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鲁迅(片段)

每次坐飞机望着窗外的天空都会默默地对父母说“谢谢你们给我生命和喜爱自由的灵魂,现在我像在浩瀚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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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读后不解: 这个“阿Q”还有其它出路吗? 他不这样做又该怎么办呢?

阿Q的秉性是人性?国民性?还是心智不周者的情性?困惑其中。。。。。。)

正文:

这一篇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

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

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

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

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

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

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

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

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

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

他大约未必姓赵,即使真姓赵,有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如此胡说的。

此后便再没有人提起他的氏族来,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  

第三,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

他活着的时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后,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那里还会有“著之竹帛”的事。

若论“著之竹帛”,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

我曾仔细想:阿Quei,阿桂还是阿贵呢?

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

而他既没有号,也许有号,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又未尝散过生日征文的帖子:

写作阿桂,是武断的。

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贵了;

而他又只是一个人:写作阿贵,也没有佐证的。

其余音Quei的偏僻字样,更加凑不上了。

先前,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先生,谁料博雅如此公,竟也茫然,

但据结论说,是因为陈独秀办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所以国粹沦亡,无可查考了。

我的最后的手段,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八个月之后才有回信,

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

我虽不知道是真没有,还是没有查,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

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只好用了“洋字”,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略作阿Q。

这近于盲从《新青年》,自己也很抱歉,但茂才公尚且不知,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第四,是阿Q的籍贯了。

倘他姓赵,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可以照《郡名百家姓》上的注解,说是“陇西天水人也”,

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因此籍贯也就有些决不定。

他虽然多住未庄,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不能说是未庄人,即使说是“未庄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

我所聊以自慰的,是还有一个“阿”字非常正确,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颇可以就正于通人。

至于其余,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只希望有“历史癖与考据癖”的胡适之先生的门人们,

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但是我这《阿Q正传》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  

以上可以算是序。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

因为未庄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

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间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

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

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

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

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

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

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神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

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

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

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

加以进了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

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人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

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

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

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 “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

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疤。

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

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

一犯讳,不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气力小的他便打;

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

一见面,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

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

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

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

几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

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

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

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

“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

又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了。

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推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

“天门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

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

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多的赌摊。

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

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叠。

他兴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

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

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

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定一定神,知道他的一堆洋钱不见了。

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

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

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

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

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

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他睡着了。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

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

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

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说也奇怪,从此之后,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

这在阿Q,或者以为因为他是赵太爷的父亲,而其实也不然。

未庄通例,倘如阿七打阿八,或者李四打张三,向来本不算口碑。

一上口碑,则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

至于错在阿Q,那自然是不必说。所以者何?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

但他既然错,为什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

这可难解,穿凿起来说,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本家,虽然挨了打,

大家也还怕有些真,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

否则,也如孔庙里的太牢一般,虽然与猪羊一样,同是畜生,

但既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动了。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  

有一年的春天,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在墙根的日光下,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膊捉虱子,

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

这王胡,又癞又胡,别人都叫他王癞胡,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然而非常渺视他。

阿Q的意思,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只有这一部络腮胡子,实在太新奇,令人看不上眼。

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倘是别的闲人们,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

但这王胡旁边,他有什么怕呢?老实说:他肯坐下去,简直还是抬举他。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翻检了一回,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许多工夫,只捉到三四个。

他看那王胡,却是一个又一个,两个又三个,只放在嘴里毕毕剥剥的响。  

阿Q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

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

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

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将衣服摔在地上,吐一口唾沫,说:  

“这毛虫!”  “癞皮狗,你骂谁?”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自己也更高傲些,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还胆怯,

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也敢出言无状么?  

“谁认便骂谁!” 他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间说。  “你的骨头痒了么?”王胡也站起来,披上衣服说。 

阿Q以为他要逃了,抢进去就是一拳。

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已经被他抓住了,只一拉,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

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要拉到墙上照例去碰头。  

“‘君子动口不动手’!”阿Q歪着头说。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并不理会,一连给他碰了五下,又用力的一推,

至于阿Q跌出六尺多远,这才满足的去了。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

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

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

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他的对头又到了。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

