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m先生是两个星期以前。
那 天我刚进医院大门，就被三病室紧急呼叫。三病室是我们医院的老年病室，大部分病人年龄超过65岁。很多病人的身体状况比较虚弱，坐轮椅，带尿不湿，携氧气 瓶的不少见。每次走进这个病室都觉得心情徒然沉重起来，就好像在看着彩色电影的时候突然进入默片时代。接到呼叫，我急急忙忙飞奔到三病室，老远就看见几个 护士护工围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先生，老先生半躺在升降床上，口水横流，灰白无神的眼珠死死盯着天花板，口里喃喃不清的念叨着，双手也在空中乱挥着，煞是吓 人。还好他的生命基本体征还算稳定：心跳、体温、呼吸、血压和血氧浓度都基本正常。护士报告说病人自从入院就一直狂躁不安。我粗粗翻了一下病例：m先 生，89岁，阿兹海摩综合症（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老年痴呆症）伴行为失控，双目失明，本日从xx医院急诊科转入我院。我赶紧口述医嘱："Geodon 10mg im, Ativan 1mg im, now and q4h as needed. one to one observation, fall and suicidal precaution" . 护士接了医嘱就忙活起来。
下 午时分，我估摸着m先生大概应该略微稳定一些。回到三病室，m先生正在呼呼大睡。我走到他病床边，轻轻摇动他的手臂，m先生睁开眼睛，虚弱的 问：“Rita, is that you?". 突然大滴的泪水从他灰白无光的眼睛滚落了下来，好像个无助的孩子。这样的情景令人心酸又无能为力。
老年痴呆症病人大脑里分管记忆的部分出现不可逆的退化， 他们的记忆力特别是近期的记忆力减退，所以病人经常分不清现实和回忆。记忆力减退导致认知能力退化，他们的性格也会变的不同，严重的情况甚至出现神智不清 和行为失常。m先生患阿兹海默症已经几年了，此次入院之前他一直在家庭医生那里治疗。最近几个月以来，由于他记忆力衰减的厉害，他的家庭医生曾加了药物剂 量，他不幸出现了幻听幻视的副作用。入院前一天，他发展到严重的幻听幻视，并且行为出现躁狂倾向，m先生的太太Rita 不得已送他去了急诊室。在急诊室m先生被强制送入我们医院治疗。我还了解到，m先生和妻子Rita 结婚六十多年了，他们没有子女。目前是Rita 的一位单身外甥女在照顾他们，而那个外甥女也有六十多岁了。
对于痴呆症患者，由于 他们精神状态不稳定，认知能力低下, 环境的变化一般都会加重病情。这也解释了为什么m先生入院后会出现那么严重的躁狂症状。在美国，因为社会福利相对比较完善，有很多老年痴呆症患者最后都终 老在老人护理院（nursing home)里。这对于小家庭来说可能是减轻了负担，可是对于病人本身来说很多时候也是无可奈何的唯一出路。不知道这位m先生最后会何去何从？从他的病情发 展和家庭情况分析，我估计他继续家庭护理有一定难度，十有八九m先生都会去老人护理院。所以我毫不犹豫的下了医嘱：ppd 2 steps (结核杆菌皮试)，physical therapy consult (理疗师咨询) -这两项是去老人院之前必须要做的项目。“慢慢等着老年院的名额吧。 希望能尽快找到床位安定下来。” 我心里默默想。
出 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接到了Rita 的留言，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面谈。我于是和她约好了时间在病室里的小会客室见面。
一看见Rita 就知道aging gracefully (优雅的老去）是什么意思了。八十多岁的Rita 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运动服，颈间斜扎着一条牙白色印花的丝巾。暗栗色的挑染的齐耳卷发调皮的在发梢处向外翻着，口红的颜色和脚上的休闲鞋上的颜色遥相呼应。看得 出Rita 精心的打扮了一番。Rita 好像看出来我的诧异。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我解释说她太想念m先生了，所以她要把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多好啊，我们这么沉闷的环境最需要美丽了。”我 笑着说。Rita 详细了解了m先生的治疗情况，接着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严肃的说： “医生， 请把m先生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我惊讶极了： “请您再说一遍？”“请把m先生还给我，我不想他去老年护理院”。Rita 坚定而清晰地说，“如果要去老年院，我和他一起去！”太令人惊讶了，对待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去向，我倒是见过很多子女配偶犹豫不决含糊其辞互相推诿，但是像 Rita 这样斩钉截铁主动请缨的倒真不多见。Rita 告诉我她想的很清楚，她要继续照顾m先生。她和m先生结婚六十多年了，他们是high school sweet heart ， 高中就开始恋爱，去的同一所大学。用Rita 的原话，“除了m去韩战服兵役的几年，我们从没有分开过”。m夫妇没有子女，他们已经立下遗嘱把所有的财产捐献给他们的母校高中和大学。几年前，m先生因为白 内障失明，Rita 就成了m先生的眼睛。而Rita 似乎很享受这样被依赖的感觉。“We share everything：food, eyes, hands, bed, now we are going to share brain! Is that wonderful?" Rita 眼中的光芒是那么温柔。“我会帮助你的，等m先生病情稳定了，我们一定把他还给你！”我看着Rita 的眼睛轻轻地说。
时 间过的真快，一眨眼两周过去了，m先生的行为失常幻听幻视得到了控制。可是他的近期记忆力还是没有任何好转（估计可能不会有好转了）。只要是探视时 间，Rita 都一定会出现。医院的林荫处经常看到Rita 推着m先生在散步。他们喜欢伫足在小花坛那里，我每次经过他们，Rita 和m先生都会远远的向我挥手。而Rita 每次都拍拍m先生的头温柔的鼓励 “good job!" ， m先生也每次都会回过头来冲着Rita 甜甜一笑，就好像得到妈妈鼓励的孩童一样满足开心。社工人员和Rita 详细讨论了家庭护理老年痴呆症的利弊，Rita 决心既定，我们全力支持。我特别建议社工人员为m先生安排了家庭随访护士和家庭安全计划。我也建议m先生随访精神科门诊，并且建议他们夫妇参加阿兹海默症 病人家属联盟，以便得到更多的信息和鼓励。今天是m先生出院的日子。Rita 和她外甥女来接m先生。“m先生， 您的新娘子来了！ 您今天最帅！”我由衷地对m先生说。 M先生张开一口假牙的嘴， 开心的笑了。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CD正放着一首老歌:
“给你一张过去的CD 听听那时我们的爱情
有时会突然忘了 我还在爱着你
再找不出那样的歌曲 听到都会红着脸躲避
虽然会经常忘了 我依然爱着你
因为爱情不会轻易悲伤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样
因为爱情简单地生长 依然随时可以为你疯狂
因为爱情怎么会有沧桑 所以我们还是年轻的模样
因为爱情在那个地方 依然还有人在那里游荡 人来人往。。。”
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阳光真刺眼啊。我戴上墨镜，继续赶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