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梦想

我有一个梦想

我自已好不容易怀上孕的时候，已经是超超高龄产妇。孕程早期并不顺利，因为双胞胎，所以27周我就开始不上班了。怀孕总是艰难，现在真的也记不得有多艰难了，就记得到最后俩个月无法睡觉，每夜只能坐在沙发上眼睛闭一会儿。最后进医院的时候，我穿着英制8号的鞋子，而平时我是穿3.5号。

我们开始定的是一家私立医院，后来发现以前我用过多年的私立医院的医生们，也都在一家公立医院驻诊，而且在我还能行动自如的时候，我就自己跑了两家医院。对比起来，那家公立的设备好像要先进很多（因为英国是全民免费医疗，好的公立医院的投资巨大是私立医院做不到的）。我立即转了公立，后来证明我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这家公立医院产科有双胞胎专科，和单胞胎完全分开。产前培训班也是分开的。双胞胎的产检的次数是单胞胎的双倍，也就是说，如果单胞胎产检每月一次，而双胞胎是两周一次。如果危险系数大的双胞胎类型，次数更多。

在16周产检时，碰到另一位准妈妈。记得那时只有我和她在双胞胎候诊室。她在小声讲电话。她的双双里的一个娃出了问题，医生建议让这个娃终止。我都不敢看她，装着在看杂志。一个下午我的心都在为她揪着，为她祈祷。这样事情摊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会难以承受，但也同时庆幸现在的医学技术已经可以做到在终止一个的同时，还可以让另一个健康的继续存活。

后来又碰到一个小城市来的准妈妈，四胞胎，她是被小城医院转过来的，因为那里技术不够。后来知道她的生产小组长是温莎堡各王妃的御用生产小组长。这是这个有皇室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公平和对人的生命的尊重。好的社会资源并非完全权贵阶级独霸。

那年冬天是英国六十年最冷的一年，圣诞节前下了一场大雪（英国冬暖夏凉海洋性气候，不怎么下雪。）所以一旦下雪，因为准备不足，伦敦交通就立刻瘫痪。我家那位看着窗外狂舞的雪片，喃喃地说，“小朋友们，麻烦你们现在暂时不要急着出来看下雪。大雪以后有的看，千万不急噢。”

圣诞节刚过，35周的检查，发现我肾功能问题出现了，马上住院。元旦那天，一个Senior Consultant 过来讲， “你过完周末和bank holiday，大家一上班，有人了，你就手术。” 我一听就一百个不愿意。第一，孩子太小，再苦再累，我也要撑到37周。第二，圣诞节到这会儿十几天假松弛下来，第一天有人了，就让我生孩子，手术质量能保证吗，我坚决不干。所以我向医生提出，我要推迟。医生说，“我们已经看了孩子们的资料，they are good weight，可以生了。而且，再等，not advisable "。说完交待完手术程序就走了。

我正在这儿心理挣扎，正在想主意说服医生再让我坚持坚持，第二拨医生又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美丽端庄的女医生和她的助手。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我的治疗小组组长。她和颜悦色告诉我，我的各项指标有些不对，而且有下降的趋势。经过会诊，治疗小组决定越快越好。当时，我因为着急孩子太小就拿出来，都没有听出来，治疗小组已经成立，这事情闹大了。我还在坚持十几天长假不可能有好医生。那个女医生莞尔一笑，说，“ Don’t worry, 都是很棒的医生，到时候我给你看。”

因为我当天清晨吃的一例药，如果药性还没退可能影响手术，所以手术定在当天晚上9点（等药性完全退掉），这决定是連bank holiday都不肯等了。

我和老公商量了一下，他们这么急，一定有很大的RISK了。老公说我们再坚持延期，其实是在等待随时爆发的RISK。等到女医生再过来，他马上签了当晚的手术。医生说，新生婴儿科已经联系好了，正好空出两张摇篮（早产儿是不能立刻回家的）。我没想到将要出生的孩子不会和我在一起，也要住院，感觉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准备工作当晚8点就开始了，进了产房，果然来了一批医生护士，我数了数一共20个。产前培训班讲过，双胞胎剖腹产一般6个医生护士，房间里医生护士人越多，表明你的风险越大。

