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伤逝》(上)
看过《伤逝》,已是岁月里的事,好久远;浅浅的哀伤,竟随了我走下半程人生。
那不堪的年景里,《伤逝》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写了爱情的书;其他查抄得只闻有书目,却不知何处可寻。偶时接有手抄本,亦如窃贼一般,躲在无人暗处,翻着残缺不齐字迹模糊泛白纯人工违禁版,也成就了我一生里,早期阅读的启蒙。
直至走入大学,虽是主修工科,却也间断读过百余部各类典籍名著;这,成之为我终身受用的知识底色。
《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里特丽莎说过,书把我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今已非昔日可比;踏入书店,已然有觉似置身于“海”的汪洋;万千书册前,竟失措不知从何而入,何书可以为读。忆想当年无书的日子,便心生着感慨。
有书可读,当是幸事,却并非皆为有幸,生之有涯,书藏无边;时下有几人,是以精简的时间,真正读到过几本有价值的书。
林林总总书丛间,百家争说,令人无暇应顾;而具有人文关怀与学者良知的文字,总是稀而又少。
许多写家呕心著华章,不是饰生存状态太过光明,便就描生活实景过于黑暗;读着,毒着。或多或少,常使人敬畏般的厌恶。
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赫然写着,活人的书不读,死去不满三十年的作家的作品不读。
他的观念,我亦知是一剂,很入味的良药。
只是,很多的书,是不可在太年轻时去读,如鲁迅。
并不为着怀旧,我依然在读鲁迅,梁实秋,沈从文;在读周作人,胡兰成,二萧(萧军,萧红)……
我喜欢这些书带给我的明亮,或者黑暗。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部爱情小说。万余字,写了子君与涓生相恋同居到情爱破灭的全过程。“在《伤逝》中,他就是一个触动心弦的深刻的抒情的作家”(李致)。
书著于1925年10月21日,正是先生与其第二任妻子许广平相识相恋后。我有理由去猜想人物原型,子君或是许广平,涓生或是许广平的初恋李小辉。也许是当然又不当然。
读《伤逝》的文字,是在三十年前。“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依然如锥般的扎在心上,不忘。
孔庆东对鲁迅的《伤逝》,立了一个副标题:“黑色的孤独”;“孤独”二字切中其要,如是我的感受。
而看过《伤逝》的影像,也已时过二十年有余;不曾提起过,怕有人淡忘了鲁迅,亦怕有人从不知,有过一部名为《伤逝》的电影。
二○○五年十月,香港办“中国电影回忆:沈浮与水华”影展,其中就有沈浮的《万家灯火》(1948)、《希望在人间》(1949),以及水华的《白毛女》(1950)、《林家铺子》(1959)、《伤逝》(1981)等岁月里的经典。
忆想当年在藏地高原,去省歌舞团同学家时,竟也偶遇着歌唱家马玉涛,《林家铺子》寿生的扮演者张亮,他们落难在此地,而张亮也再没能离开西北高原;这些,当是多余的话。
去年,终是在碟市上淘到一套国产片(DVD5),数百部之多,其中就有费穆的《小城之春》,水华的《伤逝》;如获为珍品。只是,总没能调剂出一片娴静的心,去细细重温。
今夜,在我放还《半生缘》碟片的间刻,便就看到立在其侧的《伤逝》;无意识中,已抽取在手,缓缓落入在播放机仓。
大屏幕里闪出的涓生,仿如端坐我前,将故事低语道来,无法抑制的沉痛弥漫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悲意,掺杂着绝望与新生;令人心绪千千,却又是那么剪不断、理还乱般。
《伤逝》于我,一生不忘。面对着,如是面对着自己的曾经。
为了忘却的纪念,便想写些闲散的文字,就此记下。
那只叭儿狗叫阿随,还记得。
影片开场,即是阿随跑在雨中寻找着住家;子君乐得照顾它,吃喝拉撒清洗,就像待自己的孩子。
涓生说“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涓生是将阿随两度狠狠抛下不顾。阿随却依然坚强着,走过生命的一程又一程。
其实,涓生是怕了别人的依附,他的价值观,与子君是不同的。
阿随终是被涓生弃置之于深坑;画面中,天色渐暗,涓生迎着风自枯黄的草坪急步走过,飞鸟掠空,音乐止;书中,鲁迅是以文字这样记述的:
“……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一年后,破房空着,破窗依旧,子君已不在;那破屋内曾有的希望,欢欣,爱,生活,没能熬过人生的一季冬。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影片中,洞箫孤清清的,直仿如“夜雨中呜咽的孤藤”,始终缠绕着这对可怜的男女。
生命经不起“伤逝”,子君的伤,涓生的伤,刺痛着知性人的心。
其实爱情本没有错,错的是终不能长厢厮守。
伤兮逝兮……
(未完待续)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三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