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音仪再睁开眼,屋里已一片大亮。她的意识刚刚清醒过来,就听见窗子底下小孩儿的嬉笑声。她吓了一跳,看一眼身边,却发现汇南已经不在了。
她急忙坐起,四下寻找着汇南,却听见外门开动的声音, 然后是汇南的说话声。
“豆豆, 妞妞,在这儿干什么呢?”汇南低声问。
又是小孩子的嬉笑声。“齐老师,我爹说你对象来了。”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
听到对象二字, 音仪脸热起来。
“不是对象,是女朋友。——豆豆,妞妞,不在这儿玩儿好嘛?齐老师的女朋友还在休息呢。”
小孩们又唧唧咯咯地笑了,跑远。
很快,汇南进了里屋,见音仪已经坐起, 就问:“是不是给吵醒了?”
音仪不好意思,说:“没有。这么晚了,是我自己醒的。——他们是你的学生?”
“是。乡下小孩儿挺顽皮的,没事儿就往这儿跑。”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当上乡村教师的?”
“当初我来这儿时,村长不肯收,说上山下乡的年头早过去了, 别在这儿瞎闹。我说农活我不会,但我可以教书,呆上两年没问题。 他想想,才动了心。”
“你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还会有耐心教小孩子?”音仪瞪着眼睛看他,觉得不可思议。
“没看出来我的潜力吧——小孩子最简单,跟他们和气点就是了。”汇南有点得意地说。
简单吃些早饭后,汇南就骑上自行车,带着音仪出来。村里的土路疙疙瘩瘩的,车子颠来颠去,音仪坐在车后座,紧紧抱着汇南的腰。
汇南的小屋离村头不远,他们很快就出了村。 除了远处低矮绵延的山丘,村庄的四周就是一片开阔的平原。
晴空一片,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等两个人走近了山丘,蓝天下那些荒石裸木就呈现在眼前。
汇南和音仪下了车,顺着山脚走。偶尔,依然凛冽的北风刮过, 把音仪的脸吹得又干又硬。
“我读书累了,就一个人在外面走,越走越远,把村庄丢在身后,迎面而来的除了田野,就是山丘和天空。一切都好像凝固在时间里。——人原来可以活得这么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生不已,象野草一样。大哲学家黑格尔到了这个地方,也一定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这里没人需要小逻辑,需要理性。有时想来,感性比理性更原始,更本质。”汇南说。
“你是说在这儿感受比思考更重要?”音仪问。
“可以这么说吧。所以原始的地方就多些宗教和传说。人不那么复杂,那么叵测,在这儿,身心是朴素原始的,本性的。——有时我想,就是一辈子这样过去了,也未必就不好。”
音仪听着,怔怔地瞧着他,好像看着一颗寂寞而光辉璀璨的星,卷带着她的心,在无畏地滑向杳然黑暗的宇宙深处。而她跟随它的光芒,燃烧,消亡。 她心里充满奋不顾身的爱情, 即她跟着他毁灭了,沦落了,她也心甘情愿,那场悲剧也一定是美丽的。 可是,她的内心又有着隐隐的不安。 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到毁灭,想到沦落,但她不愿往深处想它。
她忽然又问:“汇南,记得高中教我们班语文的肖老师吗?”
“有些印象,他给打成右派后来又被平反了。——你在担心我?”
“我怕。—— 不是怕受不了这儿的苦,是怕永远困在乡下,与世隔绝,连落后了都不知道。象那个肖老师,荒废的青春,就永远荒废了,再也跟不上了。”音仪忧郁地说。
汇南停下脚步,站到音仪面前, 低头看着她。
“音仪,肖老师被赶去的,而我自愿这样选择。 我在这儿艰苦些,但心静得下,与世无争,写得出东西——我说过我不会荒废生命的。我的书已经写了一多半,等写好了,我可以再做其他打算。”
“等你写好了,改好了, 我或许都已经毕业了,你当初跟村长说的两年也该到了吧?——到时候,你能不能答应我,不管做什么,我们都争取凑到一快儿?”
