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第一次开始学英语是趁我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假期我从学校回北京发现电视里开始教英语了，最开始的教材是《Follow Me》。那是全国老百姓第一次大规模学英语，我妈当然不能拉下，正儿八经地买了第一册书，每天一到点儿就跟着电视学了起来。那时我家只有一个黑白小电视，现在想想那种电视也就能看个大概其。好在学语言只要能听清楚声音就行了。
我回北京上班以后的几年里电视上陆陆续续教了好几套英语，记得有《On We Go》，《New Concept English》，《A Man from Vancouver》等等，伦敦音，牛津音，直到最后最热的美国音，一直没消停过，我妈也就跟着过瘾，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年。我当时也没在意，心想中国的老百姓不就喜欢跟风吗。做红茶菌，夏天买便宜西红柿装瓶留到冬天吃，每件事都跟得紧紧的，生怕拉下。
可我妈学英语有个特点。人家是一册一册地往上学，她老人家则是一本书能学好几年，弄不好还往下学。这倒是省了不少书本钱。比如单位里一忙，或者她有其它事把晚上的时间占了，她就跟不上了。好在电视里的英语节目是转着圈播的，过一段时间就又从第一册开始教，她正好可以从头开始。我和弟弟在家的时候她有时也问问题，开始我们还常给她解释，后来发现她问的问题经常是重复的。如果是偶尔为之还不显眼，可几年下来她还在那抱着第一册书问同样的问题我们就看不下去了。我劝她别学了，怪累的。我弟弟则常常不客气地和她开玩笑，“都学这么多年了，还把window念成“熨斗”，你浪费那时间干嘛呀！”。我妈神经可坚强了，认我们讽刺挖苦，她最多笑笑，就是不放弃！
按理说她退休以后时间多了，可以系统地往上学了，至少可以学到中级班了吧。可事实上她还是永远停留在第一二册书，总有事情把她耽误了，要不就是学了后面忘了前面，直到又回到初级班她才舒服了。
第一次要来美国之前她可激动了，心想这下掉到英语环境里了，一定可以在短期内进步到中级班！她开始恶补英语，以为可以以此震撼一下签证官，为拿到签证起点作用。可没想到人家签证官中文好着呢，比起她那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一点儿都不差。我妈于是迅速更改策略，心想没有了语言弱势，我还怕说不过你，拿不到签证不成？我爸一向安静，在签证窗口前当然只有旁听的份儿。我妈一上来就先下手为强，回答了几个例行问题后就开始和签证官套磁，说什么中国和美国在二战期间是同盟国，共同抗击日本和德国法西斯，就差叫对方一声同志了。然后又告知她在博物馆搞抗日战争的展览，有兴趣的话可以去找她要票，她一定热情接待，云云。 那可怜的美国签证官被我妈的迷魂汤灌得五迷三道的， 还没辨出东南西北就晕乎乎地把签证给了。
当她第二次来美国的时候我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她立马就把外孙女奉为正宗的英语老师，凡事都请教我女儿，尤其是英语发音。而却过河拆桥般地把我这个半吊子启蒙老师给无情地抛弃了。女儿教外婆学英语自然有一份骄傲，要知道在小学生的眼里当老师可是无比高尚的，尽管长大以后没几个人会想起自己当初的志愿。女儿端着架子，一本正经地教，一丝不苟地纠正发音。我妈则谦虚地学，认真地完成作业。多年后电话里我妈和我女儿说话的时候一定还是会有几句英文的，尽管女儿的中文并不差。
从美国回去以后老妈在朋友之间正经牛了一阵。学英语是要有文化做后盾的，那在美国的大街小巷里转过走丢过就是不一样。可语言毕竟还要有环境，单词也还是要背的。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又回到了她的初级班，继续享受唱唱英文歌，练习点简单对话的英文课。我和弟弟其实早就不再劝她放弃或者挖苦她了，老了以后还愿意学英语这已经很了不起了，管它有用没用呢，管它学到多少呢。这就是一个生活乐趣，我每次回国照旧回答她的重复了多次的问题。同时她还迷上了电脑，当然这是题外话，可以另开一篇了。
奥运会期间我在北京。我妈的老年朋友有做志愿者的，据说申请做志愿者是要有点英文基础的。我妈借口我们从美国回来，所以没有去申请。但她一直有点纠结，总跟我说那谁谁其实英文没她好，怎么可以去做志愿者。又说她在班上是英语辅导员，那些志愿者还是她的学生呢，等等。我只好哄着我这位老妈高兴：都是我回来耽误你进步了，不过你不想见你女儿和外孙女吗？
我妈的英语断断续续学到了70多岁。现在眼看就80了，又加上我爸需要全天照顾，她终于基本放弃了。不过玩电脑其实不可能完全不接触英文，所以我很庆幸她能理解简单的英文指令。那30年的初级英语没白学呀！
我以前就说过我不需要到外面去找什么role model，家里就有现成的。就冲老妈你这份坚持，我佩服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