鹃啼雁鸣葬花魂

鹃啼雁鸣葬花魂
2014.9.16
 
一,遥相知
 
    梧桐的叶子已经落满了庭院,踩上去有脆脆的树叶破碎的声音。
    倚着廊下的栏杆,低头专心着手中的刺绣。几杆亭亭的秀竹,在淡青的娟子上,娇翠欲滴。
    “鹦哥!鹦哥!”伴着欢快的声音,鸳鸯和琥珀一边朝廊下挥手,一边跑来。
    近得前来,鸳鸯拿起我手中的花绷:“呦!好青翠的竹子!和你今儿的衣裳到倒相称。”
    琥珀凑上脸笑道:“瞧这小嘴儿上的胭脂,果然是个红嘴绿鹦哥!”
    我伸出手指点着琥珀的鼻子:“本来鹦鹉叫得好好儿的,偏你这小蹄子成天介鹦哥鹦哥的叫,现在连老太太都只叫我鹦哥了。”拿过鸳鸯手里的花绷,顺口问道:“你两个来做什么?老太太歇下了?”
    鸳鸯笑道:“老太太歇午呢。早起就没见你,来瞧瞧你做什么呢。”又道:“对了,听去苏州的人来信儿说,林姑娘快要到了。”
    琥珀接口道:“可不是嘛,左右就这几天。刚刚老太太还和太太大奶奶说着呢,说这林姑奶奶当年的俊俏模样,娇贵气派,也只比现如今宫里的娘娘略差一丝儿。又会作诗作文的,性情又好,是老太太和老太爷心尖儿上的肉,谁人也碰不得的。”
    鸳鸯道:“说当年林姑爷也好生摸样儿,又有才学,家世也好,老太爷选了多少人家,才许了这林姑爷,后来林姑奶奶捎信儿回来,说这林姑爷待人极和气的,家里又没有公婆小姑,林姑奶奶又有才干,当家当得极好,上上下下都服气呢。只可惜福薄。”
    琥珀:“这样说来,爹爹有才,娘亲有貌,这林姑娘也一定是个千娇百媚千伶百俐的美人儿了。”
    我低了头,继续着刚刚的刺绣:“便是再美再娇,没了亲娘,想来这林姑娘心里也是苦的。”
    入耳一声大雁清亮婉丽的鸣叫,循声抬头,透过梧桐的枯枝,看见显得格外高远的天空中,几朵淡淡的白云,悠闲地徜徉着。
 
二,初相见
 
    一袭青白的衣衫,鬓上白色的小花,斜簪着的白色的珠钗,乌黑的发辫上白色的发绳,眼角微微的泪光,眉梢淡淡的愁痕,再那一抬眼的娇羞,一低眉的柔弱,不要说老太太忍不住“心肝儿肉”的叫着抱住了哭起来,太太奶奶姑娘们,及至底下的丫头嬷嬷们,哪一个不心生悲戚。
    站在老太太座椅之后,看着老太太颤巍巍搂她入怀,再看她伏在老太太肩上,泪眼半闭,鼻翼轻扇,樱唇微颤,虽不似老太太的大声哭泣,可这般饮泣吞泪,却更能牵动人心中最柔软的情丝。我看着林姑娘轻拭泪痕,袅袅的与老太太磕头,与太太奶奶姑娘们见礼,如一片羽毛般轻盈落座于老太太身旁,柔声软语的回答着老太太,太太们的问话。
    一会儿,有妈妈进来回:“林姑娘苏州带来的人给老太太磕头。”随着老太太一声“进来吧。”一位妈妈带着一个稚气的小丫头进来了。那妈妈满面的慈爱,那小丫头一团孩气,眼睛却灵动聪颖招人爱。
    两人退出,老太太长叹一声,抚着林姑娘的手问:“这两人服侍得可周到?”林姑娘微笑道:“尽够了。一个是自小的奶妈,娘病的时节,这妈妈将我作自己女儿一般照料。那一个虽小,却是娘亲自挑的,伶俐勤快,服侍得很好。”老太太依然叹气:“太少了,怎够用呢?吩咐下去,林姑娘屋里粗使的丫头,院子里的老妈妈,都依了姑娘们的例,挑了人来我瞧。这屋里服侍的……我屋里的鹦哥,针线也好,心思又细,让她服侍你,我也放心,你看可好?”林姑娘嘴角微翘:“谢外祖母费心。”
    老太太抬眼找了一下,我忙从座椅后走出来。老太太看着我道:“鹦哥儿,今儿起你就服侍了林姑娘吧。你林姑娘身子弱,好生照料。”
    我略一屈膝:“是。”抬眼看见林姑娘正望向我,对上我的眼光,竟娇羞的抿嘴低下头去。我微微一笑,对着林姑娘施礼:“鹦哥见过林姑娘。”
    林姑娘再次抬眼看看我,轻盈起身,略一低首:“见过姐姐。”悄然回坐,端庄雅致。
    我走至林姑娘身后站下,低眼看见林姑娘发间白色的珠钗,白色的小花,白色的发绳,不由得想到,若是我的娘亲去了,我会是怎样的哀伤。看她纤细的身形,娇弱的双肩,一种怜爱没来由的涌上心头。这小小的女子,心上有多少孤苦?这弱弱的身子,承受了多少失母的哀恸?林姑娘啊,你这一只失群的孤雁,这花团锦簇的贾府,可是你栖身的暖巢?
 