女医生也来了，说：“看，这是我保证给你的队伍。这是Mr. xxx, 这是Mr.xxx（英国只有Senior Consultant以上才叫自己Mr. ;普通医生叫自己Dr.有点返璞归真的意思哈。）他们两个主刀;这是Mr.xxx，xx科的；这是Mr.xxx，xx科的；这是Dr.xxx，xx科的；......  ”。护士们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你的任务就是开心，不要紧张。来，给你一个小任务吧。你来记清楚我们20个人的名字，生完了要考试的哈。”

准备工作进行的时候，那个女医生站在我头的位置，因为早上她就在我的病室劝降了，我很奇怪她还在那里。就说：”你怎么还不下班。“她说：”看你生完，看看孩子，我就下班。“

晚上9点45分，两个娃相隔一分钟顺利取出。可是我的生命一直抢救到第二天凌晨6点，基本生命征兆才算稳定。


我虽然被drug了，但是基本过程好像很清晰。我看见我儿子大大的眼睛，松了一口气，像他，比我漂亮；看见女儿红红的小身子，在想新生儿怎么会这么红。他们被儿科医生推走的时候，我还和那个女医生说笑了一会儿。
但是事后听老公还原的好像要血腥很多。他说两个主刀的医生互相不断问，‘’你那里还要多少血?" 护士过来说：“血库的血用完了，已经向中心血库申请，马上就到。“ 除了这两句话，我想很多老公当时看到的事情，他事后根本就不想讲。不过他告诉我，这之后一年，他都会有flash back（当时的画面）。

生之前，亲戚们送我们一个新款的摄像机做礼物，我老公带到产房，准备见证幸福时光。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录。那天晚上，我掉了2.7升血，人体血量的一半以上。

我记得由手术室转到特级监护病房的时候，我妈妈过来说，“病房不让家属再留，我们得回去了，现在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地铁。不要让X（我老公的名字）送我们。我们明天一早再来。"

伦敦晚上最后一班地铁基本是12点。所以我知道我在手术室一直到12点。我当时不知道我病情很严重，所以心里很内疚，因为父母都不懂英文，还要他们自己摸回家。就在这时，发现老公走了，后来知道，他在地铁站截住我父母，开车送他们回去又折返回医院。我妈那晚12点到家也没闲着，急得向中国亲戚打电话：”不行了,很严重, 可能就这两天了。“ "真后悔为什么要支持她生小孩” 之类的，亲人们也都吓坏了。后来我妈妈说如果她知道我那晚上会死去，她绝对不会理会医院规定回家。我自己倒是希望越是惨的时候越不能让自己妈看到。

我的那晚当班的护士真的是一整夜都没有歇着，因为她总是在我眼前晃，忙这忙那，记录，观察，用药，频繁清理各种导流管。我看护士护工的活都是她一个人，有做不完的事。当晚她只管我一个人。她说，“H太太，对不起，我不可以让你用隔帘，因为我每时每刻都要知道你的脸色。对不起了。“

虽然我打了麻药，但是我真的觉得好像很清醒，每十五分钟，13个各科医生在我病床围成一圈，说：“H太太，对不起，15分钟到了，我们又来打扰了。“  他们在会诊，讲很多我听不懂的话。看得出来他们很疲惫但是很认真。

那个女医生还在现场，我很心疼她，谁都是有家有口，为了我，她还在这里，就说：“你还不回家？“ 她说，“你不要管我，管你自己。”

凌晨四点的时候（墙上有钟），那个女医生又来了。头发已经有些凌乱，精致的妆容十分黯淡，己经累得不行了。会诊后，他们发现我有点咳嗽，立刻调来X光机器拍片子。

其实，事后我老公说，那个女医生在指挥抢救的同时一直在和他解释医生们都在做什么。第一方案是什么，有什么作用，针对什么问题；不行，上第二方案，是什么，针对什么问题；第二方案失败了，上第三。我老公问他们一共几个方案，他们说五个。

凌晨5点，幸运的是，在最后一个方案上来以后，我的情况稳定了。

6点半，夜班医生护士下班。看到我醒着，过来道别：“恭喜，H太太，我们下班了。您的孩子们很好，不用担心，您好好休息。”

这些医生护士，不用说，我没有完成任务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在我脑海里都十分模糊。可是每当我想起那个危险的夜晚，我就无比的感激。在我向死亡发足狂奔的时候，在我所有重要器官以极速failing的时候，他们全力以赴，拼命抓住我即将滑落的手，让我在那一夜，也有了怒放的生命的一瞬间。

