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黑帮】五。寒舍那份寒心

告诉你一个不一样的中国,给你讲一个德国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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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手的时候高一虎和欧阳北上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七路公共汽车站上等车的吉他乖正在站牌下远远地偷瞧他们。

    跟高一虎他们刚一进北京城那种迷茫完全不同,吉他乖面色阴郁,心事重重,没有一丝久别回家的欢愉。也许,这是他也有意躲开本来应该同路回家的高一虎和欧阳北上的缘故。

七路公共汽车陈旧简陋,冷风从关闭不严的窗口飕飕往车里灌。这么多年,七路汽车穿行在狭窄的赵登宇路上,路段狭窄,道路曲折。由于路段不好,一直使用单节车厢的老式汽车。沿途街巷迂回,汽车开得来回摇晃。吉他乖闭上眼睛,好像随着车身摇晃打瞌睡。其实,他内心充满了感慨。

吉他乖还在琢磨着第一次见面的高一虎。

吉他乖对干部子弟有着一种本能的恐惧和戒备。根本的原因,是破四旧时割断他手指的红卫兵都是干部子弟的缘故。如果不是下乡插队,吉他乖认识了欧阳北上,并和欧阳北上成了好朋友,他这辈子恐怕根本不可能与干部子弟打交道。但路遇的高一虎是欧阳北上的发小,一个大院的哥们儿,并且,由于欧阳北上的引荐,高一虎听到了他的吉他演奏,并且,一下子就被吉他吸引住了。吉他乖感觉到,高一虎对音乐有着很高的品味,而且,因为音乐,他竟然收敛起身上干部子弟的傲气,主动对自己表示热情。高一虎的表现,使吉他乖内心思绪纷乱,矛盾起伏。

北京的干部子弟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人傲慢,狂妄,目空一切。另一类内心清高,外表却常常做出亲切平易的样子。乍一见,高一虎属于后者。甚至比后者还要亲切。几个月的插队生活使得高一虎衣着破旧满面灰尘,加上他生性活泼喜欢与人交往。但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干部子弟见到工农子弟时的那种特别扎眼的疏远和傲慢。吉他乖看到高一虎第一眼,就感受到他眼神的冰冷。更何况,高一虎对欧阳北上的那几句责备声声入耳。吉他乖对这种冷遇早已习惯,他内心平静,不动声色地跟着大伙登上火车。但是,吉他乖明显地察觉到,自从吉他声响起,刚刚听到第一首吉他歌曲,高一虎的神态就改变了。从傲慢冷淡,到兴趣高涨,从高高在上,到主动攀谈。显然,高一虎是个真诚的音乐爱好者,是音乐暂时消弭了阶级界限,身份差别。

下了火车,高一虎竭力表示亲近,但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与痞里痞气的吉他乖共同乘车回家。这一切,吉他乖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吉他乖对高一虎的赏识心存感激,但也有意回避,以免造成高一虎的别扭和尴尬。

过了白塔寺,吉他乖快到家了。白塔寺尼泊尔风格宝塔的故事,从小就给吉他乖带来过无限的遐思。老北京认为白塔寺白色宝塔的下面是一个海口,如果没有白塔镇着,海水就会从地下汹涌冒出来。有一回,白塔忽然裂开了一道大缝子,具体怎么裂的,是地震还是什么?吉他乖没有弄清楚,传说上也没有说清楚。反正周围的居民害怕了,他们怕汹涌的海水会从白塔下的海口喷涌而出,洪水滔天,四处泛滥。周围百姓议论纷纷,惊恐万分。官府张榜寻找能人异士,修补白塔,堵塞海口。但几天下来,裂口越来越大,却无人揭榜。北京城的百姓人人心焦,但又束手无策。一天中午疲倦的人们都睡熟了,有一个锔锅匠大声吆喝着从这里经过,锔锅喽,锔锅喽。。。。单调的吆喝声在人们沉闷的睡眠中回响。等人们一觉醒来,忽然发现白塔的裂缝被补上了,一个补锅用的巨型铁锔子,牢牢地钉在白塔裂开的缝子上。北京的百姓喜出望外,个个奔走相告。有一个钜锅的老师傅看着这个被巨大的锔子固定好的白塔,嘴巴里喃喃地嘀咕着:这是鲁班师傅显灵,是鲁班师傅救了咱一城的老百姓。这个故事,吉他乖听姨妈讲了好多遍,每次听到都心旷神怡。他真想拜这个锔锅匠为师,拜鲁班师傅为师,学习一身的本事,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再过一站地,吉他乖下了车,走进自己家的胡同。