汇南眼里掠过一丝柔情。“我答应你。”他依然凝视着音仪,低声说。
到了傍晚,受村长之邀,汇南带音仪去村长家吃饭。村长家是间红砖房,大概是村里最体面的一间。两人穿过堆满柴禾的前院,进了门,就看见一个梳着短发的中年妇女扎着围裙,在炉灶边忙着。
“齐老师来啦!——这是你对象吧!到底是城里人,长得这么白净。”女人满脸笑容地招呼道, 打量一下音仪。
“音仪,这是村长媳妇,王嫂。”汇南介绍说。
“王嫂你好!”音仪礼貌地应道。
“哎呀还这么客气!——外面冷,赶快进屋到炕上坐, 暖和暖和吧。”王嫂说。
两人进了屋,就看见脸孔黑红的村长盘腿坐在炕上。村长大声招呼着,热情地把他们往炕上让。音仪有些生疏,就靠着汇南坐下了。
“齐老师可是来之不易!一个北大高才生,非要来咱们西象村教书。——我撵都撵不走。最后没办法了,就腾出村头那间房,算是把他安置了。”村长瞅着音仪,面带微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
音仪听着,望了身边汇南一眼。汇南察觉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等吃过饭,从村长家出来时,外面已经黑成一团。天上一弯细细的月牙,就要被黑黢黢的云朵吞没,只有两边村舍窗子里透出些许橘红色的灯光。偶尔的狗叫声打破夜晚的宁静。
音仪走着走着,突然惊叫一声。
“你怎么啦?”汇南急忙问。
“一脚踩进个坑,差点拧了脚脖子。——不过好像没事啦。”音仪轻声说。
“我来背你吧。”汇南边说,边已经蹲下身来。音仪站着没动,犹豫着。
汇南又说:“放心好啦,农民有劲儿,背得动你。——赶快上来吧。”音仪只好趴在他的背上。
她把脸贴在汇南的背上。 她想起上小学时有一次夜里生病,爸爸出差不在家,电车也收班了,妈妈就背着自己摸黑走了三站路,赶到医院看病。而今,背她的人换成了汇南,他可以跟自己就这样相依为命。只要他在,她就什么苦难都可以面对了。想到这儿,她柔情满怀。
“怎么觉得你是猪八戒背媳妇呢?”音仪说。
“唐僧不能娶媳妇,孙悟空和萨僧也孤家寡人。说起来还就是猪八戒有点人味儿,有点艳福,还背到媳妇。——我乐不得当猪八戒呢。”
音仪笑了,说:“那好啦,那我以后就不叫你汇南,就叫你猪兄好了。”
“月亮走我也走,猪兄背猪妹到村头。”
汇南和音仪到了家,两人又说会儿话, 就象头一天那样脱了外衣上了床。
黑暗中他们谁也睡不着。 他们辗转反侧,然后紧抱在一起。
慢慢,汇南将头抵在音仪的胸前。
他温热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他浑身散发的气味令音仪头晕目眩。她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就要软软地瘫在他的怀里。她呻吟一声, 不再抵抗。
黑暗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火焰。他揭开了她的内衣,抚摸着她鼓胀的乳房。 他没想到她如此丰满。 他感叹着,低声赞美着她。
他俯身过来,嗅着她闪着鳞光似的的胸脯。
她喘息着,觉得自己灵魂就要出窍,混合着朦胧清淡的月色,烟尘般消散在神秘暧昧的夜色里。四下没有文字,没有痛苦,只有远处野狼的嗥叫。
二个多小时之后,他们终于疲倦不堪地睡着了。
之后的那一天,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两人仍然沉浸于肉欲的幸福里,象被一个鼓胀的泡沫卷起,飘向天空的云朵。他们本来熟悉的那个现实的世界远远地消失于视野之外。
他们不再多说话,吃了饭,出去做些不得不做的事情,然后就回家,依偎在床上。
音仪从来如此忘情过, 象森林里的原始人,没有意识形态里复杂的道德感,没有政治统领的社会性,什么都没有。 剩下的只有纯粹原始的爱欲和快乐,动物一样的快乐。
眼里心里耳里手里,胀满的都是爱的欲望。它象心脏在博动,象血液在冲荡,象江河回旋奔涌,象小溪叮咚流淌。
她被他唤醒,如一夜孵出的蝴蝶,惊奇地抖动着斑斓的爱欲的翅膀。 她不再羞怯,不再躲藏, 一切秘密展示给他。
她觉得自己在消失,在飞翔,在快意中化为一束光,一道影,在日月之下飘向芳香弥漫的深渊。
时间不再流动,生命不再复杂难解,人世的烦恼不再意义重大。一切喧嚣都沉入遥远的边界之外。
灵与肉,他和她都如此之近,纠结一处,缠绵不已。象两棵生长在一处的树,根在地下盘错,枝叶在天空相覆,再也不会被分开。
他凝望着她。她快乐而又忧伤。
他的手轻轻抹去了她眼角的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