生产过24小时，我完全清醒，他们给我吗啡止痛。我说我不要吗啡，因为我要母乳喂养。护士说，“别人到你这时候都begging for吗啡，疼就是疼，别装了。“ 我哈哈一笑，这笑一下，扯得好像浑身上下都疼。

24小时，终于看到我的革命成果了，我却虚弱的没有办法抱他们。我的两个娃，为了救我，不得不提前出世。两个护士把暖箱打开在我的轮椅前，我伸出我叮叮挂挂满是插管的肿的像馒头的手，还没摸到他们，泪水已经满面。

手术三天后，像医生保证的那样，我可以下床活动洗澡了。
这里生孩子，自然生，几个小时就让你回家；剖腹产，观察几个小时就让回家，最多不超过24小时。

我手术后在医院呆了10天，离开的时候我的所有器官指标都正常（除了肝功能要长一点时间恢复）。后来在医院普通病房的7天，那个女医生不管多忙每天来看我，其实指挥过抢救，已经没她什么事了。我们成了朋友， 一直到现在。

我对她讲：”手术前都不知道自己病成那样，谢谢你救了我。“
她笑着说：”你的inner side is very strong。挺过来也是你的功劳。” 后来和闺蜜讲这段，闺蜜说：“那是在夸奖你内心强大。” 呵呵，闺蜜的这个解释虽然我知道不准确，但是接受下来也挺开心。

7天普通病房的修养，日程也是很满。多数时间在新生儿病房和我孩子们一起。同时医院安排护士培训我母乳喂养（这个真的很重要，只有4%的妈妈是的确无法母乳；而有40%是因为方法不对，耽误了开始的几天，造成无法母乳。）另外，医院的科研小组开始出动，因为我生产案例特殊，各种各样的针对科研要跟上。在我同意下，又做了一些实验。以后救人性命的事情，尽管我怕抽血，我也很乐意配合。

以前我觉得我的工作没有错，过的去就行，而现在我会尽120%的力量去做每一件事情。我觉得一个社会，如果我在我控制的环节尽了力量，some point, somewhere 就有人可能受益。

我想如果富人官员们移民是为了自己掠夺的财富的安全(security of wealth)；我们这些普通人移民是为了一个自由公正的社会(riches of freedom and security of justice)，和一个主体健康也带动人变得更加善良高尚的环境。

手术10天之后，婴儿病房床位紧张，我两儿表现良好，医生建议我们回家。当时娃娃一点点大，我有些担心，想再住几天。可是我老公去签了字同意回家。他回来对我说：“我也担心娃娃，也想多住几天，（因为这个医院是教学医院）他们技术重点的小病人是从19周出生的早产儿。你想，如果这样娃娃的父母知道因为没有病床孩子住不进来，非急疯了不可。” 我老公又讲，“10天前，如果我们家的娃娃急需的时候没有病床，我也会疯的。”

孩子出生六个月以后，我的丈夫去捐了四次血，他认为，你艰难的时候用了血库，就得补上去，其他的人在困难的时候才有的用。


我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我一直想写写这个事情，做我个人自己的纪念，可是小孩太忙，一直没来的及写；我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最近我看到中国27岁明丽青春的产妇在人生最重要最脆弱的时候，进了医院，丧失了生命。

中国现在什么都世界第一，可是有些新闻读起来比70年前的旧社会要更加凄凉。

在全民中国梦的今天，我奇怪，中国医疗出现如此巨大的问题，卫生部居然没有人下台。我很想套用Martin Luther King的 I have a dream的原话来劝戒政府大爷们: “It would be fatal for the nation to overlook the urgency of the moment. “尽管我知道不会有人听到，也不会有人站出来负责。但是，我坚信，那joyous daybreak始终会来临。

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的中华大地的产妇不需要先放红包再进产房；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的中华大地有健全的免费的产前培训班，让弃婴岛这样的人间惨剧不再重演；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的中华大地全是这个女医生一样的医生，而且充满小民如我这样对医生的感恩之情和对他们由衷的尊重；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我的中华大地实现全民免费医疗，和可靠的养老保障, 病有所治，老有所依。那些因为环境而饱受毒害的人们得到足够的补偿。我有一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