    数九的寒风在胡同里穿梭,在每个墙角都要呜咽几声。北京的胡同古旧苍老,走进胡同就如同走进一段历史。现在,墙上贴满的大字报经不住寒风的摧残,已经被撕得支离破碎,但仍顽强地在墙面上摆动,象无数只手在绝望地呼唤。

吉他乖背着大吉他走进自己家的小胡同,马上产生一种强烈的沧桑感。本来,他以为会近乡情怯,甚至会勾起潮水般回忆。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这样,他并不情怯,并不激情四射,而是陌生,内心深处发出强烈的陌生感。周围的一切都熟悉而生疏,贴近但不亲切。吉他乖仿佛回到的不是自己的家,自己从小长大的胡同,自己简陋的街巷,自己熟悉但又陌生的家门。他觉得自己是在接近一个惨淡的记忆,一个不愿回首的痛苦的记忆。吉他乖默默地接近自己家的小院,周围没有人,邻居们似乎都消失了,只有风伴随着孤独的他,推开离别了整整八个月的家门。

推开家门前,吉他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隔壁的街门。那个街门紧闭,似乎在防范他这个危险的浪子。风在门缝里激荡,发出哨声并使得陈旧的木门咣当咣当地响动。吉他乖闭上眼睛,推开自家的街门。进门前,他习惯地回头朝空旷的胡同里看一眼。

    胡同静悄悄的,电线杆子和树的根部残留着积雪,偶尔有人打开街门,看到门外伫立的吉他乖,立刻一声不吭地退回去,把街门关上,就象躲避叫花子一样。看到这些,吉他乖垂下头。虽然觉得无所谓,他早已习惯了邻居们这种冷脸冷面的对待。如果不是邻居们这种敌意十足的表现,吉它乖肯定认为自己推错家门了。自从吉它乖疯狂地爱上了吉他这种吵人的乐器,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就象患上了集体麻风的病症,整天象狗一样用敌意的眼睛紧盯着他。那个时候,吉他乖的大妈和姨妈早已回到那个从未听说过名字的父亲乡下老家的村子,偌大的北京城里,吉他乖真正举目无亲了。但吉他乖得到的不是自由和脱离管束,而是街道上无时不在的无数双警惕的眼睛。

胡同里古旧的砖房户户相连,薄薄的墙壁遮风挡雨还凑合,但绝对不隔音。自从吉他乖学会弹吉他,尤其是吉他声和他初学时那杀猪般沙哑的嚎叫式的唱法,却很快把胡同里的孩子聚拢在一起,整条胡同的家长们从此一致把吉他乖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而以前,大家无非不过把吉他乖看作是危险程度较高但并不太讨厌的资产阶级反动狗崽子。但现在不同了,胡同老太太们看吉他乖的眼色,摆明了就象是打量一只怪兽,一只龇牙咧嘴的野猫,一个危险的流氓地痞,一个反革命教唆犯。如果阻止不了自己家的孩子,她们会在家里摔锅砸碗指桑骂槐骂骂咧咧。但胡同老槐树下给胡同孩子弹奏吉他的吉他乖这时往往沉浸在吉他美妙的乐曲中,对于身边的一切根本就漠不关心。

现在,八个月过去了,这条胡同的灾星吉他乖又回来了,老太太们的耳朵和神经,又要经受痛苦的折磨了。难怪偶然瞥到吉他乖身背吉他的背影,邻居们会把街门摔得乒乓响?

但吉他乖对身后发出的声响毫无察觉,他的听觉,此时都集中在隔壁简陋的院落里。那里,一棵骨骼狰狞疙里疙瘩的老枣树把干枯的枝条伸向铅色的天空,一只残留的树叶正在风中挣扎。隔着残破的矮墙,可以探视隔壁的院落,吉他乖看到院子里空旷荒凉,没有人声。他摇摇头,一步跨进自己家的院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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