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是大舅的声音,宝萍兴奋地跳了起来,她疯了似的跑去开门,一声大舅还没落地,就被大舅象夹衣服一样把宝萍夹在腋下带进了门。 大舅脸色铁青,头发乱蓬蓬的。好象刚刚和别人打过架的样子。往日的斯文和衣着整洁的风范荡然无存。他先冲进厨房对着水龙头一通喝,然后转身回屋,看情形是要到凉台上望望风,却意外地发现身体已经僵硬的太太躺在床上。他转过身用惊异的眼睛看着两个孩子,然后又指了指太太。 宝萍对着他询问的目光点了点头, 好象是说: 对!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一切!
那一刻的沈默让宝莉至今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三个人默默而视,谁没有先说第一句话的意思,谁都不关心对方要干什么,在想什么。孩子们更想知道今晚是否还要单独陪着死人过夜。
“ 孩子们,真是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们单独留在家,我竟惦着……” 是二姨的声音, 她一手端着一个饭盒,一手拔钥匙,二姨的出现让大舅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那句话“对不起”是宝莉一生中所听到的唯一一句来自长辈的道歉! 二姨进屋后第一眼看到大舅的时候也有些诧异,但很快她就嘱咐宝萍宝莉到另一个屋子,两个大人低声地嘀咕起来, 偶尔还传来争吵。最后大舅带着宝萍一起去医院。二姨则摘下了墙上那一幅齐白石的大对虾带着宝莉去了荣宝斋。宝莉的心还为了那10 块钱的事七上八下,因为家里的确已经没有可吃的了,对宝莉来说 丢了10 块世界末日就不远了。 在以后的生活中,宝莉无数次地设想如果没有那幅画,如果没有那些高价买进却廉价卖出的衣物和首饰,那些家里一度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为此她深信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孩子,没有象灰姑娘那样饱受后娘的虐待,没有生在黑人家庭受奴役之苦,没有生活在战争年代而流离失所……
随后的一个多月,宝莉和宝萍就在第六医院和外婆一起 ‘住院’。她们晚上一个挤在外婆的床边,另一个挤在外婆病友的床上。病号开饭她们也开饭。病号们都知道,宝莉梦中练武术,害的病号跑到走廊,她在床上睡到枕头湿透。 那些护士们为昏迷不醒的外婆打水端饭,换洗被褥,擦洗身体,不仅如此,她们还义务承担了照顾宝莉和宝萍的工作,在宝莉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说以后的中国,医院已经不再象第六医院的护士那样提供全面的护理和服务,可是每次提到救死扶伤,慈善事业之类的话题,第六医院的护士们的身影都会跳入宝莉的眼帘。宝莉始终对此充满了感激之情。
外婆出院的消息伴着春天和煦的阳光,温暖了孩子们的心。为了能让外婆喝上柔软的米粥,宝萍和宝莉跑到粮店里去买米。毫无生活经验的孩子们一下子买了 20斤,两人连拖带拉地把米袋子弄到家门口,可是怎么也上不去楼。她们俩一会儿这个在前头,一会另一个又跑到前头。终于把一袋米推到了宝萍的肩膀上,宝莉只恨自己虽然和宝萍差不多高,却使不出同样的力气,折腾得宝萍满头大汗。从那天起宝莉突然看到所有生活的担子一下子都压在了宝萍的身上。宝萍的形象在她的心中一天一天高大起来。宝萍上学的日子,宝莉在家陪外婆。开水在炉子上翻滚,外婆怕烫着宝莉,就自己去提水壶。可是外婆身体非常虚弱,步履蹒跚,还没走到炉子旁就摔倒在地,宝莉惊呼不止,若是自己的伤痛,她知道如果对付,而外婆摔倒,她不知有多疼。天气晴朗的日子,她扶着外婆到凉台上去晒太阳,外婆教会宝莉认识君子兰,桂花和铁树,外婆还教她“水仙不开花-----装蒜”笑话。看到这些初吐嫩芽的植物,宝莉感到生命的复苏。外婆精神好的时候,她就拿着放大镜,从床底下翻出那本没有抄走的《<一千零一夜》跑到外婆跟前,磨着外婆讲故事。外婆疲倦时,宝莉就安安静静地拿着刻刀学剪纸。偶尔宝莉也会向外婆打听她的身世,但外婆好象故意回避,很少提起。有一次外婆难过地跟宝莉说: 太太老年丧子,姑太太也先她而去, 临终前我有不在身边。宝莉安慰外婆说: 可是我们在呀。我和宝萍不是还陪了太太两夜吗? 外婆在宝莉脸上轻轻抚弄了一些,勉强的露出一丝笑容说: 宝莉说的对!太太有你们两个天使陪着,该知足了。