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

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

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

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

”然而阿Q不肯信,偏称他“假洋鬼子”,也叫作“里通外国的人”,

一见他,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  

阿Q尤其“深恶而痛绝之”的,是他的一条假辫子。

辫子而至于假,就是没了做人的资格;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也不是好女人。  

这“假洋鬼子”近来了。  

秃儿。驴……”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没有出过声,这回因为正气忿,

因为要报仇,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大蹋步走了过来。

阿Q在这刹那,便知道大约要打了,赶紧抽紧筋骨,耸了肩膀等候着,果然,拍的一声,

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  

“我说他!”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分辩说。  

拍!拍拍!  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

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于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反而觉得轻松些,

而且“忘却”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他慢慢的走,将到酒店门口,早已有些高兴了。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

阿Q便在平时,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而况在屈辱之后呢?他于是发生了回忆,又发生了敌忾了。  

“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原来就因为见了你!”他想。  

他迎上去,大声的吐一口唾沫:  “咳,呸!”  小尼姑全不睬,低了头只是走。

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头皮,呆笑着,说:  “秃儿!快回去,和尚等着你……” 

“你怎么动手动脚……”尼姑满脸通红的说,一面赶快走。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  

“和尚动得,我动不得?”他扭住伊的面颊。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

阿Q更得意,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再用力的一拧,才放手。  

他这一战,早忘却了王胡,也忘却了假洋鬼子,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晦气”都报了仇;

而且奇怪,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这断子绝孙的阿Q!” 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  

“哈哈哈!”阿Q十分得意的笑。  “哈哈哈!”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有人说:有些胜利者,愿意敌手如虎,如鹰,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

假使如羊,如小鸡,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

又有些胜利者,当克服一切之后,看见死的死了,降的降了,

“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他于是没有了敌人,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朋友,

只有自己在上,一个,孤另另,凄凉,寂寞,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

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他是永远得意的: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球的一个证据了。  

看哪,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却又使他有些异样。

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飘进土谷祠,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

谁知道这一晚,他很不容易合眼,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第二指有点古怪:仿佛比平常滑腻些。

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在他指上,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 

“断子绝孙的阿Q!”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

他想:不错,应该有一个女人,断子绝孙便没有人供一碗饭,……应该有一个女人。

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若敖之鬼馁而”,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

所以他那思想,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只可惜后来有些“不能收其放心”了。  
 
“女人,女人!……” 他想。  “……和尚动得……女人,女人!……女人!” 他又想。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

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腻,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

“女……”他想。  

即此一端,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  

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

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

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本来也是正人,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但他对于“男女之大防”㈠却历来非常严;

也很有排斥异端——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的正气。

他的学说是:凡尼姑,一定与和尚私通;一个女人在外面走,一定想引诱野男人;

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

为惩治他们起见,所以他往往怒目而视,或者大声说几句“诛心”话,或者在冷僻处,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  
谁知道他将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

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

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

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

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女……”阿Q想。  

他对于以为“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时常留心看,然而伊并不对他笑。

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也时常留心听,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

哦,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伊们全都要装“假正经”的。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例不准掌灯,

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

其一,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

其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

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 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楞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且跑且嚷,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

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

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

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些痛。

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

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

但这时,他那“女……”的思想却也没有了。

而且打骂之后,似乎一件事也已经收束,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便动手去舂米。

舂了一会,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  

脱下衣服的时候,他听得外面很热闹,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便即寻声走出去了。

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虽然在昏黄中,却辨得出许多人,

赵府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还有间壁的邹七嫂,真正本家的赵白眼,赵司晨。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一面说:  “你到外面来,……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  

“谁不知道你正经,……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

”邹七嫂也从旁说。吴妈只是哭,夹些话,却不甚听得分明。  

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

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

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

他翻身便走,想逃回舂米场,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于是他又翻身便走,

自然而然的走出后门,不多工夫,已在土谷祠内了。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

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

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

害得我晚上没有觉睡,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

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

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一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

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

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

那破布衫是大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第五章 生计问题  

阿Q礼毕之后,仍旧回到土谷祠,太阳下去了,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

他仔细一想,终于省悟过来: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

他记得破夹袄还在,便披在身上,躺倒了,待张开眼睛,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

他坐起身,一面说道,“妈妈的……”  

他起来之后,也仍旧在街上逛,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却又渐渐的觉得世上有些古怪了。

仿佛从这一天起,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伊们一见阿Q走来,便个个躲进门里去。

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也跟着别人乱钻,而且将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

阿Q很以为奇,而且想:“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来了。

这娼妇们……”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

其一,酒店不肯赊欠了;其二,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似乎叫他走;其三,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

