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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四九 小聚
不久天熊接到传呼电话,厚哲从农场休假回家,说带回的时鲜货太多,请表兄弟们聚聚,日子定在礼拜天,不许推辞。
已是初夏湿闷天气。上海是冬夏两季明显,春秋若不注意,好像一晃而过。天熊脚上的白石膏和痒的难受一起消失,他是骑自行车去水月精舍的。厚哲的二楼亭子间,书桌搬中央当餐桌,冷盆已摆好。主人和晓风、云鹏已等得心焦,骂他是黄牛、梅兰芳。厚哲下去炒菜,叫他们先吃。天熊不肯,在床上和晓风下围棋残局。从停课以后,高中生学围棋、桥牌成风,可他哪里是晓风对手,晓风对玩的样样都精。
不会棋的云鹏去厨房帮忙,生爆鳝背和炒河虾、海瓜子、蛏子、醉活虾上来后,大家开始吃。小姨和小姨夫来看热闹,说何不搬楼上去,地方宽。厚哲道:“我们讲话自由,老爸你去吧。”酒是农场用米酿的,没有染色,厚哲叫大家放量喝。天熊说他回长泰乡下也吃过炒田螺,没这么大。厚哲说这是放养的,有农药的田里早绝迹了。晓风吃酒很少,好多菜不吃,嫌泥土、河腥气。厚哲说他不是真名士,把三黄鸡和熏青鱼移他面前。云鹏什么都吃,像狗一样用牙。厚哲是厨子,盘子吃光他愈得意,又下去烧了墨鱼大烤、糯米八宝鸭。栋叔也上来看,天熊替他倒一杯,碰杯喝了。栋婶送来两碗菜。菜是吃不完了。
厚哲人黑瘦了,少了稳重的迂夫子气,敏捷干练。他下农场几年,没请过客,今天又不是他生日,这么兴头,不像他的性格。自分配以来,这样的聚餐没有过,天熊、云鹏的市工,他们不嫉妒,因为是硬档,不是占便宜。但境遇不同,还是触心景······人人都明白,心照不宣。两个倒霉的人并不相怜,厚哲认为凡事走正道随大流不吃亏,晓风看法相反。丢了城市户口一辈子怎么办?岂不成了外地人,解放以来一直是这样的!他今天兴致也好,话多,潇洒轻松。这几年闲居在家,难得有生产组的临时活。和街坊朋友们旅游了好几个省份。他认为他是在享受人生,别人都是为生活所迫,只是这番感想没法宣传,玩琴玩照相游山玩水毕竟是花家里钱,不是赚钱!几家人里又是他家经济最窘。
天熊问蛏子黄鳝价格,好去告诉梁芝。厚哲摇头道:“不晓得,别人买了送我的。”
笑道:“原来你是贪官,我早想问你了,你是什么官,我看到‘青年报’了。”全诧异道:名字登报了?厚哲道:“难为情,不值得谈。”
天熊道:“我偶然看到,什么先进连扎根派的誓师大会。”众人大惊:你报名扎根了?晓风跌脚道:“你傻到头了。”厚哲道:“不过这样说说。”
大家松口气。云鹏道:“我从来不看这张小报的。”
晓风鄙夷道:“我碰都不碰。”
天熊道:“你们思想太落后,到底不如我工人阶级,难怪要我们领导一切,喂,你算是什么头衔?”
厚哲道:“一言难尽,我是五七连队管后勤的,算总管家。要晓得两万人的农场才设一个五七连,是特别吃苦的榜样。归我管的是炊事班、蔬菜班、仓库、果园。其实是没法推,我怎么会热中做官?历来的倾軋排挤还没看够?那次誓师大会,隔壁的市委干校、文艺界干校都来人的,我死活不肯上台,被硬拖上去的。讲得结结巴巴,台下都是老干部、名人,真是丢人现眼,以后不上这个当了。”
“你认出哪些名人?”
“副市长我见过的,还有赵丹张瑞芳他们。”
“你跟他们平起平坐了。”
“同是名人,他们下坡了,你在上升!”
“长江后浪推前浪——”
装出气愤道:“不许寻我开心,否则罚掉水果。”晓风关心道:“有什么水果?”
厚哲拉他一起上楼,各端来一大盘梨和苹果。只只有一斤重,众人骇然,季节不对,从哪里买来?厚哲道:“又讲洋盘话!市场上有这么大的?是我们果园里嫁接试验,温室里的。这是我付了钱的,象征性。果园在野外的,你们没见过,秋天风雨一刮,半夜里落下地,早晨成筐的拣。稍有点烂的,几角钱一筐。一个寝室买一筐,用小刀剜了吃,吃到肚皮坏。收毛豆时,食堂里卖盐水毛豆,四分钱一盆,一脸盆也是四分,吃得像铺厚地毯,要用方板锹铲。最便宜是鱼,我当过放水员,清晨天稍亮,渠道水沟里,伸手拿拿的!煮汤喝,鲜得眉毛落下来——可惜我这人不要吃鱼。”
天熊道:“最近我碰见同学了,说农场里吃酒的风盛!”
