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 葬礼

打印 被阅读次数
她着看镜子里黑裙过膝的女人,她看得很细致。头发用发卷精心卷过,齐肩的波浪没有一丝紊乱,颈上水晶项链闪着幽暗的紫色光芒,依然挺拔的胸脯,不再玲珑的腰线,裙摆以下紧致的小腿,一尘不染的亮皮兔唇鞋子。每一处都精心打理过。这是他所喜欢的。最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对上镜子里,自己的眼睛。两潭没有波澜的秋水在苍白的面容映衬下对视自己。

她用力闭上眼,再睁开,镜子里仍然是黑裙的她。不是梦,不是幻觉。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握紧了拳头,在心里说,走吧。
尽管她和他已经在一个月前决别,尽管他们已经在两年前就不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可是,自今天起,她就实实在在的成了荒原上唯一立着的斑驳的胡杨树。他独自一人走了,可叫她怎么活?他真得不守信呵。

两个孩子等在车里。她象往常带他们去上学一样。让他们扣好安全带,踩下油门。目的地是一个小时车程外的小教堂。
 
今天,是他的葬礼。

葬礼很简单。十几个亲人朋友先后聚集在小教堂里,神父做了祷告。那个女人,他最后的女伴致了祷词。向遗体告别。
 
这是他的安排。他要她和孩子来告个别。以旁观者的身份,就足够。自从他病重,他就预计了一切,安排了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今日,他和这世界正式道别。
 
她始终没有让眼泪滴落。一个小时的葬礼,却比他们一起走过的七年时间还要长得多,长得让她看不到黑洞一样的日子到底有没有尽头。但她却害怕葬礼的结束,那么他的所有计划到此终止。没有了他的规划,她要怎么活?她该怎么活?他真得不守信呵,他说过要一起慢慢变老,一起养大孩子,一起!

*
一个月前。
 
他收到死神的最后通牒。癌细胞扩散到全身,身体状况明显恶化。各种液体药物输入体内无济于事。他感觉到了将要发生的亊情。这将是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局。药物使他精神恍惚,沉沉欲睡,但又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记忆变得模糊。他们相识之时,她穿得是那件绿色连衣裙还是紫色的?他们在凡梵蒂冈广场的合影是在雨后的清晨还是夕阳西下?儿子满一岁时,他们订了古城堡的房间,她的金色长发象百合散发芬芳,不对,那时她是短发吧?......他记不淸了。这些珍藏在他心里的甜蜜片断,正在被药物和各种机器无情地擦去。他变得暴燥,他无法忍受那个连她的笑容都回忆不清的自己,他无法忍受没有记忆的自己,他无法忍受没有了头发骨瘦如柴的自己。
 
一个神智尚清的夜晚,他做了见她最后一面的决定。
 
他让女伴给他换了干净的衣物,戴了假发套。他在小会客厅见她。
 
"你还好吗?"他尝试着微笑地问她。她握住他的手,五指交叉,象七年共同生活中的每一次手握手。
 
她己泪流如河,无法言语。只有用力点头。
 
"不哭的,一切都会过去。你要好好生活。答应我!"他用了力握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企图替她擦干眼泪,但只是动了动手指,终究力不从心。
 
她努力平复了情绪,挤出一个他最常见的露齿笑容。以前他总说,她的牙齿会发光,她就灿烂地笑到露出牙齿。
 
她的另一只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然后轻轻地抚上他的脸,望进他的黯淡眼眸。
"好,我答应你。你知道的,我总是答应你的"。她清晰地略微抬高音量回答他。她希望他听得到。她是说给他听,她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尽管她知道,这样一句简单的承诺,她需要多少勇气和努力来承担。
 
"对不起,兰,我失言了。我要先走了。再说一遍好吗?你和孩子们会好好生活!"
 
她再次重复自己的承诺。然后,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头上,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象七年里的每一次依偎。她隐约感到,这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相依相偎了。最后一次!
 
