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说连载一)

柳丝长,春雨细, 花外漏声迢递。 惊塞雁,起城乌, 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重幕, 惆怅谢家池阁。 红烛背,绣帏垂, 梦长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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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在烈日下的倒影(小说连载一)

 

陈兵鱼肚

 

 

权恨自个的名字。连带他爸吴大权,都恨。

 

权生下那会子不叫权,叫卫林。其实他本名也不叫卫林,而该叫安荣的。姐弟四人按照家谱的辈份排到个“安”字,三位姐姐取名安莉、安萍和安了,到他这儿吴大权替儿子想了个“荣”字,吴安荣。权一落地碰巧大伯父来家作客,为了显出对大哥格外的尊重和恭顺大权请长兄给幼子——家里唯一的男孩起个名字。大伯父解放前在省城上过几年中学,是整个大家族里文化水最高的“知识分子”。他摸着下巴琢磨了两晚上末了猛拍一下大腿:干脆叫“卫林”吧!——希望这小子长大成人作红色江山的接班人,保卫好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

 

名字起好没几年林副主席轰隆一响连人带机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消息传来老百姓除了错愕不知该如何是好。大权听信头顶正中像莫名其妙挨了一板砖,老和尚的物件脑瓜里散落了一地:什么钵盂啊、珠子啊、响锤啊、木鱼啊嗡嗡嗡嗡响个不停,逡巡了几日生怕人看见他悄么悄溜进当地的派出所央求人给儿子改个“权”字作名。等权上了中学一日拧着眉回家恶声恶语地质问他爸:

 

“好端端的为啥给改个“权”字?”被追问的没法儿大权吱拧着屁沟子撅起一骨朵花瓣嘴巴呜呜噜噜打马虎眼:

 

“隔壁老李家的不也改了‘李左’么?还有那谁谁……红旗,改了什么永忠。”

“李左他爸那是蹲茅坑硬憋出来的名字。红旗他爸就更混,打着红旗万万年还说的过去。‘永忠’咋解释?永远忠于谁?毛主席还是林副主席?如今飞机也摔啦,人都烧成糊鸡巴,还忠于个球!”

 

大权被儿子的胡言乱语激的从板凳上跳起来,一边追一边骂一边抡起巴掌欲打;权呢,像一只充气过量要爆裂开来的气球,一边围着吃饭桌左闪右避一边扯开嗓门拼着命回嘴:

 

“吴权,‘无权’么!既不通也不雅,什么狗屁混账名字……”

 

混归混吵归吵,“权”这名字跟着他擦不净洗不去一生一世甭想再掰开。吴大权,吴权,统统狗屁不通嘛!……像是招惹上瘙痒难耐的斑癣顽症,无论谁喊全名权听着立马鸡皮疙瘩暴起一身低头一个劲儿咬自个的大拇指甲。打那时起他可是真恨上他爸!风吹云散雨过天晴,大权面上对改名引发的父子龃龉毫不介意,实际心里头一万个不喜:真XX一混小子!咋能说出恁无组织无纪律的混账话呢?……说来说去大权自个的本名也不叫大权,而叫玉成,吴玉成。文革开始前一年他申报组织换了“大权”——两个威风凛凛的汉字!

 

细究起来爷俩初结芥蒂是在文革发起三载后的一九六九年。当时权还不到七岁。春节到了大权打算带着老婆孩子去市里大名鼎鼎的人民照相馆拍一张阖家团圆的全家福。出门前他打开写字台一角端放着的一只红色小木匣,从里面毕恭毕敬取出六本大小厚薄不一的红皮毛主席语录,小心翼翼规整成一摞用干净的大手绢包了,再放入一只扁扁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千叮咛万嘱咐交待给大闺女安莉提妥当了。全家人簇新的罩衣罩裤全码上了身,写字台上的圆镜前左照右照收拾停当,这才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出了门。

 

两趟公交车跑了一个半小时将六口子大清早送至市中心的照相馆门前。雪后空气里透着股清爽,作几下深呼吸觉着心旷神怡,刚过点开门顾客并不多,很快轮到他们的全家照。

 

大权安坐在前排条凳的中央招呼妻儿跟随照相师傅的调拨站好各自的位置。一排太少三排太多二排正好。大权和爱人李素兰坐在第一排中间,三个闺女一字摆开站在身后,权呢?这小子咋办?照相师傅的意思大权抱着权稍微斜起点身子冲着镜头就行了。孩子们打进门对照相馆里稀奇古怪的物件产生了的兴趣,几个人叽叽喳喳哇里哇啦忙的不亦乐乎;权的小眼睛直放蓝光发狂似的迷上一只通体釉彩的道具小木马;大权清理了几遍干涸的嗓子均不见奏效,只得耐着性子胸腔里甩出几声类似雄狮威慑般的吼叫,三番五次喝令过后女儿们终于安静下来,权也极不情愿被大姐从木马上提溜着脖领子揪回到父母跟前。万事俱备只欠灯光一闪,可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大权打开北京牌的手提包拿出语录一人发了一本,叮咛要面朝前字朝上反扣在胸前那么个掌握法,社会上流行的摆拍姿势一教就会。可这一套到权这儿犯了难:一来他爸的大腿上坐不端实,二来死活学不会扭转手腕反扣语录紧贴胸口那种古怪的宣誓效忠法,三来这眼睛片刻不离老远旁侧的小木马……拍照师傅一看不成就建议权骑上木马居于夫妇俩身前。大权低头一想不干了:两排变三排六口人过于松散不说,骑着木马还怎么扣语录贴胸口?不庄重不是!不行不行……商量来商量去还是当爹的抱着儿子照吧……

 

权的屁股蛋子没肉不说里面还尽埋些崚嶒的骨头片,在他爸的大腿上碾磨几下子快赶上中美合作所的皮肉酷刑;大权强忍着烦躁痛楚变换了花样喝止儿子——叫他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照相机镜头上,可权的一双无神小眼不知觉还是会溜向小木马的一侧……实在忍无可忍啦大权抡起手臂冲着儿子的后脑壳就是一巴掌……

 

吴家终于有了第一张大团圆的全家福。照片里的人身子笔挺紧攥着红皮语录绷着脸一个个神情肃穆。权除外。他松松垮垮斜依在大权的两腿中间,右手三根指头勉强捏了小红本子贴在上衣口袋旁边,身体鼻子嘴脸全斜冲着镜头,眼睛到是直视,可眼眶里饱含一股欲哭无泪的委屈劲儿……

 

权一直搞不懂什么事惹的他爸大发雷霆。孩子毕竟是孩子,短暂的不愉快像雨后水面上卷起的涟漪没几天化作一团雾气风中散了。大权可不同。他毕生崇信一句民谚: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照相馆风波让他的心情变得复杂浑浊起来:儿子已经沦落成一个冥顽不灵的调皮捣蛋鬼。要命的是:这小子政治上堕落的一塌糊涂,简直就是脑后生反骨的魏延嘛!看看看看快看看……毛主席语录攥不住、捏不拢、摆不正、还贴不严实!这是什么行为?什么思想意识作祟?小小年纪反行已露嘛!这还了得?这还是不是我吴家的子孙?不是逆子贰臣又是什么?吱啦一响一股子黄色浓烟,历史的红烙铁翻腾烧灼着大权的心尖,父子关爱之情由此淡化,终了演化成一种冷眼旁观掺杂嫌恶捎带痛恨的黑暗情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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