厚哲道:“不及吃烟凶。我最讨厌在寝室里吃香烟,乌烟瘴气,讲了几趟,同房间的不吃了,算给我面子。回想农场里的农活,花样多,农村的八大员我做过六大员,值保、养猪、种菜、放水、落菜籽和谷种。我一上手就有兴趣,很快能独立操作。这样人头也熟了,逢到借要紧农具、借拖拉机,只有我出面才行,连队少不了我。”
大家道:你有本事。厚哲道:“可惜当头的不会经营,年年在亏本。农场经济没人钻研,不是说大话,要照我的意见做,不用两年就能翻身赚钱。”
晓风讥讽道:“你像个农场主么,做老板的人才。”天熊道:“你是一片光明,我听同学讲,农场里开河苦。”厚哲同意:“开河是苦,我没去开过。总要到寒冬腊月,没农活干才开河。河泥冰冻了,掘出来做肥料。我见过早上三点开始,不停手做到夜里九点,连续十天。我们送饭去的。双抢也怕人,也是早上三点,中午歇一下,做到夜里十一点,连续三礼拜。割稻是一人一天包八分地。挑担百来斤要走一、二公里,所以大田班的人百分之九十有病,不是腰伤就是肝炎。”
众人骇然,厚哲吓他们道:“这还不算什么,再难走的路,走过也忘了。倒是政治空气太紧张!年年盼上调,年年落空,现在终于有第一批了,据说有当民警的,有个连的女指导员自以为十拿九稳,发榜没有她,想不开跳河了。全连在河边排队,对捞上来的尸体开现场批判会,讲她叛党叛国。跟我同年的。上调的人不许露出高兴,发榜那天一早,一个男学生骨头轻了,在门口搓绳子——他是独苗,家里特困,新规定能照顾的,他知道已在名单上——当地人的连长走过,问搓这干啥,他说捆行李,连长脸一沉宣布取消他的名字,他哭啊跪地上啊都没用了······”
“算是照顾别人情绪?”
“白色恐佈么!”
厚哲道:“谁叫我们是学生,去受再教育的!要夹起尾巴做人。有的人吃不消农活了,忘记自己成份,去当地的赤脚医生那里要病假,农村人一翻薄子,把他一顿臭骂。”
天熊道:“我听说有个同学,人是比较懒,也是说腰不好,讨好在学针灸的赤脚医生,老是扎针,结果老长的针戳进肾脏,出血严重,腰真的弄坏了。”
“这种事情是有的,当地人胆子大,瞎来来。”
晓风对天熊道:“你没这种脾气吧,见一行爱一行?你欢喜自己的单位吗?”
“我当它是一生途中的一个旅店,尽量不动感情。”
云鹏道:“好,超然物外!厚哲你是爱店如家,一进店就扫地揩台子,当心留你站柜台做店员!”厚哲一笑,打量天熊道:“你倒像我们农场职工,给太阳晒的。”天熊道:“我是北京填鸭,炉子烤出来的。讲心里话我恨这爿厂,只想将来我爸的情况好转了,帮我调出去。”
云鹏道:“我的厂也不灵,我不在乎。工厂只是观察社会的一个窗口。顶好两年换一个窗口。如果农场两年能回来,我也肯去。”
晓风道:“这要等哪一天你当了国家领导······口气像要人。”
天熊道:“讲到工作,我总是想不明白,哪种行当好?”厚哲道:“我也琢磨的。工作好的不舒服,舒服工作因为没技术,不能算好,懒懒散散没意思。到底什么是真正好工作——我没遇到过,所以不晓得。”
“有道理。”
晓风道:“有道理?这是废话,等于不讲。”
云鹏道:“我看图书馆里最好,能随意看禁书。”天熊道:“有点意思。”
晓风喜孜孜道:“我欢喜茶叶店,清静少人。茶叶味闻闻也舒服。还有床上用品商店,人要到结婚才进去一次的。”众人发笑:“你想得出!”
天熊发议论道:“好多工作想像中有诗意,自己一做,全无味道。比方开轮船去海洋,开飞机去天上,小时谁不羡慕?我初中有两个男生,家里穷而出身很好,一个进航校,在北方开战斗机。据说要身体特别棒的才能开。可是他怕上天,说飞一次就像害场大病,浑身难受。每年疗养,各地的女护士追他,他不肯,还托我给他寻对象,想复员能回上海。另一个是分配去海上作业,说出一次海起码一个多月,看见茫茫大海,无边无际,觉得个人渺小,人生没意义。他身体不行,在船上吐,得了高血压职业病,以后就不出海了,在岸上弄冰,冰带鱼。这两位都怨当年走错一步。”
云鹏道:“现在的人讲实惠,什么理想、艰苦,没人要听。去年厂里推荐人上大学,外地的重点大学通知一来,本人痛哭一场,死活不肯去,要调本市的师笵学堂,怕留在外地。”
厚哲关心道:“今年上海还会推荐大学吗?”
