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赵渭滨烈士在1937年出征山东前夕写的家书,不想却成了给儿子的绝笔信。赵渭滨在信中重点叙述了国共部队在山西的作战表现与军民关系,阐发了对中国前途的思考。此信原件现存中国革命博物馆。
赵渭滨将军
赵 渭滨,字象贤,讳渭宾,1893年生于四川成都。“七七事变”前夕,任川军第41军122师少将参谋长。1938年3月17日,在台儿庄会战初期的滕县战 斗中,与王铭章将军一起壮烈牺牲于滕县县城西门。南京国民政府追赠其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军衔。1985年,经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追认赵渭滨为烈士。
以下为信件全文
铁松(注:赵渭滨之子、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设计部副主任赵世诚教授的乳名):
出门因在行进中,未得家中一信,甚念!你学校的通知到了么?何时入校?望你告诉我!
到陕即催促前进。西安行营说到太原就可补充,到潼关等部队过河及孙军长来陕,又被催得要死。到了此地,仍一无所有。阎(锡山)的新炮新枪,均运到后方去。晋军则望风而逃,十五万人现只两三万,余均把枪带回家了。这种残余军阀的可恶,真正是太无人心到极点了。
我们奉命增援娘子关方面,受孙连仲指挥。娘子关一带是山地,倒还可守。不过川军的枪等于零,重轻机枪均土造,不能连发,没奈何只有以血肉去与敌人机械化的部队飞机炮火碰。结果之如何,不问可知了。
平汉线方面已退到彰德,整个的河北已入敌手,从石家庄到彰德沿途都有道路可以进入晋南,以威胁太原。太原有失,娘子关更极暴露。最后的退路,尚不知在何所,前途茫茫,也不愿再焦了。
所幸娘子关南翼,是红军的刘伯承师。我已同他们接洽,均有联络。红军之善战,红军之努力,真使东北军、晋绥军、陕军愧死!老百姓有三句话说,红军又会打仗又不扰民,中央军会打仗但是扰民,晋陕军又不打仗可扰民,就可见一斑了。
因为刘汝明、万福麟、李服膺这些家伙,使敌人把中国军队看得一个钱不值。它很少部队硬和我们干不稀奇,它连后方都不要,还是一往前进,向着一点攻击。它认为中国军队只要突破一点,全线都会溃退。所以在忻口的敌人,它的联络虽被红军截断,却仍然向我不断攻击。可恨这些军队都是私人的工具,都无协同作战的精神, 所以才使敌人骄傲自信到这样子。
红军改编后,中央原意把他分作三处使用,经他们再四要求,乃发表第八路军,在山西境内作战。但仍然一师在晋西北,一师在晋东北,一师在晋东南,各发挥他的巧妙的勇敢的游击战术。
我在西安会李一氓不遇,蒙林祖涵(注:林伯渠原名林祖涵,号伯渠)先生接见我,并与我写信介绍周恩来、彭雪枫。今天往会周,到五台总部去了,只会见彭。他说,前线红军除了得点中央的子弹外,一无补充。他们全靠俘虏敌人的粮食作粮食,他们把山西民众发动起来,同他们一致。所以他们敢于深入到雁门以北去。
从侯喜起[红军上车地点]沿途都听到红军的德政。不只是人民,中央军也说他好,也称赞不已。到了太原,人民团体竞[相]公请周恩来同丁玲讲演游击战术,他们到一处,也即集合民众演抗日的爱国戏剧,这些自然都是那些军队所望尘莫及,自然只有让他出风头了。
忻口、太原会战期间八路军占领的涞源插箭岭烽火台
我为什么同你写这么详细?就是要使你知道现在已是万恶的军阀总崩溃之一日。民国廿六年的总结算,恐怕快要到了!同时红军在民族抗战中的一切一切,也就是共产党在中国民众心理上所建立的很大基础,未来的成功,未来的抗战,恐怕还是要靠共产党吧!
你现在一切也不必问,埋着头只去读你的书,只要能学来一个健全工人健全技术家,我也就无恨了。况且你学的技术正是未来抗战必需的工具呢!
我的安危,我自己晓得。这么多人都牺牲得,我又怕什么?可惜的我的体力不顶强,不能参加红军去作战,否则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所谓机会,并不是机会主义者,我自信对于共产党,至少是同情的!就是列宁说的同路人,我自信也是同路人的一个!从前这类的话不能说,现在短期内总可以大胆说点。老实说我希望你技能标准,不是希望你作一个普通工程师了事,还希望准备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能够当一个优良的技师!能够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服务!能够在复兴民族,恢复失地的工作上作最大的努力,最大的贡献!