但确乎有许多日,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

酒店不赊,熬着也罢了;老头子催他走,噜苏一通也就算了;

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却使阿Q肚子饿:这委实是一件非常“妈妈的”的事情。  

阿Q忍不下去了,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槛,

然而情形也异样: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像回复乞丐一般的摇手道: 

“没有没有!你出去!”  阿Q愈觉得稀奇了。

他想,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事,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

他留心打听,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

这小D,是一个穷小子,又瘦又乏,在阿Q的眼睛里,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谁料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

所以阿Q这一气,更与平常不同,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候,忽然将手一扬,唱道: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几天之后,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仇人相见分外眼明”,阿Q便迎上去,小D也站住了。  

“畜生!”阿Q怒目而视的说,嘴角上飞出唾沫来。  

“我是虫豸,好么?……”小D说。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但他手里没有钢鞭,于是只得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

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

从先前的阿Q看来,,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但他近来挨了饿,

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四只手拔着两颗头,

都弯了腰,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至于半点钟之久了。  

“好了,好了!”看的人们说,大约是解劝的。  

“好,好!”看的人们说,不知道是解劝,是颂扬,还是煽动。  

然而他们都不听。阿Q进三步,小D便退三步,都站着;小D进三步,阿Q便退三步,又都站着。

大约半点钟,——未庄少有自鸣钟,所以很难说,或者二十分,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

额上便都流汗,阿Q的手放松了,在同一瞬间,小D的手也正放松了,同时直起,同时退开,

都挤出人丛去。  

“记着罢,妈妈的……”阿Q回过头去说。  “妈妈的,记着罢……”小D也回过头来说。  

这一场“龙虎斗”似乎并无胜败,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都没有发什么议论,

而阿Q 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

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

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

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

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

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不多时便走尽了。

村外多是水田,满眼是新秧的嫩绿,夹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便是耕田的农夫。

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却只是走,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求食”之道是很辽远的。

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了。  

庵周围也是水田,粉墙突出在新绿里,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

阿Q迟疑了一会,四面一看,并没有人。他便爬上这矮墙去,扯着何首乌藤,

但泥土仍然簌簌的掉,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终于攀着桑树枝,跳到里面了。

里面真是郁郁葱葱,但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

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

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他慢慢走近园门去,忽而非常惊喜了,这分明是一畦老萝卜。

他于是蹲下便拔,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又即缩回去了,这分明是小尼姑。

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但世事须“退一步想”,

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拧下青叶,兜在大襟里。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阿弥陀佛,阿Q,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阿呀,罪过呵,阿唷,阿弥陀佛!……”  

“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阿Q且看且走的说。  “现在……这不是?”

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  

“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你……”  

阿Q没有说完话,拔步便跑;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

这本来在前门的,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

黑狗哼而且追,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个萝卜来,

那狗给一吓,略略一停,阿Q已经爬上桑树,跨到土墙,连人和萝卜都滚出墙外面了。

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老尼姑念着佛。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拾起萝卜便走,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但黑狗却并不再现。

阿Q于是抛了石块,一面走一面吃,而且想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不如进城去……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

人们都惊异,说是阿Q回来了,于是又回上去想道,他先前那里去了呢?阿Q前几回的上城,

大抵早就兴高采烈的对人说,但这一次却并不,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

他或者也曾告诉过管土谷祠的老头子,然而未庄老例,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

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何况是阿Q:

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而未庄的社会上也就无从知道了。  

但阿Q这回的回来,却与先前大不同,确乎很值得惊异。

天色将黑,他睡眼蒙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他走近柜台,从腰间伸出手来,

满把是银的和铜的,在柜上一扔说,“现钱!打酒来!”穿的是新夹袄,

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沉钿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

未庄老例,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是与其慢也宁敬的,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

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古人云,“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

所以堂倌,掌柜,酒客,路人,便自然显出一种凝而且敬的形态来。

掌柜既先之以点头,又继之以谈话:  “豁,阿Q,你回来了!”  “回来了。”  “发财发财,

你是——在……”  “上城去了!”  