晓风鄙夷道:“这种大学有啥读头!毕业文凭外国不承认的。”云鹏赞同道:“我也这样想。送给我去,我也不要。现在能教什么?能学到什么?聪明的不用教,笨的也教不会。”
天熊冷冷道:“我跟你们相反,觅不着的苦!要我去,马上动身——除非是文科。政治书籍我早不看了,我不是这块料。现在是乱世不错,会五年十年的乱下去吗?到那时不需要什么政治理论家,而科技人才,是大大的缺乏,有多少要多少,空闲时冷静想想,这是明摆着的事!”
云鹏脸变色,自信受震撼。厚哲点头,似有感叹,毕竟是科研家庭。
厚哲说晓风班级里有个叫郭修闇的,在农场里搞三角四角恋爱,败坏唯精中学名誉。晓风道:“这人本来是浪荡坯子,盲目得意。你还记着唯精?我早忘干净!真的,你在农场里这么红,追你的女学生不会没有吧?你报名扎根,索性拣一个结婚。”
坦荡荡笑道:“农场还真鼓励人结婚呢,马上分房子,批入党也快。可是我像吗?”众人想象老夫子谈恋爱的情景,都发笑了。”
云鹏道:“我知道乡下是恋爱成风。”厚哲道:“那是初中生,真是一对对的。夜里去田头约会,不规矩的也有。比我们小三到六岁,可是像两代人了,没法理解。比方夏天下大田,穿白涤纶的衬衫、平脚裤、人字形拖鞋,不知什么派头!这是学资产阶级一套而学不像,都是工人家庭的!”
晓风对天熊笑道:“条件最好还是你,厂里有人了吗?”天熊慌忙道:“哪里会,厂里叫我木头、书呆子的。”晓风不以为然:“这不搭界的。”
厚哲道:“你们上海,谈对象有啥新花样?”
天熊道:“不清楚,实惠第一吧,卖相好像不重要。”晓风道:“谈得来要紧,人相也要紧。不是讲找漂亮的最难吗?”
云鹏道:“哦哟,我是看到时髦女人吓的。”天熊道:“市面上好像是半新旧,媒人介绍,自己谈过和父母点头。”厚哲道:“这样好,大家庭的和睦保住了。”
晓风冷笑道:“我看你们是寻贤妻良母,封建一套。告诉你们听,我虽是最穷的无业游民,倒有人上门说这个的。专好旅游和玩琴的朋友,介绍的人家景还可以,相貌平常,我是不考虑。”天熊问为啥呢。晓风道:“我觉得独身好,无牵挂,何必自我束缚?像我姑夫——”大家想起他姑夫了,抱独身主义的著名人士,七十多岁却破戒了,新娘是二十几岁女学生,说为接待外宾。生出孩子了。天熊道:“他不正说明独身行不通吗?你讲讲看!”厚哲凳天熊一眼,怪他笨到不体谅别人处境,问云鹏道:“你呢?”
云鹏道:“我厂里分进去全是男的,和女生比例是一百比六,我会去凑热闹吗?”厚哲道:“我不是问你的厂。我是才回来,耳朵就刮到的。”云鹏红脸道:“家里是提起过,我还没答应,是个老实头姑娘。什么都不懂。”天熊高兴道:“是真事?你一直来玩怎么不说起!栋叔看中的?”
“人相家庭太一般,说不出有劲的,社会条件没什么好。”几人都道:“这不是重要的。”云鹏道:“我也这样想,无所谓,总以不影响自家事业为至要。”
“你有什么事业?”
云鹏支支吾吾,后来喝干一大碗米酒,不顾道:“我是这样想的,我们现在人人活得无聊单调,可是社会在剧变,没停止过。几十年百年后人家要写这历史,要费尽辛苦去考证挖掘。我想自己先搞起来,搜集事实,分门别类,将来只需一个视角、观点,一串通就能写书。”
天熊道:“孔孟怎么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云鹏的文史水平是无可怀疑的,唯精的律师出身的副校长很欣赏他。晓风道:“这题目有多大?你一个人?”厚哲道:“你不是研究单位。”云鹏道:“我反复想透了,不是搞这行的,不是党员,受限制,看不到什么材料。可是有好的一面,你们想,组织性纪律性一紧,还能成什么事?”
“可是,少说为妙呀。”
“我从不对人言。”
“不是指这个。现在的时代,抱这种想法,是明智的吗?”
“你大概没吃过苦头。”
天熊道:“也没法发表。就算你有熟人,哈哈,不要一网打尽呵。”云鹏只是微笑,好像铁了心了。
已经吃了三小时多了,楼上楼下的家人探头道:“你们好兴致!”晓风看表说差不多了,厚哲去关上门道:“水果还多,等会都带点回去。今天我做东当然是心情好,你们不问一声为什么,现在我说了:农场第一批上调的人,我是其中一个。明天去上海市商业局报到。手续结清,不用去农场了。”
众人大惊,拱手祝贺。晓风道:“我早就看出苗头了,这点事情,藏到现在!你个老夫子。我也来宣布个事:上礼拜四,我在海外的叔叔关系接通,信寄来了!”早有准备的拿出信封,一叠彩照,得意道:“本来我爸妈要特地来讲的。你们看,信中指名叫我申请出去,我也有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