与疾风骤雨的日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外婆回家后的这些日子显得格外平静。虽然外婆的身体羸弱不堪,做饭买菜全靠宝萍和宝莉,可是有了外婆,孩子们就有了依靠。 宝莉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样安安静静无人搅扰的生活-----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原本就少话的外婆变得越加沉默,常常整小时整小时地独坐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一言不发。 从眼神中宝莉看的出外婆内心的悲伤。谁不呢?一个从旧时代的走过来的中国妇女,想拥有正常的生活----与自己相爱的人白头谐老,儿孙满堂,按照自己的对人生的理解去设计自己的道路,这些本该是天经地义的事!在外婆的一生中,却饱受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内忧外患。婆婆的一声令下,就炮制了一出家庭生活的怪胎。致使她和丈夫的十年分离。一场革命摧毁的她全部的生活,包括存在的根本,甚至连抓一根稻草的机会都没有。数年之后当外婆离开人世时,在宝莉对外婆斑驳的记忆中,印在她脑海里最深的是外婆的青丝三千!在她的理解中,头发尚黑的人应该永远活着。
一个下午,宝莉正在埋头刻剪纸,听见宝萍从楼下喊她. 跑到凉台上望下看,宝萍正冲她急切地招手示意她下楼。 到了楼下,宝萍拉着她跑到居委会,拼命往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挤,终于能看见台上的人了,没想到几个被揪斗的人站在中间其中有王奶奶。宝莉听到人们声讨王奶奶偷东西,散布反动言论。王奶奶脖子上挂着个大牌子,她哈着腰用余光瞄着四周的人,丝毫没有恐惧。看见宝莉和宝萍从人群中冒出来,不禁大惊失色。王奶奶死死盯着宝莉,那目光好像要吃了她,让宝莉不寒而栗。她扭头钻出了人群…… 宝萍一个劲儿追问她出什么事了, 宝莉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楼门口, 好象无数饿死的孩子在她眼前乎来晃去。宝莉多年来一直被这个难题所困扰。作为自己的邻居,在自己家困难的日子,王奶奶进进出出给予不少帮助,看到她被人这么批斗,心中充满了同情。可是这个疯狂的社会同情是有罪的。后来的很多年,一直生活在这段阴影之下,使她很小就懂得对自己看到的事守口如瓶。
二姨又来了,带着妈妈的信和寄来的钱。信中说家里添了个小妹妹,宝莉乐不可支,宝萍却撅着嘴;信中还说学校改成春季招生,宝莉上学的日子近在眼前。过几天有人到北京探亲,顺便要把宝莉带回妈妈那里。宝萍一言不发转身就跑了。 别人都没注意,可是宝莉看在眼里。不难想象没有宝莉作伴的日子宝萍会是个什么样子。尽管宝莉常常累赘般地赘着宝萍,奔跑玩耍的时候宝萍不得不时常掉过头来关照她,可是与宝莉作伴的快乐是成年人所不能给与的,尤其在那些日子里的成年人。十块钱的事儿终于还是没有逃过妈妈这一关。 妈妈在信中说她笨。听到这儿,没等二姨念完信,宝莉就大哭起来,她要哭出近来心中无以名状的愤懑,哭出对妈妈言笨的不服,哭出这场革命的混乱与疯狂所带给她的折磨,哭出生活强加给她的种种无奈和不情愿。她要让世界知道 宝莉不是个小木头! 她是会表达的,哭是她的工具,是她的语言,是她的武器。她要哭到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