封建势力和军阀的总崩溃,自然是最近将来即可看见的事!可恨的这种残余和新兴的[军阀]势力,不铲除于民众手里而铲除于敌人。坐使我们几千万无辜民众,也随他们而断送。这种痛心,真不能往下说了。
汉奸之多,出乎意外。自然是政治不良民生凋敝的必然结果。细想起来,也无足怪。但是听彭[雪枫]先生说,晋北民众的发动,还比其它省份快,还比其它省份靠得住点。这就难说了。
我说这些话,不必使祖母知道,你也不必向人说!自己有一目标,有一志愿,且把目的地走到再说。反正你们的造就比我好,你们的前途自然也比我好,你们的幸运自然更比我好了。
我不幸生在过渡时代,自己又无毅力打破环境,始终受环境的支配,以至今日。我也无怨。不过要使你们弟兄晓得,就不负我的苦心了。
原说今夜上车,因车不够,延到明日。一个人无事,提笔随便同你谈谈,并没有其他意思,不要误会。
来信仍交太原正太街安仁里32号苏宅122师留守处转。
代我问祖母及刘外婆安好。
宾 十、二四、夜于太原[1937年]
赵渭滨与妻儿
下文为《成都商报》对赵渭滨之孙赵令德教授的采访。
每个名字,都是一面父辈的旗帜
成都商报记者辗转联系上赵家后人、赵渭滨之孙赵令德教授,“这封信其实一直锁在抽屉里,我都是到了42岁才看到。”赵教授说,后来是他建议父亲把绝笔书捐给国家博物馆。前几年给建川博物馆捐了一份复制件。
42岁才见到这封绝笔信
赵令德目前居住在北京,今年72岁。他的父亲名叫赵世诚,也就是赵渭滨在绝笔书中抬头所提到的“铁松”。“铁松是父亲的小名儿。”赵令德说,父亲1993年就去世了。
那位从未谋面、名字却如雷贯耳的祖父赵渭滨,赵令德其实了解不多,大家很少在家里谈论祖父,“都觉得这是一件很悲痛的事情。就像是一个伤疤,不愿去揭开。”
不过,来自于祖父的这封亲笔信,还是让赵令德吃了一惊。他看到信时已是42岁。1985年,八一电影制片厂要拍摄血战台儿庄的电影,找他父亲赵世诚要一些资料,父亲从一直锁着的抽屉中拿出了这封绝笔书。
传家宝被拿走后又送回
“第一眼看到那封信时,我就热泪盈眶了。”赵令德回忆说,这封信是祖父牺牲前几个月写下来的,当时他路过太原,在出发去山东的间隙,写下这封绝笔书,按时间推 算,当时这封信被父亲锁在抽屉里48年。他能感觉出,祖父的信写得很不容易:信是写在11张小便条上的,纸张差。不过那些字写得真是潇洒,字体是草书, “看过的人,都说这字写得真好。”
父亲告诉他,这封信当年在“文革”时曾被抄走,不过庆幸的是,过一段时间竟又送回来。赵令德从文物保护角度,建议父亲把信送给国家博物馆保存。专家来取信时,惊喜不已,视为“珍贵文物”。
赵令德回忆,1985年,父亲曾写过一篇回忆录,再读这封信时,竟是痛哭流涕,一边写、一边哭。
赵令德也由此信走入祖父的内心。赵令德常常从字里行间,默默品味祖父:他是那种可以为了民族安危,不顾一切献出生命的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了不起的人!”
王铭章为救祖父而牺牲
赵令德曾和王铭章的后人在成都见过面。赵渭滨和王铭章一起牺牲于徐州会战中的藤县保卫战,追赠中将,曾有双方谁先牺牲的不同说法。
赵令德说,后来大家达成的共识是:当时在战场上,赵渭滨先是被鬼子的机关枪扫中,连肠子都流出来了。王铭章不顾危险,舍身去救,并大声呼喊卫生员拿药,把药整瓶整瓶地往伤口上倒。赵渭滨伤势太重,叫王铭章不要管他。这时,鬼子的机关枪把王铭章也一起撂倒,两人就此牺牲,“我们双方都比较认可这个说法。”
赵渭滨就地安葬在山东滕县。成都的亲人为他在百花潭附近建了个衣冠冢,但将军的坟墓后来被毁,尸骨无处可寻。
日军绘制的滕县东门附近“突入点写景图”
祖父曾保护不少地下党人
至今让赵家后人困惑的是,许多英雄战死沙场后,都被追赠为将军。赵渭滨当时身为少将,为国捐躯,理应被追赠为中将,但他身后并未享受到这份荣誉。据赵令德的考证和分析,可能是祖父跟地下党走得比较近的原因。
当年,赵家在成都有两座花园,其中一个花园一直锁着门,连自家人都不能进去。原来这里是地下党四川省委的根据地。赵将军阵亡后,门口悬挂着蒋介石题写的“为国捐躯”的匾额,挡了不少军警宪兵,保护了不少地下党人。
赵令德说,在绝笔书中,祖父满篇都在赞扬八路军,讲述自己的好感,“可能因为他跟地下党走得近,被人察觉。”
父子俩都是北航的教授
赵渭滨膝下有两儿一女,他阵亡时,儿女们最大的18岁、最小的5岁。妻子身体不好,1940年就去世了。“俗话说长兄为父,实际上整个家庭后来就是由父母(赵世诚及其妻)撑起来的。”赵令德说。
后来,赵世诚考上中央大学航空系,1941年毕业,进入中央航空研究院,解放战争打到最后,赵世诚不愿去台湾,1948年,他来到川大航空系。后来航空系剥 离川大,搬到北京。当时,赵令德10岁。他沿着父亲的足迹,后来也进入北航工作。他们两人都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空气动力学的教授,专门设计飞行器的外形。 (成都商报记者 辜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