这一件新闻,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

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中兴史,所以在酒店里,茶馆里,庙檐下,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

这结果,是阿Q得了新敬畏。  

据阿Q说,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这一节,听的人都肃然了。

这老爷本姓白,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所以不必再冠姓,说起举人来就是他。

这也不独在未庄是如此,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人老爷的了。

在这人的府上帮忙,那当然是可敬的。

但据阿Q又说,他却不高兴再帮忙了,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妈妈的”了。

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据阿Q说,他的回来,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

而且煎鱼用葱丝,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

然而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

只有假洋鬼子能够叉“麻酱”,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

什么假洋鬼子,只要放在城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也就立刻是“小鬼见阎王”。

这一节,听的人都赧然了。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阿Q说,“咳,好看。杀革命党。

唉,好看好看,……”他摇摇头,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

这一节,听的人都凛然了。

但阿Q又四面一看,忽然扬起右手,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下去道:  

“嚓!”  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

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别的人也一样。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但谓之差不多,大约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  

然而不多久,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

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大屋,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但闺中究竟是闺中,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

女人们见面时一定说,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旧固然是旧的,但只化了九角钱。

还有赵白眼的母亲,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待考,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大红洋纱衫,

七成新,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

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缺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

不但见了不逃避,有时阿Q已经走过了,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问道:  

“阿Q,你还有绸裙么?没有?纱衫也要的,有罢?”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

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将伊的绸裙请赵太太去鉴赏,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

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和秀才大爷讨论,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

但他的东西,不知道可还有什么可买,也许有点好东西罢。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心。

于是家族决议,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这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  

油灯干了不少了,阿Q还不到。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打着呵欠,或恨阿Q太飘忽,或怨邹七嫂不上紧。

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而赵太爷以为不足虑:因为这是“我”去叫他的。

果然,到底赵太爷有见识,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进来了。  

“他只说没有没有,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他还要说,我说……” 邹七嫂气喘吁吁的走着说。  

“太爷!”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在檐下站住了。  

“阿Q,听说你在外面发财,”赵太爷踱开去,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一面说。“那很好,那很好的。

这个,……听说你有些旧东西,……可以都拿来看一看,……这也并不是别的,因为我倒要……”  

“我对邹七嫂说过了。都完了。”  “完了?”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  

“那是朋友的,本来不多。他们买了些,……”  

“总该还有一点罢。”  “现在,只剩了一张门幕了。”  

“就拿门幕来看看罢。”赵太太慌忙说。  “那么,明天拿来就是,”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

阿Q,你以后有什么东西的时候,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  

“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秀才说。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看他感动了没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赵太太说。  

阿Q虽然答应着,却懒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

这使赵太爷很失望,气愤而且担心,至于停止了打呵欠。

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于是说,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许他住在未庄。

但赵太爷以为不然,说这也怕要结怨,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鹰不吃窝下食”,

本村倒不必担心的;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

秀才听了这“庭训”,非常之以为然,便即刻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

而且叮嘱邹七嫂,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  

但第二日,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可是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节。

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

最先,地保寻上门了,取了他的门幕去,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钱。

其次,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虽然还不敢来放肆,

却很有远避的神情,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嚓”的时候又不同,颇混着“敬而远之”的分子了。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

阿Q也并不讳饰,傲然的说出他的经验来。

从此他们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不但不能上墙,并且不能进洞,只站在洞外接东西。

有一夜,他刚才接到一个包,正手再进去,不一会,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他便赶紧跑,

连夜爬出城,逃回未庄来了,从此不敢再去做。

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村人对于阿Q的“敬而远之”者,本因为怕结怨,

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这实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 革命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

三更四点,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

这船从黑魆魆中荡来,乡下人睡得熟,都没有知道;出去时将近黎明,却很有几个看见的了。

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

船的使命,赵家本来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

革命党要进城,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逃难了。

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

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却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

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难”的情谊,

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见闻较为切近,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  

然而谣言很旺盛,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却有一封长信,和赵家排了“转折亲”。

赵太爷肚里一轮,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便将箱子留下了,现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

至于革命党,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个个白盔白甲:穿着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里,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

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

造反便是与他为难,所以一向是“深恶而痛绝之”的。

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于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

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罢,”阿Q想,“革这伙妈妈的命,太可恶!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党了。”  

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

一面想一面走,便又飘飘然起来。

不知怎么一来,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未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

他得意之余,禁不住大声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

这一种可怜的眼光,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一见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

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喜欢谁就是谁。  

得得,锵锵!  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  

得得,锵锵,得,锵令锵!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

阿Q没有见,昂了头直唱过去。 

“得得,……”  

“老Q,”

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  

“锵锵,”

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老”字联结起来,

以为是一句别的话,与己无干,只是唱。

“得,锵,锵令锵,锵!”  