三,喜相依
 
    正在收拾姑娘的衣服,一边听姑娘念诗。姑娘倚在床头,用那软软的带了南方口音的好听的声音念着诗:“惜花无计又花残,独绕芳丛不忍看……”
    宝二爷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手提一只鸟架,架上一只鹦鹉,不似一般的翠绿,毛色竟是淡蓝中间点缀着一些鹅黄。宝二爷笑道:“这是我特意为妹妹选的,妹妹看可好?”
    姑娘放下书,近前来看了看:“果然不一样。”巧然一笑,回头叫我:“鹦哥姐姐,把这鹦哥儿挂起来。”
    我接过去挂在窗下。
    宝二爷一壁脱风衣,一壁笑道:“妹妹屋里有两个鹦哥儿了。”
    姑娘歪头笑问:“不好吗?”
    宝二爷逗弄着鹦鹉:“不如给鹦哥姐姐改个名儿。”
    姑娘也来逗着鹦鹉:“又何必改?人鸟还分不清吗?”
    宝二爷笑道:“不是这样说。鹦哥姐姐原是老太太屋里的,名字也是老太太取的,如今给了妹妹,妹妹再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也未尝不可。”
    姑娘坐下翻翻书:“既知是老太太给的,怎好改名?”
    我端了茶,递与宝二爷,笑道:“这倒没什么,宝二爷屋里的袭人晴雯,当初都是老太太的人,原也不叫这名儿,都是宝二爷后来改的。”
    宝二爷点头道:“老太太喜欢用些浅近的东西起名。袭人原本叫珍珠,晴雯原本叫玻璃,老太太说她们一个温润柔顺,一个晶莹剔透,所以叫了珍珠玻璃。给了我之后,因见古诗有花气袭人,给珍珠改叫袭人,又见玻璃心性高远,且心无城府,如晴空霁月,所以改叫晴雯。妹妹瞧这两个名字可还新颖?”
    我接口道:“可不是,老太太怎会想到这些上头,后来补的丫头,又顶了珍珠玻璃的名。”
    宝二爷忙道:“是了,还有跟了云妹妹的翠缕,老太太原叫她翡翠的,云妹妹只改了一个缕字,就觉得新颖有趣,万条垂下绿丝绦,妹妹说改得可好?”
    我也笑道:“当初老太太还玩笑说,她们是外头买来的珠宝,自然要叫个珍珠琥珀什么的,你两个是家里养熟的鸟儿,一个叫鸳鸯,一个就叫鹦鹉吧。后来顺嘴叫成了鹦哥。”
    宝二爷接口道:“是了,若不改名,人听着还是老太太的人,日后老太太补了人,还要另起名,不如改了好。”
    姑娘低头想了想,笑道:“既这样,宝哥哥替我想个名儿。”
    宝二爷道:“鹦哥姐姐是服侍妹妹的,理应妹妹改个自己爱的名儿。”
    姑娘笑了,倚在窗前想了想,问我到:“姐姐本姓什么?在家可有小名儿?”
    我收拾着桌上的笔墨,边道:“姑娘随口起个名儿就是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些个。”
    姑娘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袖子:“好姐姐,说与我知道嘛。”
    看她一脸的撒娇模样,像极了我的小妹,不由笑道:“姓袁,娘叫我小娟儿。”
    宝二爷张口问道:“哪一个娟字?”
    我笑了:“二爷取笑了,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子,不过顺口花儿朵儿娟儿燕儿的叫罢了,况我们又不识字,知道是哪一个娟字?”
    姑娘围着我转了两转,上下打量了一阵,笑道:“你今日这一身紫衣倒好看,不如就叫了紫鹃,也不弃了本名。姐姐看可好?”
    我不及答话,宝二爷已经拍手叫好:“好好好,花有紫薇,石有紫玉,笔有紫豪,伞有紫盖。这个紫字,又应景,又雅致。我有个丫头叫紫绡,可不成了一对儿?好极。”
    姑娘撅嘴道:“谁要与你一对儿?况且也不是绢帕的绢。”又转向我:“想来你的原名应是婵娟的娟字,我给你改做杜鹃的鹃字。”说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娟”,又写下“紫鹃”,然后笑道:“虽不同字,却同音。可使得?”
    宝二爷先道:“有何典故?”
    姑娘巧笑:“一定要有典故吗?不过要与我的雪雁相配罢了。雪为白,正对紫,雁对鹃,既不弃本名,又与老太太起的鹦鹉同为鸟名。”
    宝二爷道:“柳花吹雪燕飞忙,春雪燕来迟,你的雪燕就很雅致。”
    姑娘点头道:“蠢材蠢材!不是那微雨燕双飞的燕,是北风吹雁雪纷纷的雁。娘说买她时,正是飘雪寒冬,她就如雪中一只孤雁,娘才起的这个名字。”
    宝二爷低头半晌,道:“紫鹃虽好,且又新雅,只是,杜鹃啼血猿哀鸣,太过悲了。妹妹曾经离丧,不该作此哀音。”
    见姑娘脸有悲戚,我忙道:“杜鹃又名子规,乡下人唤作布谷,催人播种,我看就很好。还有花名杜鹃,春来开时,漫山遍野,煞是好看。哪里悲了?”
    姑娘转笑道:“姐姐自己都应了,你驳回也没用。”又笑向我:“紫鹃姐姐,等收拾好了,我教姐姐写字可好?就先写这紫鹃两个字。姐姐眼波流转,灵慧聪颖,定是一教便会。雪雁都会写呢,还会好些诗词呢。”
 
