点让老人家听听,这句话让我心酸了好久。我深为懊悔,“风烛残年”实在是个很形象的比喻,要想为老年人办点事就要及时办,被我稍稍担搁,就再没有机会了。

幸福剧团 发表评论于
叹, 一部家史,也是一部中国当代的历史。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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