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 在学院路一家书店里打工

1995年四五月间,我刚满21岁。大学毕业在即,工作也已经落实,正在写毕业论文。

有一天我沿着学院路骑车,看见路边有一家新开设的书店,名字很大气:大家书店。拐进小小的前院,停了车,进了书店,虽然不大,但立即感觉到他们的设计似乎有点独具匠心,书的层次也比较高。店里端坐一女子,年约二十七八,我就顺便问她: 你们是新开的吧? 是,她说,你想来打工吗?我其实从来没有想过在书店打工,她这一问,让我一想自己反正也没有什么事,而且在这样的书店打工难道不会很好玩吗?就顺水推舟地回答,想啊。她大约是说,那你明天来吧。

我就糊里糊涂地上工了,连谁是最大的“经理” 都不知道。现在我想,他们是一帮朋友,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这个女子,当时是北外的一名教师,名字就不说了,没准她现在也在米国呢。有一次她说她去过美国,我很不得体地脱口而出: 那你怎么不留在那儿呢? 她不觉得我唐突,也不解释太多,只是慢慢地说了一句:“不是自己的国家。”

似乎是真正的经理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南京人,非常沉稳,他偶尔来店,管理进货,清查存货,但他从来没有自我介绍是什么经理负责人之类。多年后我才知道,他后来在国内一直从事教育和公益活动,很受尊重。

还有一个他们的朋友,似乎是一个来自湖南的在读研究生,他经常把自己读过的一些社科书籍作为旧书放在书架上代销。

书店租的是隔壁石油公司的房子,所以也雇佣了石油公司的一位大姐来卖书,她是老北京,满族人,热情直率。另外还有一个附近大学的退休员工,她是个和善文雅的老太太,说一口浓重江苏口音的普通话。中午,我们就在附近的一个单位的食堂吃饭。离书店最近的大学,是北航。

石油公司还有一位又高又胖的大姐,经常踱到店里来,好处是,她爱买书。有一次,她指着书架上全套,七卷本“钱锺书论学文选”问我,这套怎么样?我说,这当然好了。她说,我买了,然后当场就付钱把书抱走了。后来,和我们一起卖书的大姐不屑地说,她根本看不懂,就是买回去放在书柜里装门面。我想,能用书装门面也不错啊。

后来北外的老师不怎么来了,来上班的是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戴着眼镜,从来不笑,一看就是名校好学生的那种风格。没多久,石油公司大姐趁他不在的时候告诉我们,1989年,有三个大学生跪在人民大会堂前面请愿,他,就是其中一个,叫张智勇。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是的,那三个学生中的确有一个张智勇,当时在北大读书。不过,那时我从来没有去跟他求证过,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我在书店的角色,大概就类似《孔乙己》里那个卖卖酒,记记帐的小伙计。

有一次,书店要把一批存货尽快削价卖出,记得是一批世界知识出版社翻译出版的二战后西欧领导人的传记。我写了个三折的牌子,和张智勇一起骑车把这批书运进清华大学的校园,摆摊开卖,但不是论本,而是全套卖,这样才能走得快点。张智勇还是很少说话,经历了那么多,大概觉得和我这种在校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六月初的几天,张智勇旷工了。石油公司大姐说,他暂时回老家了....果然,过了那几天,他又回来了。


书店的生意并不怎么好,这里毕竟不是五道口。学院路的边上,也并不是每个骑车经过的人都会停下来看看书的,但他们还是认真地制作过一些会员卡,我也帮他们在门口画过一些拙劣的招贴。

除了这些,我主要是自己读书。在书店里,我读过《廊桥遗梦》,《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还有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那时王小波还没有死,《黄金时代》刚出了第一个版本:镀膜的黄色封面,很不起眼,也从没有顾客来问,我隐隐约约知道这个书名,大致读了一下,也读不出什么味道。

离开的时候,张智勇让我在书架上随便拿几本书(工资当然也是有点的),我拿了几本关于基督教的宣传读物,这些读物都不是正规出版社出版的,我想就是他们这些合伙办书店的朋友随手把自己看过的书放在那儿。至于我和基督教的关系,那时是有兴趣读点东西的。但是,最终觉得它不让我感觉自由。在美国曾经听过一次远志明牧师布道,结果是大倒胃口,几乎想吐。

又过了几年,我回到北京,特地又到书店那一带去转转,发现这里早已改变,原来是“大家书店”和石油公司门面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大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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