四,誓相随
 
    伏在娘的膝上,任泪水湿了娘的裙。爹爹闷坐在一旁,只一口一口的抽着烟。小弟小妹也悄然不语。
    半晌,爹问娘:“鹃儿的东西都预备了?”
    娘哽咽着点头:“早预备下了。”
    爹叹气道:“你也不要尽着哭了,该嘱咐的,该说的,就说了吧,日后再想说,怕也难了。”
    娘听了,索性哭出了声,搂着我道:“娘的心肝儿,娘见不到你,可怎么过这日子?”
    我流泪道:“小弟小妹也长大了,爹娘不必愁无人照料。”
    娘用指头点着我的额,哭道:“你这只会伤娘心的孩子,娘是为这哭吗?这么远的路,你要怎样走?”
    我给娘擦泪:“娘疼鹃儿,鹃儿知道,可林姑娘没有娘疼。”
    娘抚着我的脸:“有那雪姑娘还不行吗?”
    我握住娘的手:“老太太心疼雪雁孤单无依,原要宝二爷挑个伶俐可靠的小厮配了,也能在这府里常住。可雪雁说:“雪雁自幼孤独,幸而得遇姑娘,女红诗书,尽是姑娘所教,名为主仆,情比姐妹。当初是与姑娘一道来,如今怎忍姑娘独自回?”雪雁舍不得姑娘,鹃儿也舍不得姑娘。雪雁小小年纪,鹃儿又怎舍得她孤零零的陪姑娘回?”
    小妹接口道:“姐姐苦求了老太太,才准的。娘还说这些做什么?”
    小弟也劝道:“娘既答应了成全姐姐,就让姐姐少些牵挂走吧。”
    爹吸一口烟道:“你林姑娘是个有情义的,那雪姑娘也是有情义的。咱家的孩子不能白跟了林姑娘一场。鹃儿去吧,爹心里踏实。今后若有去南方的差事,爹去求管家大爷们,讨了来,见面的日子也是有的。”
    娘叹气道:“本想着你林姑娘能与宝二爷长在一处,你们姐弟将来娶也好,嫁也好,咱们一家子也能一直在这府里。谁承想,如今……”
    听见娘这一句“林姑娘与宝二爷长在一处”,蓦地就想起那日林姑娘教我“春日宴”,当姑娘念到:“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时,忽然就合上书道:“这一首不好,换一首吧。”起身去那另一本书。我抢过书,戏笑到:“偏要姑娘教这一首。”姑娘脸泛红,眼低垂,唇微启:“姐姐!”那一幅娇羞模样儿,似乎就在眼前。
    我起身,望望窗外淅淅沥沥的冷雨,在爹娘面前郑重跪下:“鹃儿不孝,不能服侍爹娘。林姑娘待我情深意厚,鹃儿实在舍不下。从此鹃儿随姑娘去了,山高水长,望爹娘珍重平安,莫以鹃儿为念。”
    磕下头去,再抬头,一字一泣道:“秋雨寒,雁鸣一声肠一断,再拜陈三愿,一愿爹爹寿长,二愿娘亲康健,三愿弟妹享平安,侬,去,莫,牵,念。”
 