“老Q。”  

“悔不该……”  

“阿Q!”

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  

阿Q这才站住,歪着头问道,“什么?”  

“老Q,……现在……”

赵太爷却又没有话,

“现在……发财么?”  

“发财?自然。要什么就是什么……”  

“阿……Q哥,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

赵白眼惴惴的说,似乎想探革命党的口风。  

“穷朋友?你总比我有钱。”

阿Q说着自去了。  

大家都怃然,没有话。赵太爷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点灯。

赵白眼回家,便从腰间扯下搭连来,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

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

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

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

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

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

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

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

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

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

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已经发了鼾声,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红焰焰的光照着他张开的嘴。  

“荷荷!” 阿Q忽而大叫起来,抬了头仓皇的四顾,待到看见四两烛,却又倒头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

他也仍然肚饿,他想着,想不起什么来;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

慢慢的跨开步,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

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门,一只狗在里面叫。

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的时候,才听得有人来开门。  

阿Q连忙捏好砖头,摆开马步,准备和黑狗来开战。

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并无黑狗从中冲出,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  

“你又来什么事?”

伊大吃一惊的说。  “革命了……你知道?……”

阿Q说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过一革的,……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

”老尼姑两眼通红的说。  

“什么?……” 阿Q诧异了。 

“你不知道,他们已经来革过了!”  

“谁?……”阿Q更其诧异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错愕;

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便飞速的关了门,阿Q再推时,牢不可开,再打时,没有回答了。  

那还是上午的事。

赵秀才消息灵,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便将辫子盘在顶上,

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

这是“咸与维新”的时候了,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

他们想而又想,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皇帝万岁万万岁”的龙牌,

是应该赶紧革掉的,于是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

因为老尼姑来阻挡,说了三句话,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

尼姑待他们走后,定了神来检点,龙牌固然已经碎在地上了,

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

他又退一步想道:  “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  

第八章 不准革命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据传来的消息,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倒还没有什么大异样。

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

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

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

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听说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弄得不像人样子了。

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因为未庄人本来少上城,即使偶有想进城的,

也就立刻变了计,碰不着这危险。

阿Q本也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一得这消息,也只得作罢了。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几天之后,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

早经说过,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后来是阿Q。

倘在夏天,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本不算什么稀奇事,

但现在是暮秋,所以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改革

了。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看见的人大嚷说,  “豁,革命党来了!”  阿Q听到了很羡慕。

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样做,

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学样的意思,定下实行的决心。

他用一支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迟疑多时,这才放胆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说什么话,阿Q当初很不快,后来便很不平。

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其实他的生活,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

人见他也客气,店铺也不说要现钱。

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应该只是这样的。

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愈使他气破肚皮了。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样做,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

小D是什么东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断他的竹筷,

放下他的辫子,并且批他几个嘴巴,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来做革命党的罪。

但他终于饶放了,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这几日里,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

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所以也中止了。

他写了一封“黄伞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带上城,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去进自由党。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

未庄人都惊服,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一个翰林;赵太爷因此也骤然大阔,

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所以目空一切,见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

要革命,单说投降,是不行的;盘上辫子,也不行的;第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

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城里的一个早已“嚓”的杀掉了,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

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没有别的道路了。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阿Q便怯怯的躄进去。

他一到里面,很吃了惊,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乌黑的大约是洋衣,

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

已经留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

对面挺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  

阿Q轻轻的走近了,站在赵白眼的背后,心里想招呼,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党也不妥,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了罢。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我是性急的,所以我们见面,我总是说:

洪哥!我们动手罢!他却总说道N o!这是洋话,你们不懂的。否则早已成功了。

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我还没有肯。

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  

“唔,……这个……”

阿Q候他略停,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并不叫他洋先生。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洋先生也才看见:  

“什么?”  

“我……”  

“出去!”  