他坚持要她先走。他要看着她离开。他要带着她的背影离开他们相亲相爱的世界。
 
出了会客厅,游魂一般来到停车场,坐入车中。她终于控制不住,失声痛哭。两年以来的隐忍、盼望、挣扎、寂寞,孤独,相思,忧伤......统统化成了咸咸的液体从眼内奔涌而出,如泄闸的洪水,将她淹没在黑洞洞的隧道之中,浮不起来也沉不下去,连一颗稻草也没有,身体随着水流磕磕碰碰地漂向隧道尽头,黑夜里荒芜的原野。
 
她哭得没有了丝毫力气。她挣扎着从荒原上站起,只有风和黑夜。这一次,真得只剩下自己了。

*

两年前。
 
经过将近半年的检查,复查,多位专家会诊,肝癌晚期的确诊,是他多多少少料想到的结果。
 
妻己熟睡。半年来奔走在孩子、工作和医院之间的她,疲惫地倒头就睡。他看着她消瘦的面庞熟睡的样子,他伸手轻轻地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手指描画她的脸部轮廓,眉心,鼻冀,唇瓣。他借着明亮的月光,抚摸她的眼角新生的鱼纹。他想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她,能有多久就要多久。
 
周末。他让阿姨带孩子去外公外婆家。他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给他们俩人。
 
他准备了她爱吃的菜。她以为他有好消息告诉她。欢欢喜喜地吃过中饭,她一再催促让他快点告诉她。
 
"兰,我们应该分开了。"他拉住她的手,看入她的眼睛,坚定地说。
 
"不可能!医生说还有多久?我们积极配合治疗,有人痊愈了,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她攥紧他的手,摇晃着,努力地摇头,似乎这样可以将病痛丢得远一点。
 
"兰,你要冷靜。我们需要分开。你和孩子们应该继续正常地生活。"这是他在心里反复练习上百遍的开场白。他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将它说出口。
 
"兰,我不知道这个治疗过程将会持续多久。但你和孩子们应该正常上班上学,过周末,渡假,参加社会活动。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们。"他的冷静和镇定。让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这是离婚协议。我资询了律师。这是我可以给你们的最大保障。"他不顾她的反应,牢牢控制住她的肩膀,让她听自己说完。他必须一口气说完,否则,他将崩溃。
 
"自从我们在一起,你视大女为己出,待她象小儿一样。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总有时间回报你。没有想到......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向你道谢。现在要将她完全托付给你了。两个孩子,让你受累了。"她己泪流满面,她努力要张口说话,他的双手抱住她的脸颊,用拇指擦去一些源源涌出的泪水。
 
"兰,让我说完。我将接受全封闭治疗。我会找一个人来完成家属的角色。我去治疗中心后,你和孩子不要来看我。你们要好好生活!求你答应我。"她努力摇头。她的隐忍终于爆发成一个"不"字。她紧攥着他的胳膊,重复着这个字。他终于不支,将她揽在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泪水滚落在她的发间。
 
她的"不"字终究无力。他一直是他们一家的舵手,保护伞,决策者。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的律师尽其所能,快速办好各种手续。
 
他在她上班时离开了家。他的新"女伴"替他收拾了所有物品。他要尽可能地擦掉自己在家里的所有痕迹。他希望她和孩子重新开始平静安闲的生活。

*
 
两年,电闪而过。
 
最开始,她曾尝试去看他。但末能如愿。他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她知道他的倔犟,他的说一不二。她没有选择地默认了他的请求。她将她和孩子们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满满当当。在晚上孩子们熟睡之后,她会坐在月光里的沙发上,回想他们以前的日子。他仍然在这个世界上不远的地方,没准哪天,他会来电话说,亲爱的请接我回家;或者,某一天下班回家,丰盛晚歺正在散发诱人的香味,他在歺桌的一头向她笑着伸开双臂.....她常常这样想。
 
*

葬礼终于结束。人们散去。她牵着两个孩子走出死亡的领地。
 
"一切都会过去。你要好好生活"!两年前她没有选择地答应他。一个月前,她用她所有的力量,亲口答应他。
 
一切都会过去。她要信守她的诺言。
 
"妈妈,我们明天还去儿童乐园吗?我可以坐老虎头的大转轮吗?"儿子拽了拽发愣的她。她蹲下身,亲了亲儿子:"去,当然去啊。不过你要答应妈妈,听姐姐的话。"她转身亲了亲旁边的女儿说:"好了,我们现在去吃饭,养足精神去游乐园!"。
 
人来茶香 发表评论于
写的太好了,浓烈的忧伤却是淡淡的叙述。喜欢!
木子临风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晓青' 的评论 : 问好晓青。由一个真实故事改编。她让我仰视。
晓青 发表评论于
沉重。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