五,长相伴
 
    与雪雁正要举步登舟,宝二爷匆匆赶来:“紫鹃姐姐,略等一等。”
    我抬眼看看面庞清瘦的宝二爷,虽没作声,也停了脚步。
    宝二爷怔怔的望着我,再望着低眉垂立的雪雁,半晌,摘下项圈上的玉,递与我:“妹妹初来时,老太太说,妹妹也有玉,与姑妈一同葬了,权当姑妈地下见着妹妹了。如今,这玉与妹妹一同葬了吧,权当我陪着妹妹了。”
    我还未开口,雪雁抬眼冷笑道:“姑娘来时,二爷便摔玉,让姑娘在府里第一夜便吓哭了。你那玉若不见了,府里上下可不要翻天了?姑娘生前清清白白的,去了,倒要背上个贼名儿。二爷怎忍心?”
    二爷低了头,半日抬起泪眼:“诗帕烧了,诗稿烧了,荷包烧了,鹦哥死了,花锄姐姐要带回苏州,连妹妹窗上的茜纱,姐姐也要带走。妹妹的东西,姐姐就一样也不留与宝玉吗?”
    我实在不忍看宝二爷满脸的哀伤,转过身去,我压着心里的泪,淡淡道:“若哪一日再从二爷屋里搜出姑娘的东西,在二爷没什么,在姑娘……”
    雪雁略一屈膝:“紫鹃雪雁就此别过,二爷请回吧。”
    上了船,坐在船头,又想起那句“杜鹃啼血猿哀鸣”。
    这一生,我与雪雁,为姑娘啼,为姑娘鸣。如今,一同回到姑娘的家,一生守候着姑娘,再不要姑娘哭,再不要姑娘愁。
    我靠着姑娘的灵柩,望着摇动的水波,想着当年姑娘为我改名的情景。
    当年回家跟爹娘说了,娘说:“这可好,又能叫你小娟儿了。”爹说:“这林姑娘人好,娟儿好好服侍,莫让她没娘受人欺。”
    那日情景还在眼前,为我改名的人已在棺柩之内。
    再也听不见姑娘淡淡的,含笑的,慵懒的,佯怒的一声声“紫鹃”了。
    雪雁过来挨我坐下,道:“姐姐,宝二爷还在岸边站着呢。”
    我没有回头,只说:“我知道。”
    我知道,从此再也看不见姑娘辗转难眠,
    我知道,从此再也看不见姑娘闷坐流泪,
    我知道,从此再也看不见宝二爷为姑娘病,为姑娘狂,
    我知道,我和雪雁陪着回江南的只是姑娘的身,
    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给宝二爷留下,姑娘自己把心留下了,
    我知道,诗稿化了灰,可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留在宝二爷的心上,
    我知道,宝二爷会在岸边站到看不见船影,
    我知道,宝二爷转身回府的时候,他的心顺着这一弯碧波追随着姑娘而来。
    一弯明月升起,姑娘说过:“冷月葬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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