“我要投……”  

“滚出去!”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滚出去,你还不听么!”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不自觉的逃出门外;洋先生倒也没有追。

他快跑了六十多步,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

洋先生不准他革命,他再没有别的路;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

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笔勾销了。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

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

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仿佛也觉得无意味,要侮蔑;

为报仇起见,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但也没有竟放。

他游到夜间,赊了两碗酒,喝下肚去,渐渐的高兴起来了,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关门,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又不是爆竹。

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爱管闲事的,便在暗中直寻过去。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

他正听,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

阿Q一看见,便赶紧翻身跟着逃。那人转弯,阿Q也转弯,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

他看后面并无什么,看那人便是小D。  

“什么?”阿Q不平起来了。  “赵……赵家遭抢了!”小D气喘吁吁的说。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

但他究竟是做过“这路生意”,格外胆大,于是躄出路角,仔细的听,似乎有些嚷嚷,

又仔细的看,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

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还想上前,两只脚却没有动。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

阿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

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

但他决计不再上前,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关好大门,摸进自己的屋子里。

他躺了好一会,这才定了神,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

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并不来打招呼,搬了许多好东西,

又没有自己的份,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不准我造反,否则,这次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

阿Q 越想越气,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毒毒的点一点头:“不准我造反,只准你造反?

妈妈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

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满门抄斩,——嚓!嚓!”    

第九章大团圆  

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

但四天之后,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

那时恰是暗夜,一队兵,一队团丁,一队警察,五个侦探,悄悄地到了未庄,乘昏暗围住土谷祠,正对门架

好机关枪;然而阿Q不冲出。

许多时没有动静,把总焦急起来了,悬了二十千的赏,才有两个团

丁冒了险,逾垣进去,里应外合,一拥而入,将阿Q抓出来;

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关枪左近,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

他刚刚一跄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

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仔细看时,屋角上还有两个人。  

阿Q虽然有些忐忑,却并不很苦闷,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也并没有比这间屋子更高明。

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

一个说是举人老爷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他们问阿Q,阿Q爽利的答道,“因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

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

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

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

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

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你从实招来罢,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

那光头的老头子看定了阿Q的脸,沉静的清楚的说。  

“招罢!”

长衫人物也大声说。  

“我本来要……来投……”

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这才断断续续的说。  

“那么,为什么不来的呢?”

老头子和气的问。  

“假洋鬼子不准我!” 

“胡说!此刻说,也迟了。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  

“什么?……” 

“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  

“他们没有来叫我。他们自己搬走了。”

阿Q提起来便愤愤。 

“走到那里去了呢?说出来便放你了。”

老头子更和气了。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来叫我……”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

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

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要将笔塞在他手里。

阿Q这时很吃惊,几乎“魂飞魄散”了:

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这回是初次。他正不知怎样拿;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  

“我……我……不认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笔,惶恐而且惭愧的说。  “那么,便宜你,画一个圆圈!”  

阿Q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

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

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

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那人却不计较,早已掣了纸笔去,许多人又将他第二次抓进栅栏门。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倒也并不十分懊恼。

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大约本来有时要抓进抓出,

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惟有圈而不圆,却是他“行状”上的一个污点。

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他想:

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于是他睡着了。  

然而这一夜,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

他和把总呕了气了。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追赃,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

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说道,

“惩一儆百!你看,

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抢案就是十几件,全不破案,我的面子在那里?

破了案,你又来迂。不成!这是我管的!”

举人老爷窘急了,然而还坚持,说是倘若不追赃,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

而把总却道,“请便罢!”

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他到了大堂,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你还有什么话么?”  

阿Q一想,没有话,便回答说,“没有。”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

阿Q很气苦:因为这很像是带孝,而带孝是晦气的。

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同时又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

这车立刻走动了,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后面怎样,阿Q没有见。

但他突然觉到了:

这岂不是去杀头么?他一急,两眼发黑,耳朵里〔口皇〕的一声,似乎发昏了。

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有时虽然着急,有时却也泰然;

他意思之间,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  

他还认得路,于是有些诧异了: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在示众。

但即使知道也一样,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街要示众罢了。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

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

很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

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

《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悔不该……”

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

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

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

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

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

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

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

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至于当时的影响,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因为终于没有追赃,他全家都号啕了。

其次是赵府,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

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而且又破费了二十千的赏钱,所以全家也号啕了。

从这一天以来,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老的气味。  

至于舆论,在未庄是无异议,自然都说阿Q坏,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

不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

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他们多半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

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么久的街,竟没有唱一句戏:

他们白跟一趟了。 

音乐:德沃夏克 诙谐曲

 
米德1 发表评论于
中国有 "阿Q"

西班牙有“唐吉柯德”

俄国的基普林也说 “ 事实上,凯旋与失败都是幻想 ”......

这些人的异口同声其实都是要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鲁迅先生写出了人性的柔韧与无奈。为了活下去,想尽法子。
米德1 发表评论于
虚荣,好奇,没记性害了可怜的阿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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